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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怕,爱丽丝 page 6 作者:姬小苔

  祖英彦在别人面前,是出了名的冷静、酷,他在美国的分公司传出来的口碑,回台湾后,公司大案子他全有参与,但今天,他竟在方氏的一个小主管面前还了原形,露了本来面目。

  “你是故意的!故意的!”他气急败坏。

  原来是来找我吵架的,那就不奉陪了。

  我不再想理会他,把耳朵、眼睛全关起来。

  他还不死心,又说了一堆。

  我只好请他出去,还不够倒霉吗?未婚夫妻轮番上门来找我杀刀,我哪有那么多功夫。

  我拿起电话,到总管理处找方东美,还没接上去,祖英彦按住了电话,气愤地说:“好!算你狠。”

  他离开了。

  原来也不是天不怕、地不怕的。

  我静静对自己笑,跌坐在椅子上。

  秘书蹑手蹑脚的进来,看我坐在那儿非常惊讶!问:你独自笑什么?

  我说:笑天下可笑之人,可笑之事。

  ※※※

  我没有回家,而是到郊外别墅过夜。

  夜里,祖英彦来敲我的门。

  他要晓得我的住处,并不是太难的事。

  他的“敲门法”实在令人难堪,“咚咚咚!咚咚咚!”完全是兴之所至。

  我皱眉,如果人家知道他姓谁名谁,祖、方两家的面子全都给他丢光了。

  “爱丽丝!爱丽丝!”他还大叫我的名字,这下可好,连我的人也一并丢了。

  祖英彦继续嚷些胡话,然后半天没动静,我悄悄地开窗,竟见到他醉倒在大门口。

  从前那个活泼、聪明、机智的大男孩呢?如今这么颓废。

  我心中止不住的凄楚,只好拖他进来,放在地毯上。

  长毛地毯,冻不坏他的。

  他曾救过我,我也只得守着他。

  天色将明时,祖英彦才醒,皱眉头呻吟着,睁开眼睛,半天看清楚了是我,眼神由朦胧变得十分凄凉。

  “嗨!”他轻轻地。

  我得打电话给方东美,不论她有无误会,祖英彦都是方家未来的姑爷,也是方祖两府的希望!这么大的干系,我可担不起。

  “不要打。”他一眼就看穿我的意图,小声而困难地说:“我会走!不要打。”

  他没有赖在我的地毯上,无比艰辛地爬起来,问我借浴室。

  祖英彦梳洗过后,精神好多了,不再那么颓丧,如果有电胡刀就更好了,但他未剃胡髭的脸上,仍有着笑容,令人心碎的笑容,小水珠自他儒湿的郑卷发上落下,突然令人心动。

  他走过我身边,突然吻了我的面颊,这些年来,除了修泽明,我没让第二个男人吻过我,但奇怪地,我竟然没有发怒。

  “你喝醉了。”

  他凄凉地一笑:“我清醒了。”

  祖英彦离开后,没有再来。

  我却得做搬家准备。就算男女之间有友情存在,我也交不起这个朋友。

  收拾时我不禁好笑,两次从这里搬出去,第一次是为了男人,第二次还是为了男人。

  却也没真正从男人身上得到什么好处。

  方夫人又来登门,离开公司后,我们的立场也同时有了重大的改变,她很直接地问:“听说祖英彦来过?”

  口气是不一样了,如果我还是方氏集团的员工,她多少要顾一点形象。

  我这般步步退缩,也竟仍得不到她的同意。

  我忽然平心静气了,是的,我是受了冤枉,从头到尾,伟大的方家都在冤枉我。

  但,也直到昨天,祖英彦才当面证实他爱我。

  可悲的是,我枉担了他的虚名。

  然而,他的那份真心却使我不再生气。

  我虽然没做什么,也没人相信我,但既然让他用了心,方东美便因为我而损失了权益。

  “请进。”我心平气和地招呼方夫人:“喝茶还是咖啡。”

  方夫人见我态度和缓,不像惧怕她的样子,也就不再那么气焰高涨,随我进了客厅。

  我告诉她,洗手间在后头。

  她的脸色一下子变了。

  “还是去一趟的好。”我笑。

  堂堂的,不可一世的,在各种公共场合以光耀夺目姿态出现的方夫人当真去了。

  不论她的出身、来头有多大,她总是个护雏心切的母亲。

  我煮好咖啡,方夫人去过回来,没喝就又匆匆走了。

  可说是一无所获。

  我坐在沙发上,慢慢地把两杯咖啡喝掉,凉了的咖啡并不好喝。

  又有人来按门铃,我从窥视孔往外看,是祖英彦。

  这回他刮过胡子,衣服也换过,眉宇间十分阴郁。

  他摆明了非要害死我,不足以表达他的感情。

  “原谅我,我——情不自禁。”他恳求的。

  他昨天那样胡闹不够,还要怎样呢?如果方夫人去而复回,干脆一齐遭她乱棒打死算了。

  我仁立窗前,外头正在下雨,像是眼泪,掉不完,爱与不爱之间的眼泪,也唯有爱与不爱之间,才会有这许许多多的疑惑。

  “你记不记得从前——在海滨小镇的时候?”他走到我身边。

  我是他的初恋。

  少女时代,我爱过一次,深深地、真正地爱过,即使那次的爱不能再回来,也不后悔,更无法前瞻。

  那便是所谓的“爱之喜,爱之悲”。

  “我知道你担心方家——”祖英彦一下子抓住我的手:“不要担心,我会应付的。”

  我冷笑,怕?有用吗?用得着他一提再提,难道他不懂,我不愿意卷入他们的是非。

  “我知道——你现在气我,但我会做得让你接受我的。”他一反原先的颓丧,满怀自信地说。

  我想,我不曾了解过他,在四年前的海滨,我沉浸于自己的哀伤,忽略他的情意,所以,他为我的一切牺牲,我都没有愧。

  现在,我也同样不想了解,更不想对他的处境有任何愧疚。

  我不爱他,不会爱上他。

  我大声地对自己说。

  而祖英彦刚才提到了海滨,倒是提醒了我,也勾起我千头万绪。

  离开台北后,我去了小镇。

  五个钟头后,我回到那幢小屋。

  我骇然地发现四周有了毁灭性的改变,不仅是我住过的小楼因为疏于管理已经坍塌,连祖英彦住过的也一样无法居住了,建筑基地内外长满了野草,残瓦破壁静静矗立,静得可以听见野花在绽放,云在飘过。

  一只小小的豹纹蝶,正在花间翩翩飞舞,透过最远的一个窗框,有一角蔚蓝的反光,那是大海,原先被房子所遮蔽的海景,现在随着建筑的倒塌而整个显露,碧蓝色的海水幽幽地发着光。

  大海。

  我靠着冰冷的墙,好久好久才又回到现实,海洋似乎离我更远了,眼前仍是破瓦断墙,再也无法居住的房子。

  我叹息了一声,只不过短短数年,人事全非。

  成、住、坏、空。

  我早已证明感情的不可相信,而天地之间,我还有什么可以相信的呢?

  我慢慢走开,世界静得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慕地,后面传来一丝奇异的声响,我回过头,一个黑影迅速地掠过,不是蝴蝶,不是摇曳的草。

  我的脊背一阵冰凉,往前走,后面传来脚步声,我停下,那声音也立刻停下,我回头,一个黑影闪入水泥柱后面。

  我拔脚就跑,后面的人追了上来,叫着:“爱丽丝!爱丽丝!”

  是祖英彦,竟然是祖英彦。

  “对不起,我吓着你了。”他歉然地,玉树临风一般的站在那儿。

  太好了!倘若方夫人或方家大小姐来此地撞见,我就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

  “何苦——跟着我?”我摆脱不了他了,是吗?我真不懂,从四年前相识,我就一直对他不好,对他不起,还不告而别,害得他被退学,成了逃兵,家人为了找他急得发疯,如果说是冤亲债主,倒有几分像,可是他非但不恨我,还在结婚前夕与我相逢,一前一后回到了昔日小镇。

  他——一定是疯了。

  “不要这样说。”祖英彦痛苦的:“我能在这时候来找你,总有我自己的原因,我——跟东美——解除婚约了。不管你谅不谅解,不管你爱不爱我,我都要跟你在一起。”

  如果能化成一道轻烟,我愿意就这么消失。

  祖英彦快步跟了上来。

  心绪紊乱地走着,不知不觉竟走到了海滨,一只小花狗从草丛里窜了出来,边吠边退,小模样苦恼极了,也可爱极了。

  往日情怀再也无可抑制的漫如潮涌……

  摹然回首,十九岁的爱、十九岁的梦……酸甜苦辣袭上了心头。

  我仁立着,在大海前一时不知魂之所在,祖英彦站在我面前,我想转身,但突然有奇异的感觉冲上心胸,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可是,有事情改变了,不一样了。

  祖英彦对我笑了一笑。多少的误解、不快、伤痛都在这默默的一笑里化作了飞烟。

  这一瞬间,我接受了他。

  我不由地在沙滩上奔跑着,我要跟着风,迎着浪,把所有的痛苦都付诸风里、云里、浪里,随之带去远方。

  祖英彦追了上来,好看的面孔漾起了笑容,他放弃了一切荣华富贵,追随着我到天涯海角。

  我们手牵着手、笑着,泪水成串落了下来。我以前不知道我们之间会有可能,但现在却觉得有说不完的话,可是我们什么也不说,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一句也不开口,我们只是一直跑、一直跑,跑到了力竭,摔倒在沙上。

  往事如烟,逝者已不可追。

  “我不求你爱我,只盼望你能让我陪着你。”他躺在沙上,仰望着蓝天,从心里好好地,好好地舒了一口气。

  我闭上眼睛,也许,他说的——也没什么不好,原先,可能是我想得——太坏了。

  ※※※

  我们就在小镇上住了下来。

  第一个对我们表示友善的,是杂货店的阿婆,当她听说我们想在小楼原址建造房子时,很热心地替我们出马交涉,“逼迫”那个与她有亲戚关系的地主半价租给我们,地主唯一的条件是要我们雇工把基地周边清理干净。

  整理基地,建筑房子,祖英彦是专家呢!

  “专什么家?”他笑,“连毕业都没有毕业呢?”

  那是我的错!我惭愧地低下头,他原先快乐无忧,我的出现使得他的生命有了转折点,连大学——都没有毕业。

  祖英彦倒比我看得开,他说,“要那张文凭其实也没有什么用!”

  不过,读了四年建筑系,倒真的教会他盖房子。

  从画图开始,连水电配线,祖英彦都包办了。

  “你这么能干,包工怎么办?”我大惊失色。

  他大笑,“我们要包工干嘛?”

  在盖房子的时候,他可没让我闲着,不是帮忙搅水泥,就是跟在后面送砖头,两个月工期下来,晒得皮脱肤裂。

  “你看看,我变成乌贼了。”我抱怨。

  祖英彦大笑,他以前这样笑,是上流社会的美男子,现在却是标准的黑人牙膏,牙齿不白可以退钱。

  “站在黑地里,你会把人家吓晕过去。”我嘲笑。

  他亲了亲我的额头,命令我爬进帐篷,“快快睡觉!他说:“明天还有很多活要做呢!”

  自从房子有了屋顶,他就买了两顶帐篷,一顶自用,一顶是我的行宫,不是省旅馆钱,而是半夜里,他老人家有什么新发现,就要把我叫醒,挑灯夜战。

  “还有哪里比住在自己的家更方便?”他得意洋洋。

  可不是,有生以来,我都没这么方便过,不但亲自参与了一幢“伟大”建筑的诞生,还知道了水泥与砂的比例是三比一,糊厨房瓷砖时得用海菜粉,五分的钢筋与三分的不一样,砌墙时得用墨斗量,光靠眼睛是会歪的,清水砖砌法早已失传了,但如果好好砌,不用粉光也能见人。

  盖出来的房子也的确是我想要的,架构简洁,经得起光线气候的考验,是讲究虚实、对称的台湾风格。平实的设计严谨中有着丰富的变化。

  我开始爱上这幢逐渐成型的房子。

  有自己的血、汗、泪在里面的房子,也才能被称作“家”。

  结构体完成后,剩下的内部装潢,祖英彦去工厂直接买来了整车柳安地板,竖在院子里,我还在等工人,他已经动手锯架子了,锯好本条就开始钉。这些天,我已见识到他的各种“绝技”,包括爬上屋顶装置太阳能,以倒挂金钩式漆屋顶难以够到的缝隙,没想到连地板工都能省。

  他做的地板还不是普通地板,是复式的,两岸接壤处,明着是阶梯,其实内有干坤,设计有大型抽斗,可以置各种杂物。

  我算服了他。

  他自己做不算,还热心地教我。

  我也误以为自己是什么大天才,学着他拿钉子,稳稳地一锤敲下去,结果敲得正着的不是钉子,而是我的脚拇趾,痛得只差没有哭出来。

  “奇怪!”他纳闷,“就算要敲也是敲到手拇指,你敲脚趾头做什么?”

  我也奇怪我把自己敲得一整个礼拜只能穿拖鞋走路是为什么?

  地板终于铺好了,配着新漆的墙,真是闪耀生辉。

  再下来就是该买适当的灯具和家具了。

  从前我完全不知道一盏水晶灯动辄数十万,还算不得高级品,而一盏勉强可以看的餐桌灯也要好几千,我翻着批发商印刷精美的目录十分吃惊。

  “可以打折。”祖英彦告诉我,内行人买灯,折扣价是二折,但如果批给水电行是五折。

  “我们自己去配灯。”我建议。

  他居然还有更省钱的办法,我们远征到基隆,找到船货,一天下来,不但客厅、卧室的各式灯具齐备,连厨房、院子、洗手间,都有了独特风味的灯。

  祖英彦不肯立刻装上去,费了好些天加工,那些原本只叫作“灯”的东西,都变成了艺术品。

  床铺和玄关的大镜子、鞋柜,连电风扇都是用煤油做动力的老古董,祖英彦在替它们改头换面时,要我缝窗帘。

  “我从来没有缝过。”我吓坏了。

  “学呀!”他还是那付自以为了不起的口吻。

  我花了三百块钱买了本“实用的小手艺”,先照上面的图说和纸型给自己缝了件有口袋的围裙,胆子大了,开始做窗帘,买了各式土花布配上白坯布效果出乎意料的好,剩下碎布刚好拿来缝了几个椅垫。

  还记得全都缝完的那个晚上,我两眼昏花放下针线,呻吟着,天呀!真的完成了。

  祖英彦的“拼凑家具大展”也完成了,一大堆旧木料,老霸王缝衣机、钢板、马塞克、玻璃珠……除了钉出一些自由自在的桌椅,还沿着窗台做出一排椅子,椅面是活动的,掀开板子,就是贮藏柜。

  整间屋子看起来充满后现代风味。

  自把老屋推平的那天开始,我们在这屋子里整整花了四个月,祖英彦把灯全打开,我们开心地拥抱在一起。

  现在,一切都完成了,有屋顶有地板,有水有电,有窗户有桌椅,有书柜有厨具。

  我突然推开他,走到院子里。

  原先杂草丛生的小园里,现在铺着石板小径,径旁开着各色漂亮的花,亚热带果树,仙人掌旁有着古煤油灯式的庭园灯,一切尽善尽美,我呆呆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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