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她挣扎着要拿开那双叉在她脖子上的手,她不能呼吸,天!她要窒息了……
她的脸色由白转灰,像是经过了死亡的化粧。
秦伦终於放了手,好一口新鲜的空气冲了进来,她拼命咳着,咳到眼泪都落了下来。
『对不起!我太粗暴了!』秦伦蹲下身来,把头放在她的膝盖上,歉疚地说。
她犹有余悸地看着他突来的温柔。这是个什么世界?她迷惑地想,只不过短短几个钟头,却一切都变了。她该——何去何从?
活下去!活下去!这时她只听到体内一个小小的声音不断地在呼唤着。
她强忍着肉体的疼痛和那种忧愁得要爆炸的感觉,不论如何,事情已经发生了,她只知道,自己若不能全心应付,就会毁灭。
——毁灭!
『告诉我——理由!真正的——理由!』她的声音在发抖,因为她忽然有了预感,很不好的预感,但她已经无法廻避了。
『他的画室里,有很多你的画,都——没有穿衣服。」他的口齿艰涩,说得好困难。无限的羞耻中,脸又慢慢地红了,胀得像一块猪肝,声音好细好小:『我也是无意中发现的,所以我不让你去!』
* * *
『这位是——』婶婶的小眼睛不住地在那张胖脸上转啊转的。
『他是秦老师的少爷,我出了车祸,他特地送我回来。』慧枫扶住了家里的门框。
『原来如此!秦少爷,决请进来坐!』婶婶打量了秦伦半晌,突然像挖到宝藏般,发挥出从未有过的热心。
『婶婶不要客气!』秦伦的态度十分自然:『都是我不好!本来我想天晚了女孩子家走夜路不方便,特地用机车载她回来,没想到路上有个坑摔了一大跤,我——真该死!』
『秦少爷快别这么说!』婶婶的粗俗一下子都消失了,『你是一番好意,怎么能怪你呢?』
『我只是轻微擦伤,不碍事的,倒是慧枫比较麻烦,医生要我每天带她去换药——』
『这——不好意思吧!』婶婶有些迟疑:『你告诉我医院的地址,我带她去!』
『这是我闯的祸!更何况那个医生正好是家父的好友,我带慧枫去他不会收诊金的。』
『那——就麻烦你了!』
『应该的!慧枫,你早些去休息吧!我该走了,明天早上我来接你去换药,婶婶,再见!』
『不进来坐会儿?』婶婶精明的小眼珠子还在转啊转的!
『谢谢!』秦伦挥挥手,骑上了车,用力一踩档,驶进了茫茫的夜色中。
* * *
『你婶婶有没有检查你的伤口?」第二天一大早,秦伦就骑着摩托车来了。
『没有!她——相信你。』慧枫坐上後座,风驰电辙中靠着他的背。
『为什么?』
『她误会了!』她有点迟疑的。
『误会什么?』
『在她眼中,你是一个很好的——对象!』
『她没有误会,我的确是的!慧枫,我是你最好的对象!』
『不要说了,求你!』她拼命摇头,那种痛心无比的感觉又再一次啃噬看她。
秦伦在一条偏僻的巷子里停下来:『拿着!替我开门!』慧枫吃惊的看看那把钥匙。
『快点!』秦伦有些不耐烦了:『昨天我送你回去後,就把这里租下来了。』
『你真的离家出走?』
『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我早该走了!』他冷哼一声,俊秀的脸上浮着浓浓地一层恨意。
『我不该连累你的!』她叹了一口气,然後把门锁打开,再走进院子,把门整个拉开,让秦伦的车子进去。
这是个简陋的平房,但有个小院子,院中还有两三棵开着花的植物,比起慧枫住的违章建筑,还是好得太多。
『别再说连累不连累的,以後这里就是我们的家。』秦伦从车上下来,专横地说。
慧枫咬住嘴唇,本能的,她觉得害怕!对这个她原先一无所知的秦伦,他的阴沉、专横、神经质,都足以构成相当的威胁。
但她现在没有心情去思考这些问题,昨天的痛苦还没过去,那——才是她一生的阴影!尽管她再坚强,也别想一两天之内就能克服一切。
『进来!』秦伦拉开纱门。
『我应该回家去了!早上的家事,我都还没做!』
『这么快回去,不怕你婶婶疑心?』秦伦一把将她推了进去。
『你要做什么?』她大惊。
『不做什么,只是要你见一个人!』
屋内光线很黯,所有的日光都被四邻的大厦给遮挡了,秦伦「啪」地一下扭亮了灯。墙壁上有一帧很大的照片,是一位妇人,气质温文高贵,面容端庄秀丽。
『她是——』
『我母亲,被我父亲害死的。』
『你是说——』她惊呼一声。
『我爸爸在她十九岁的时候骗了她,也怪她自己笨,竟然死心塌地的就跟定了他,到死都没有争别名份,哼!』秦伦冷哼一声:『女人!』
『她是你母亲啊!』慧枫忍不住的。
『就因为她是我母亲才害了我,自己走错路还要拖累我一辈子。』
慧枫找了张椅子坐下来,她现在心思紊乱,脑中嗡嗡作响,突然,一个可怕的念头浮了上来。
『你在想什么?』他在她面前坐了下来,凝视看她。即使在这种尴尬的时刻,慧枫看起来也好美,那失神的眼睛、茫然的表情,在别人脸上是丑,但在她脸上却意外的衬托出所有的灵气。美得神秘,也美得飘忽。
『我在想——我在想——』她突然满脸通红,结结巴巴的。
『到底你在想什么?』他一点也不肯放松的继续逼问着。
她受不了这种内外夹攻的压力,脑中「轰」地一声,哭了出来:『万一有了——孩子怎么办?』
『你不会这么倒楣!』秦伦烦躁地摇了摇头。
『我是说万一——』
『别哭了!』秦伦站起身来,粗声粗气地说:『如果你真的怀孕了,就算我的好了!』
慧枫停止了哭,惊愕地看着他,但只歇了那么一会儿,又开始哭起来,哭的声音反而更大了。
『你这人是怎么回事?』秦伦再也忍受不了她的歇斯底里,抓住她的肩膀:『拜托你别哭好不好?』
『我—我—我——害怕!』
『有我在,怕什么?』
『可是,孩子不是你的!』慧枫咬住了牙。
『慧枫,别急!』秦伦被她的脆弱击倒了,他蹲下身子,又重新温柔起来:『现在也许没有别人帮得上你的忙,但是我愿意,我真的愿意——竭尽所能!』
慧枫泪眼迷离的抬起眼睛,『秦伦,你,你待我太好,可是——』她哭着投进了他的怀里:『我害了你!』
『不准你说这种话!』秦伦栏腰一抱,用力搂紧她:『我说过,我会对你负责到底,从今以後,我们站在同一阵线上。』他这样说看的时候,身上涌起一股暖流,他抬起头,母亲的遗照正注视看他。
『你知道吗?』他轻轻地说:『母亲受尽了嘲笑与鄙视的眼光才把我养大——』
『秦老师他——』
『他那时在法国逍遥,那会顾虑到我们母子的死活!』他冷笑一声:『但说什么,我都不会让你肚子里的孩子变成私生子。』
慧枫的泪又再度滴出来,但这回是热的泪,不再冰冷,也不再孤单,她用力的抱紧了秦伦,彷佛在一夜之间,他已成了她的守护神,她唯一的依靠。
『我真但愿——但愿这孩子是你的!』
『他是我的!』他固执的说:『我还有一个办法可以证明!』
『什么办法?』
『快把伤养奸,』他注视着她,眼中存看希望的火焰,那火焰足以溶化一切:『等你的伤养好了,我再告诉你!』
* * *
慧枫坐在那儿直挺而僵硬的样子,像一尊石膏像。
不笑、不动也没有表情。
『你在想什么?』秦伦扳过了她的脸,这些日子她总是这样,不笑、不动、不说话,好像她生命中最重要的本质,已经在那个发生意外的早晨被一并摧毁了。他好恨那个强暴了她的人。那不是个人,是个魔鬼!
其实不仅慧枫表现失常,他自己在这些日子里也大为走样,好多个夜晚,他总是冷汗涔涔地在恶梦中醒来,他忘不了那天他发现慧枫时的现场,龌龊、恶心得让他一想到就会为之欲呕。
慧枫没有回答他,但是哀怨的眼神说尽了一切。
『你的伤口——好些了吗?』
『好了!』她点点头。
『听着,慧枫!』他艰难无比的咽了口唾洙:『我——我有话跟你说。』
『我知道!』她仍是那么顺从,但顺从中却仿佛已失去了灵魂,再也不是从前那个明丽慧黠的少女了。
『你不知道!」他大口的喘着气:『慧枫,我不能让你一个人背负这么沈重的十字架——』
『也不——』
『别打岔,听我说完!』他那混合着悲悯、创痛、怨恨的目光热切的瞪着她!『而我只用口头保证也不能消除你的忧惧,对不对?』
她轻轻地别开脸。那么轻微的动作,却令人为之心碎。秦伦高大的身躯矮了半截,在她面前蹲下来:『慧枫,让我——帮助你!』
她看着他,定定地,好久好久,才叹了一口气:『谢谢你!可是你帮不上忙的。』她对他的热情曾经怆然泪下过,也无限感激过,但她注定是要背负这个十字架的,谁也分担不了她的痛苦。
很久以前,她曾经在一本书上看过这样的话——意志无坚不摧,心灵无懈可击。当时她看见这样的句子,只觉得写得很好,此刻身历其境,才知道写这句话的人是受过多么大的磨难,才会有如此的智慧。
这句话也成了她目前度过难关的仗恃。她要坚强地把自己武装起来……
秦伦捧起她在这些日子迅速瘦下来的小脸,深深地、深深地吻了下去。那样充满了悲悯与热情的吻,彷佛是吻在她的灵魂之上,使人无比的悸动。
『放开我!』她嘎声地推开他,全身哆嗦着,脸庞上挂满了泪珠。
『不!除了这个办法,谁也不能证明孩子是我的!』他更用力的抱紧她。
『你疯了?』慧枫哭了出来,随着他身体的热力,那天遇暴场面的恐怖,竟更真实了起来,老天!她绝不能再受第二次的打击,太可怕了……
『我没有疯,我要分担你的十字架,慧枫,不要拒绝我。』他整个人都挨了上去。
可是这赤裸裸的人性告白,使得慧枫机伶伶地打了个冷颤。
『孩子!你不是想要一个孩子吗?我给你——这世界上只有我能给你!』他抱紧了慧枫,狂吻着她脸上成串的热泪。当慧枫听到他悲不自抑的哭声时,整个人都在他的泪水中崩溃了!
『我要救你!慧枫!让我为这个丑恶的世界赎罪!』他喃喃的,一遍又一遍的呓语看。慧枫衬衫的扣子一颗颗的松了,他在激动中,做这些动作时,出乎常情的温柔与仔细,仿佛激动只是冷静的假面,但疼痛的感觉贯穿了全身时,她不禁懔怖起来。
『不!不!』她叫着,她不能接受秦伦的恩惠,但一切都太晚了,那膨胀的热力依旧刺穿着她,使她的一切都陷入空白。她不能思想不能够再抗拒。她只是睁大着双眼,无助地接受他既冷静又激动的摧残;一股热流喷涌了出来。
『糟了!』她叫出声,从今以後,她劫後余生的身体与灵魂,再也没有一丝丝是属於她的。
但随着他的喘息慢慢停止时,她却有了种心安的感觉;那个奇重无比的十字架被移开了。可是会移开多久呢?她闭上眼睛,尽量不去想这个问题。不管如何,她都是要活下去的。卑屈也好,耻辱也好——她一定要活下去。
在泪水与疼痛中,奇妙的声音在心中响着,像麻醉药一般,令她沈沈地睡去。
* * *
放榜了。
慧枫和叔叔挤进看榜单的人丛中。
『不要急,我们慢慢找,你一定考得上的!』叔叔一边安慰她,额上却一边流下黄豆大的汗珠。
天气实在太热,人又多,慧枫心里一阵急,就禁不住想吐,但她竭力忍耐看。
大学——她梦寐多年的愿望,如果一朝得中,以偿宿愿,她一定要忍耐着所有的痛苦,直到看见自己的名字高挂在美术系上为止。
叔叔和她的视线由师大美术系的第一名往下读……她的心也跟着往下沈,直到读完最後一个名字为止。
没有!
没有没有……她揑紧了拳头,脑中嗡嗡作响。
她的希望落空了。她宁愿在这无限羞辱的一瞬间死掉。
『慧枫——』叔叔回过头来想安慰她,却一下子被她那苍白得吓人的脸色给楞住了。
她无力地看了叔叔一眼,喉头整个被堵住了,暑气、人群的热气、汗味,像是梦魇似的朝她袭来,她不能思想、不能动。她张开嘴,排山倒海的晕眩兜头压来……她来不及说任何一个字。
醒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躺在婶婶的大床上,婶婶用责怪的、不敢置信的眼光看她。
『躺着,别动。』婶婶阻止她爬起来。
『我——』她头晕脑胀、全身虚弱不堪。
『大夫刚刚来过。』婶婶说话的声音显得十分吃力,这是从未有过的。
『噢!』她努力地使自己克服这份虚弱,一时无暇他顾。
『你太糊涂了!』婶婶夹杂看愤怒的声音大得可怕:『我们养你、照顾你这么多年,你就忍心这样回报我们?』
『您在说什么?』她仍然一阵晕又一阵虚,根本没力气去想婶婶在生什么气。
『傻孩子!』婶婶摇头,痛心疾首的样子使得脸上常年洗不乾净的油垢都有种特别的光采:『真是糊涂东西,你怀孩子了。』
* * *
『你说的——是真的?』秦伦的脸孔逆着光,更显露出那愿意救赎一切的悲悯,慧枫在他的崇高气质下不禁低下头,她觉得自己不配正视他。
她的灵魂被玷污了,她的人格被践踏了,她怎能再去仰望他的纯洁、神圣。
『我——怀孕了!』卑微的注视看污旧的地板。也许,在他心目中她就跟这地板一样脏,可是他为什么要用殉道者的热情与勇气去救赎她呢?她真的不明白。
『孩子是我的!我们结婚吧!』他紧紧的抿住了双层,使脸部的线条更坚毅。
虽然是他曾经许诺过的答案,慧枫仍然吃惊的抬起头。她说不出来,只能张口结舌的望着这个愿意一肩承担的男人。他要娶她,这——可能吗?
『我谢谢你的好意,但是我们没办法生活,我想,我应该照婶婶的意思——』
『没他妈的什么婶婶的意思!』秦伦不等她说完。眼睛中突然爆出一阵凶光,跳了起来,抓住她的领口:『只有我的意思,你懂吗?我要我的孩子,我们结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