不过这是假象,从我出发去剪头发到回来,我都一直在喘气。
我可能连四十公斤也没有了。一
我走到长廊靠着白色栏杆,瞪着下面蕴郁苍翠的小院子发呆,看看这些植物个个像虬髯客似的,枝叶乱攀,这么生机蓬勃,真是活泼得让人受不了。
有人在外喊:“小平、小平、李念平!”我望过去,是个男孩子,十分的高,将近一百九,因为高,脸更显着年轻得让人觉得他小。
我苦恼地使劲搓着额头。
没有人能够与修泽明比。
男孩叫了半天,跳起身来往里面望,发现我在阳台上,一副很惊讶的样子。
他的朋友搬家了,显然没有通知他。
男孩退后了几步,好看清里面。他看起来像大学生,青春洋溢的面孔,好聪明的黑眼睛,就那么直直地看着我。
我被他看得不耐烦,只好努力撑起身子,又回到房里,倒在椅子上。
傍晚,我勉强吃了一点东西,站到阳台上吹风,远远地,我看见有人站在小路上。
是下午来过的男孩,他换了一件T恤,但是青春焕发的身影,和那特别的身高,仍然十分容易辨认。
他似乎正在对我微笑。
我闭起眼睛,日落的残影同时进入眼帘,由火红变成漆黑。
※※※
这天夜里,我梦见了修泽明。
他就像平常那样,从容走来,坐在露台的凉椅上,我过去时,他缓缓抬起头来。
我心里清楚他已经死了,他似乎也知道,看我的眼神——
啊!那种伤心。
我向他走过去,我不怕,不怕死亡,不怕任何隔开了我们的禁忌,如果此时他出现是来召唤我的,我愿随他而去。
但,就当我欢欣碰触他时,他消失了,随着清风慢慢、慢慢的消散……
那原本就微带透明的形体消融在空气中,如烟如雾,无所觅处。
也正因为不是一下子不见,更让人难过。
我向前伸出手,企图捕捉住什么,却一惊而醒,流出涔涔的冷汗,万分的惆怅。
我失去了他,失去了原本就不属于我的。
下了床,我摇摇晃晃走到露台,冷冷的夜风里,令人窒息的眼泪不停地流,不能停止,也不想停止。
我一直等,等他再次出现,但他不再出现在黑暗里,不再以我熟悉的面目来看我。
一切,都是陌生了,陌生到——永不——再相见!
我哭到喉咙整个哽住了。
如果这世界上只剩下我一个人,这样冷清、寂寞、孤独……
不!我不要一个人。
我去浴室取了刀片用手绢包好,带上门,在子夜朝山上慢慢走去。
一路上,我听见自己的足音、风吹过树枝、水滴声……也许有人听了这些声音会害怕,这儿,曾经有过那么多诡异的传说,但我又有什么可怕的。我希望那是真的,如果那个世界是真,我就可以再见到我所爱的。
山并不高,但愈走愈荒凉,一轮明月已走到了中天,非常的明亮,我偶尔抬起头,看见了月亮,心里虽然凄伤,却也有了安慰。
山风吹动着荒地里的菅芒,月色照着银也似的白,美如夜雪。
修泽明!修泽明!我在芒雪里轻轻叫唤他的名字,轻轻地,轻轻的。
然后我在一块平滑的石上坐下,拿出刀片。
划第一刀时,刀片深陷进皮肤,许久许久,才见到鲜血涌了出来。
我一直割、一直割,完全不晓得痛,也不晓得怕,但身体慢慢冷起来是知道的,冷,因为夜风吧!风把我的头都吹昏了,一阵一阵的晕。
我躺了下来,晕眩中遍体冰凉,如果修泽明现在来,一切就十全十美了。
月亮慢慢朝下滑,在这幽明一线问,乌云遮住了月亮,我闭上了眼睛,世界淹没在黑暗中。
※※※
修泽明没有来,他又一次失约。
我没有更深一步失陷在黑暗世界,相反地,我醒过来。醒来时,我在自己房里,有人在世界的另一端,不断喊着:“喂!喂!”
我费力地睁开眼,然后焦距逐渐凝聚,我看见一张脸,年轻的、英俊的面孔,啊!是那个来找过李念平的男孩子,他低着头看我,满脸着急。
为什么他会在这里?为什么要把我带回来?
我流不出眼泪,也没力气怪他多事。
手上割过的地方痛彻心肺,但是已好好包扎起来了。
“我包的,会不会太紧,疼不疼?”男孩连声问。
我别开脸,我讨厌他这样看着我,但我无可奈何。
“我姓祖,祖英彦,成大建筑。”男孩不管我的反应,自我介绍着。
这关我什么事?他却愈说愈高兴,守在我身旁,一步也不走开。
“你走吧?”我有气无力地,“我不会——再做了。”
男孩对我的要求置若罔闻,我怀疑他的听力有问题。不然他怎么听不懂呢?他的眼睛也有问题,无论我怎么给他脸色看,他似乎都看不见。
说也奇怪,我糟透了的模样落人这个叫祖英彦的大男孩眼里,我却不如想象中那么在乎。
祖英彦还去开冰箱,就像在自己家里,然后惊奇地问:“啊!什么都没有?你从不吃饭?”
我叹了一口气,片刻之后,听见门响动,谢天谢地,这个多管闲事的家伙出去了,可是没过多久,我又发现他回来了,手里提着大包小包。
我没精神理他,他却非常自在,而且神通广大的找到锅子弄汤给我喝。
汤里其实只有一点蔬菜、豆子,少许酱油,但却是这些日子以来最好吃的,他端过来时,我把头别过去,还是感受到那一份暖到心里的香气。
“你——又来了?”我不知道该不该生气,有气无力地瞪着他。
他微笑。
※※※
这个很会微笑的男孩,叫祖英彦。
很特别的姓,很特别的人。
他不厌其烦的告诉我他就读于成大建筑。
“就要毕业了。”他强调。
小孩子总喜欢告诉别人他已经长大了。按照年纪,祖英彦比我大好几岁,但我总拿看孩子的眼光看他。
祖英彦从这天开始,天天来找我麻烦,有天居然抱着吉他来,自弹自唱、自歌自舞、自快乐。
我听他从CALIFORNIADREAMING,S.O.S,REACHOUTWELLBETHERE,弹来弹去都是狄斯可曲子,不禁皱眉,真是个大学生,无事可做。
弹完了,还问:“弹得好不好?”
有什么好不好,反正他也不懂他所弹的“爱之喜”、“爱之悲”,小孩子不会懂得——爱至深处,既不是喜也不是悲,而在那悲喜之外,似乎只有死亡。只有死亡……才能替代。
他这时不笑了,调子一转,出来的是赛门与葛芬柯的“恶水上的大桥”,弹时,眼睛深深的看着我。
……
当你失意落寞觉得微不足道
当你热泪盈眶让我安慰你
我站在你这边……
当黑暗降临朋友都走了
痛苦难当……
我会安慰你,抚平你的心,为你分担
为你俯下身做恶水上的大桥
……
酸楚自腹内升起,升到了喉间,热哄哄地。
我忽然,忽然不敢再看他的眼睛。
追忆,追忆逝去的友情,逝去的爱情,那么,我的人生中就只剩下这些了,祖英彦还以为我受到歌艺的感动,唱得益发卖力。
我发出呜咽时,他吓呆了,“你哭了,我的歌——真那么令人感动吗?”
※※※
我这次愚蠢的行为,又结结实实的躺了三天,才能下床走动,我不敢再看磅砰,也不敢照镜子。
我想,再这样下去,不用任何方法,我都可以死去了。
死有什么要紧呢?我悠悠晃晃地走进浴室,不想看镜子,镜子偏偏照着我,照到一根恐怕只剩下三十六公斤的竹竿。前些日子我只是瘦,但现在是瘦得可怕,就算死后能见到修泽明,他也会吓得不认识我。
我把门锁紧,不想再让任何人看见我。
可是祖英彦来了,他敲门,按电铃,得不到任何回应。如果是别人早就死心了,但他的行为有异常人,他更用力地拍门,爱丽丝!爱丽丝!我知道你在家。
我不在家!不在!
他叫得不过瘾,翻身上墙,坐在那里,朝窗口扔小石头。
“出来!他喊:“快出来。’——
出来做什么?我靠着窗子喘气。
“我们去跑步!”祖英彦穿了一身白纹T恤,长腿裹在牛仔裤里,清新的帅劲,笑得像太阳。
我还跑什么步?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
但祖英彦却不这么想,他是个有决心的人,居然把我弄出屋外,但我也没真跑,只在山前山后走了一圈,走得大汗淋漓,苦不堪言。
好不容易回到家躺在床上,怨恨这种恶邻,正在抱怨,却觉得饿了。
我静静感受着饥饿如火焰似的燃烧起来。
祖英彦突然的出现,手里端着一个青花碗。
他是怎么进来的,我吓了一大跳。
“快来吃面。”他把碗捧到我面前,白细的面条,碧绿的荷兰豆,水青的菠菜,豆芽,圆圆的蛋,黑色的蘑菇。
他又是怎么变出来的?
这个人偷跑进我的厨房,做了一碗面,但他真的是会做汤。
我坐了起来,这是修泽明去后,第一次吃东西觉得香。
祖英彦知道我不拒绝他的手艺了,吏爱在我厨房里穿进穿出,做一些好喝的汤或一些奇形怪状的食品。
“你确定你念的是建筑系吗?”我问。
他笑着,搔了搔头。
自他闯入我近乎撕裂的人生,我对他说的话不超过十句,但是,我开始参加他的“走”步活动。
每天早晨,他索性连门也不敲了,直接从他房间窗口爬过来,从厨房窗口打开里面的喇叭锁,大刺刺地就进来了。
他是在向小偷、强盗示范。
“还用得着我示范。”祖英彦笑,“天兵天将可是从天而降。”
根据祖英彦说,依照此地风俗,捉到贼是要打死的,而且,打死不负责。有家人敢追究,一起打。
本地人三百年前陆续从大陆沿海移民来时,原来是做什么行业?
我怎么会知道?
“当年会离乡背井的,当然都是些有本事的人。”祖英彦说:“有办法的上了岸到有办法的地方,没办法的人只好到没J办法的地方去。
什么有办法没办法的?
祖英彦说,来这里的就是没有办法的,他们多半是流民、海盗,甚至不符合移民资格,但不管在外怎么打家劫舍,既然在此地落户,兔子不吃窝边草,自然有了生活公约。
总有外来的贼和强盗吧!
祖英彦摇头,“哪个笨贼笨盗来这种鸟不生蛋的地方偷?”
这种歪理,我懒得跟他辩,更不会对一个陌生小鬼有兴趣。
“我不是小鬼!”他皱眉,抗议。
他不管说什么,我都不搭腔,而在这种没有交谈,只有他一人自言自语的情况下,我们居然也能每天一起“走”步,有时候沿着海滩,有时候沿着山路,只是走,迎着风,或是逆着风。
我起初跟着走,并没有什么意义,反正他强拉着我去,直到有一天,我突然发现海滩上,风景竟是那么清新。
我在这沙滩上走了将近一个月,但是一点感觉也没有,今天,强烈的绚美竟震憾了我。
祖英彦也在我前面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然后,他奔向巨大的黑色礁石,飞快地攀爬上去,逆着光迎风站立,像一座俊美的雕像。
他是一个美男子。
但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这天回去,祖英彦带我绕了路,到市场去,角落里有个老古董公秤,我不知道那是秤什么的,也许是称毛猪,但我站了上去,祖英彦手上的珐码慢慢往上加。
三十六公斤的那段日子,真是一场恶梦。
没有多久,我突然开始跑步了。
速度当然不快,是所谓的“慢跑”,但总比走路快。
我觉得自己好像是在飞,眼泪沿颊而过,获得新的生命似的。
我不再想死了,只是想念着修泽明。
他在另一个世界里。
我想要见他,可是他不入梦,我的朝思暮想也不能唤他来,有天我突然领悟到——我不该搬家的,我贸然搬了家,修泽明已经找不到我了。
我心里一阵难以言喻的痛苦。
祖英彦却完全不晓得这些,事实上,他除了对我的生活表现出强烈的兴趣,和完全投入的热情,并无太大智慧,也就是说,他是一头栽入他假想的世界里。
他只做他爱做的,只想他爱想的。
他最常做的,就是来跟我聊天,当然,这也是单向的谈话。
我不想知道太多别人的事,就算我是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又有什么意义。
祖英彦在我面前待过了半个钟头,我就会拜托他回去,“你走吧!我累了。”
然后我躺上床,或是走到顶楼的平台,凝视彼方粼粼发光的海洋,等待着黑夜来到。
有天夜里,我听见有点动静了,风把纱门吹开,发出“啪!啪!”的声响。
可是,除了纱门响,也没有其他的动静,一整个静夜,都没有任何人出现。
天亮时,倒像有什么飞进来,然后轻轻坠地。我急急奔了过去,微曦的天光,水泥地上静静倒着一只小鸟,微有气息。但不到一会儿,这只胸口微黄的小绿鸟,在我手中用尽力气扑了一下翅膀,吐出最后一口气,小小眼睛闭上了,全身僵直。
萍水相逢的小鸟,从前我不知它在何处飞翔、歌唱,它也不知我住在这里,但这一瞬间,它的生死却在我的掌中有了联系。
我轻轻盖起手掌,小鸟的体温渐渐失去了,很快地转为冰冷。
这天夜里,我还在等修泽明来,但只听见风吹着纱门,“砰、砰”地声响。
我哭了。不是修泽明,真的不是修泽明。
那么刻骨铭心的爱他,也留不住,也是让他走掉了,一点也不回头,从今以后,我不会再痴心的相信什么。
※※※
我下定决心离开海滨,写了限时信通知还在梨山采果的二房东,但是没有告诉祖英彦。
他是个好心的大男孩,救过我的命。但我除了成为他的累赘,这段日子里,我对他有什么助益?
我平心静气地想,他这般年轻,无忧无虑,我不想再利用他的心了。
我回到城里,回到我和修泽明共有的家。
我们在这里相处的时间并不长。我们的爱本来就没有太多时间,但是一切并不是我想象中的那么悲惨。
至少我爱过,我也被爱过。
走进房间时,我禁不住椎心的痛楚,双膝一软,跪了下来。
我回到这里是对的,死亡能把我们的身体分开,但有些事情,只要我还活着,就永远的拥有。
可怜我先前并不知道。
我开始学会不再哭,每天正常的生活,正常的饮食,做个正常的人。
※※※
暑假结束,我没有再回到学校。
我从小到大,都被教导要好好念书,但到此时,我才开始怀疑,我为什么要念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