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故事,对大多数人而言,是一个传奇。
而她的美、她的慧,在这传奇中,更增添了瑰丽的色彩。
创办时代艺术中心,比她当时的构想更为庞大,也更为艰辛,如果不是有过人的毅力,她不会在冷嘲热讽与怀疑中得到成功,可是她办到了。
在这四年中,她吃尽了辛苦,到各地奔走募款,甚至把桂珊留给她的画室都变卖了,才筹到一半的钱,最後若不是国家文化推动委员会出面,她简直都要被迫在心力交瘁中放弃了。
文化推动委员会的人及时支援了她,使她达成多年的心愿,为下一代有艺术理想的青年贡献一己的力量。这是她的回馈。尽管她有坚毅不屈的精神,但若非有那么多人识才、惜才,她根本不会有今天的成就。
她珍惜这份成就。可是,现在董汉升要来破坏她了,她比谁都了解他的脾气。
他说得到做得到,他真的会毁了她� �
慧枫打了个寒颤,当年的恨与恐惧全在这一刻复活了,不断啃噬着她,但不久之後,她的理智立刻提醒她用不着害怕,她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弱质纤纤、任凭人宰割的少女了。
此刻的她,有事业、有地位、也有坚固的基础,任何人想打击她,都不可能是那么容易了。
更何况董汉升已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看得出来,他的健康、能力、意志力都比以前逊色了很多,而她却是如日中天;在天平上他们已经不平等了。
只是,她仍不能不提防他,也许他老了、衰弱了,但有一点他可能没变——他还是同从前一样的卑鄙。
慧枫的脸上本能的现出一丝笑容;她曾经用她的一生去跟命运搏斗,历经各种平常女人不能忍的痛苦、害怕、颠沛流离,终於创建了她的王国。
但同样的,若非这些挫折使她愈挫愈奋,她不可能成今日的气候;也许董汉升的报复是一个重大的挑战,只要她能够沉着应战,她会把自己推向更高一层。
* * *
又是一个时代艺术中心的分支机构开幕,慧枫从庆祝酒会回来,已经接近午夜了。她现在愈来愈有名,也愈来愈忙了。但是她喜欢:她喜欢自己有名,也喜欢忙。
忙可以使她忘掉很多事。
很多她不该记得的事。包括凯文——那个曾经占有她全部的生命却又含恨而殁的男人。
慧枫把车子交给门房驶进车库,花园里海棠花开得正好,一个个红滟滟的花苞上满挂着鹅黄色的嫩蕊,绿色心型带大斑点的叶片在後头衬托得相得益彰,空气中还弥漫着柠檬特有的香气,她深深吸着那沁人心脾的香气,白日所有的疲累在刹那间消失无踪。
『我不能抱怨什么,这一切都是我自己选择的!』她不禁喃喃自语。
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占据了她的心灵,她就带着这种微妙的意识走进房里,当她漫不经心的摘下耳环时,无意中她转过头,发现自己正面对着镜子,镜中的女人美得出奇,但那双眼睛却也出奇的陌生。多年奋斗中,她改变了。
但无论是成功或是失败,都是她自己选择的。她对镜中人微微一笑,离开了镜子。
可是这一夜她睡得很不好,几乎整夜都在失眠状态,她多年来不曾如此,就连去看若彬时,她都能使自己平衡。而今天为何如此,她也说不上来。辗转反覆中,凯文的身影音容占据了她的心灵。
多年来,她也不曾这样强烈的想念过他,自从那年在徐家病倒,她立誓要为凯文继续活下去,她一直只有一种想法——他去了,但她还活着。只要她尽力,全心全意的活着,不辜负生命,爱惜自己,就等於两个人一道活着。
她会终其一生为他守贞。即使她曾错过,错得万劫不复。但那并非出自她的本意。她本来是愿意与他白首偕老,共度一生……
慧枫的脸颊上一阵湿凉,她很惊讶自己竟然又哭了,事隔这许多年,但一念及凯文,她发现仍往往无法自已。这份深情,她欠他的,又何止是一生?
她由床上匆匆起身,一直到她的车重新再驰在黑夜的马路上,她还怀疑自己是在睡梦中。
不管是错还是对,不管是黑夜还是白日,她只想赶到那个凯文断魂的悬崖边,去凭吊她所逝去的。
一弯残月斜挂在天边,透过车窗望去,竟像是不断追踪着她似的,那弯残月跟着她来到了山路断崖边。
风在林间籁籁吹过,野地幽幽的花香和这天籁混成了一气,一时之间,那错觉中宛若是追着她的月亮,发出了悲哀又温柔的光芒。
她痴痴地站在那儿,全身沐浴在这样的月光中,如石像般凝止不动。
但是并没有任何奇迹出现,凯文的魂魄并未因她的真诚而来。天地之间,还是只有她自己,这般寂寞、这般孤单。
天,但是一点点的变了。残月渐褪,大地陷入绝对的黑暗中,黑得教人窒息,但不一会儿,黎明就到来。
这是她回国以来看到的第一个日出,那澎湃壮濶的气势令她无限感动。
『凯文——』她突然不断叫他的名字,声音在大而亮的山谷——回荡着,无数的野鸟从凄息的灌木、林地、水边惊起,在天空中盘旋着,跟那悲凉又充满了勇气的呼唤一起。
* * *
艺术是无价的,是人类文化中最重要的资产之一。
这是慧枫在十七岁时,得自秦德言的教诲,她已不是当年天真的少女,但在她心目中,他仍是最好的艺术家。可惜他为她画的那幅肖像已毁於白楼的大火中,否则她会终其一生的珍藏它。
那是他用血去画出来的作品。
虽然她没有福气接受他的真情,至後来世俗的道德观也彻底隔离了他们,但是,她对他充满尊敬,永难忘怀。他是她这一生的转捩点,他对艺术的热情也是她一生的指标。
她在追随秦德言学画的时候,也绝对想不到自己也会跟这个性情孤高的伟大艺术家一样,注定要过寂寞的日子,把一切热情与希望奉献给艺术。
慧枫扬起头,眼中有着迷离的泪光,她注视远方青翠的山景,她的新居就在那儿。
董汉升当初为了迫她就范,不惜钜资买下了这整片山林地,烧了她的房子,毁了秦德言所有的作品,把她逼疯!最後为了泄愤,甚至填平了整个潭水;可是,有一点是他万万想不到的,就是在他以廉价将这一切被毁得面目全非的山林地出售後,慧枫又在人间出现了。
她回来了,还走到他的面前,向他昂然直视。
透过一位本地最炙手可热的律师协助之下,她买下了这被视为无用的林地,重新规划整建。
虽然她无意怀旧,然而,建筑师替她设计的新家也是白色建筑,这不能说不是巧合。她非常喜欢这位建筑师的设计,就立刻在契约上签了名。
按照那张简洁但有十分严格规定的契约,只要业主一签了字,就得遵守绝不准许在建筑中途去探望及任何干涉的规定。
这对慧枫而言,简直是不可思议的规定,但她实在太喜欢他的作品了,站在同行的立场上,她只能接受这种无理的要求。
不过根据工务局每个阶段的验收报告,答案都是令人满意的。
对这块土地,她有太多的眷恋,她相信凭她一己的力量,和那个天才建筑师的策划,她一定可以盖起她梦寐以求的房子。
说起这个建筑师,他实在是个天才,当时她决定盖这栋房子时,曾有好几位颇负知名度的事务所和她接洽过,虽然这不是个什么了不起的大工程,但他们都晓得,一旦规划完成,美丽的女主人将会使它成为一个重要的私人艺术中心。
国际知名的收藏家、艺术家也将会络绎不绝往来於此。
而这个天才建筑师是在她公开登报徵求时,以一本厚达五十六页的企划书脱颖而出,在此图中,他那风格独特、气韵生动的建筑模型立刻吸引住慧枫的视线。
『就是他!』她在心中不断叫着,这图正是她梦想中的房子,在山谷与水泽之间,也彷佛众多角逐者中,只有他真正研究过基地,晓得这儿应该不只是空旷一片,而把山唤来,水也引来。
那道溪水虽然不及从前潭水的明朗秀丽,但也婉约有致,自成一格。这隐藏在谷间与水边的白色大理石房子,就是她的新家。她将在这儿迎接她未来的日出及日落。
十七岁时的梦幻已逝去,十七岁的伤痛也逝去,掌握在她手里的,是至死不渝的爱与未来。
即使只剩下她一个人,她也要勇敢走下去,只要有爱,只要有希望。
她抬头看着那栋已经颇有规模的房子,再过不久光滑的大理石板嵌镶上去,她可以想像得到当晨曦、当日落时,这儿会随着云彩天光千变万化,美得如诗如画。
泰姬玛哈!慧枫突然想起了在印度阿克拉地方,那被誉为世界十大奇迹的回教建筑了,曾经有一年她应邀到德里去举办画展,为了瞻仰泰姬陵,她抽出两天的时间飞到阿克拉去。
这栋世界最美丽的建筑,是沙杰汗大君费了廿二年的光阴为爱妻建造的陵墓,不但被誉为天堂花园,更是有史以来「最昂贵的爱情」。
慧枫去的那天,正好是个月夜,泰姬陵一直开放到深夜,让对月光充满幻想的情侣在此逗留。
她曾为这样的爱情唏嘘不已,但没想到的是,竟然有这么一天,也有个充满慧心的建筑师在水边为她建造了白色的大理石房子,即使没有费时廿二年,但也一样的高贵不凡。
他是谁?他怎会知道她心中的渴望?慧枫忽然对这个从未谋面的建筑师充满了好奇。
还有,他为什么不准自己去探望正在兴建中的房子?他怕她会干涉他?打扰他?还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但这太荒谬了,就算他是个不世出的天才艺术家,也不能限制她前来探望,毕竟,她才是此地的主人啊!
慧枫摇摇头,无论如何,她今天非去瞧瞧,她忍耐了好几个月,今天她再也忍不住了。
想到这里,她就不顾一切的往前走,不久之後,一道清浅溪流挡住了她,她索性脱下鞋子,当她俯身脱鞋时,她看到了抖颤的水中有着美丽的倒影,愈往前走她愈发现刚才那栋远观仅是悦目的建筑,在近距离之下竟然有这么美,当初建筑师送来的模型不能表现出它的十分之一。
慧枫沿着一直延伸到水里的石阶往上爬,出乎她意料的是并没有人阻拦她,也许工人都下工走了,这竟让她很高兴,她可以自由自在地到处走动……正当她走进正厅参观,为着高挑明亮的穿透空间而兴奋不已时,她的第六感突然敏锐起来,直觉地,她觉得有人躲在看不见的地方偷看她。
『谁?』她回过头去,但什么也没发现,她为自己的神经过敏感到可笑,什么时候开始她变成这么神经兮兮的?难道她真的被董汉升吓住了?不!不可能的!据她派出去的私家侦探调查,董汉升在一个礼拜之前中风了,情况很严重,严重到再也没有办法来找她麻烦的地步,这是她的胜利,真正的胜利,他再也不能来向她要任何东西了。
可是慧枫听到这消息时,并不像预期中那么高兴,他做了一辈子的孽,看他最後得到了什么?她只同情他、可怜他。
而若彬——
慧枫幽幽地叹了口气,这一生她都不会再去看他。他是她的儿子,但只是曾经是。
在她当时将他遗弃在火车上时,他们就已经不再是母子了。他有他的家庭,有他的前途,也有他的未来,再也跟她没有任何关系。
这是她在多年前去山上看他时才大彻大悟的。
她穿过正厅,走上楼梯,虽然连地板都还没有铺,但是已经看得出气派非凡,使整个建筑别有一番气势。
突然她停下了脚步,在她的背後似乎有一些声音,很细微可是逃不过她的耳朵,她迅速地回过头去,但依然什么也没发现,她快步地跑上楼,站在顶端,她可以看得更清楚,任何东西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终於她看见了,有一个奇怪的东西躲在一根大柱子後,当她惊呼出声时,那个东西发出一声巨响,然後飞快的转动着轮子离开那儿,她这才看清楚原来那是一部轮椅。『等一等!』她飞奔下楼,想拦住轮椅,可是他太快了,使得她才跑下楼就失去了踪影。
这真是桩怪事,怎么会有残障人士出现在这个未完成的工地里?这真是教人想不通,可是慧枫决定要查个水落石出,她开始一间屋一间屋的去找。
天色渐渐暗下来了,室内还没有接通电,只有临时接上的几盏灯泡亮着,慧枫也不管,继续找着。
『江校长!』当她正要闯进一间她认为最可疑的书房时,蓦地,一个人不知何时已悄悄地站在她身後。
慧枫大吃一惊回过头去,原来是李厚坤,这个工地的营造工程师,从此图到施工,全都是由他出面和慧枫接洽的。
『您这样——不大好吧?』李厚坤的脸色很难看。
『我来看看我的房子没什么不对。』慧枫也很不高兴:『你们究竟鬼鬼祟祟地在干什么?』
『江校长——』李厚坤眼看着就要发怒了,但不知为何立刻又换上了一张笑脸:『工地脏,没什么好看的,天又晚了,我送您回去。』
『不!』慧枫坚决地瞪他一眼:『我刚才看见一个人推着轮椅进去,他是谁?』
『您大概眼睛花了,这是工地,怎么可能有轮椅呢?走吧!我送您——』
意枫还想跟他争执,可是屋里面一阵响动,是轮椅轧过地面,发出咔咔咔的刺耳声音,慧枫不禁回过头去,那个坐轮椅的人自己出来了。
『没关系的,厚坤,你去吧!』屋里很黑,慧枫看不见那个人的脸,但他的声音熟悉得是她永远也忘不掉的。
『凯文——?』她颤抖地叫了一声,黑暗静静地包围住他,那一片漆黑使人窒息。
『凯文?』她又叫了一声。
『觉得意外吗?』坐在轮椅上的人,声音仍是那么平静,就跟他们刚认识时一样,不同的是,多了一份苍凉,那份苍凉震慑住人心。
『真的是你,凯文?』她不意外了,她想扑过去,可是脚下像生了根似的,简直不能移动分毫。
『不要开灯,我习惯黑暗!』他阻止了她开灯的手势,那里刚好有一个光秃秃的灯泡。
『你为什么坐在轮椅上?』她仍然颤抖得很厉害,但是已经能够克服那份震惊,慢慢地走向他,多少次梦里,她梦见他又复活,他们重新相聚,多少次她从梦中醒来,颊边犹有泪痕,但真正相逢时,她怎么也想不到竟会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