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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向幽兰 page 14 作者:姬小苔

  克丽丝汀不久转回,告诉我阿周很想请阿姊转台。

  “这是咖啡时间,不接受晚点名!”我一口拒绝。

  多少女子视周小生为白马王子,只有这老女故作矜持,实在不识抬举,克丽丝汀惋惜一番而去。

  苦咖啡倒上第二杯,我的人生又逝去五分钟零十秒。

  这笔帐得记在克丽丝汀身上。

  但自有不必枯坐的妙方。我的好处是绝不浪费光阴,打开了方才的会议纪录,细细浏览。华丽酒店的外观为圆顶尖塔的仿回教型建筑,庄严而壮观,花园及中庭是沈倍的馊主意,枯山水再加上内部强烈后现代设计,不知明日在华丽酒店开会时,秦公子如何作想?

  说曹操曹操便到,一只大手掌拍上我的肩,吾人之灵魂给他吓去天外天。

  “这么勤快?”秦大佑讪笑。

  “你有何贵事?”我收起会议纪录,这是敝公司的业务机密,不宜与外人同观。

  “想看看你,听听你的声音。”他充满感情的说。伊甸园的毒蛇想必也是这么说,夏娃不察其因,终于偷吃禁果,害得人类永恒的沦落。

  “我一天要见你几次?”我没好气地把纪录的拷贝收回皮包里,若是秦某人轻举妄动,本人已有武器在手,随时可以祭上血滴子取他性命。

  “我的眼里都是你的影像,耳中充满你的笑声。”他更进一步的坐下来。

  我想不出来他自何处背来此绝句,但笃定是烂诗。

  “秦先生,碧富邑的位子很多,此处不是最好的。”我对他的不请自来感到头痛。

  “怎么这样小家器。”他笑。

  我若是举止失仪,必是因幼年遭父亲遗弃,生活贫苦所导致。

  “我有要事与你商量。”他说。

  他的要事真多!此乃有钱人的好处,必要时钞票漫天乱撒,小女子侥幸拾到几张,便俯首贴耳,乐于遵命。

  “你又有何处需要装修?”我质问。这怪不得我,他害我工作劳累疲于奔命,自然不耐烦。

  “我只是觉得我们之间的进展太缓慢了,现代人应该随时代而加速过程。”

  他提的是我们的爱情大业。

  我只怕出师未捷身先死。

  “你的蜜司很多,我不必加入献祭的行列。”我掩住杯口,不让侍者再斟第三杯咖啡,人生已太多的苦水,何必弄得晚上也睡不着买。

  “你吃醋了?”他大乐。“我就知道你总会明白我的心。”他的心如时下流行的庞克头,染得五颜六色,时髦但不实际,猛然献出,只引别人惊骇。

  “我今年已卅一岁了,家母盼望我早点成家。”

  “现在已经没有人演文明戏了?”我笑。

  “你侮辱我,对你有什么好处?”他倾身向前,清新的古龙水飘荡鼻前,我打了个喷嚏。

  “你使我感冒。”我冷冷地说。

  “我永远也追不上你,是吗?”他换了个悲哀的笑容。

  “阁下用辞不当,我们只是有业务上的来往,纯属工作范围,并未追来追去。”

  “我一直在追你,百分之百的真诚,但你一再打击我,使我沮丧。”

  他的不快乐,全是我的错!

  我瞪圆了眼睛。“秦先生,怕是你弄错了。”

  “可能吧!”他意兴阑珊的点头:“你一直浇我冷水,是我自己不识相。该说的也全说过了,你实在不应该因我的真心而看不起我。我明白了,从今以后,我再也不会来麻烦你。”

  他站起来时,狠狠看我一眼。“我要忘记你。”他咬牙切齿地说。

  他不是标准的花花公子。

  楚留香只有一个。

  而创造楚留香的人已经故去。

  我心中充满了失落。

  克丽丝汀翩然回来时还在说:“真奇怪,我刚才明明看见秦大佑进来,怎么一会儿功夫就不见了,难道是我眼花。”

  早晨九点钟,公司大批人马杀到华丽酒店。

  关文范率部属严阵已待,独独不见秦大佑。

  我方由李麦克出头,公事公办,争执虽然激烈,但结果是圆满的,我从未像这一刻的感激他。

  某些时候,有个男人出头是好的。

  会议结束时,草约作废,另换上新约。我心充满宽慰。太好了,自此以后,再也不怕吃上伪造文书的官司,上回的约是克丽丝汀冒我名签的,若有个闪失,我们姊妹俩很可能双双去唱绿岛小夜曲。

  中午,李麦克在啤酒屋设宴,与关文范把酒言欢。公司大小人等出席作陪,头痛牙疼者一概不能幸免。

  席间,上午剑拔弩张的气氛烟消云散,人人言不及义,喝便宜啤酒喝得大舌头。

  “我代表华丽酒店敬杨设计师一杯,能与杨小姐合作是我们的荣幸,祝我们合作愉快!”关文范一站起来,酒店的工作人员如风吹过,一片起立声。

  “好说!好说!多谢关经理给我们服务的机会。”黄鼠狼给鸡拜年,可怜的鸡还得畅饮黄汤,以示心无芥蒂。

  “杨小姐果然豪勇过人,我再敬你一杯!”关文范喝啤酒喝出神经病来。

  “大家随意。”

  “杨小姐怎么不干杯?”关文范的眼珠子似乎随时预备弹出。

  “我对关经理的敬意已到十分。”我冷冷的说,他再啰嗦我会整个杯子砸过去,包准他脑袋开花,死得十分难看。

  “来来来,敝公司同仁敬关经理一杯。”李麦克嗅到空气不好,立刻打圆场。“杨设计师对您的敬意十分,我们大家加起来一百分,一百分,哈哈哈!”

  李麦克会做人,场面敷衍过去,散席后,他在车子里教训我。

  “你就是与他干杯也没什么关系,何必得罪人?”

  “怎么不说他得罪我?”我翻白眼。“我帮他设计酒店,并不包括陪酒当蕃。”

  “说得这么难听。”

  “还有更好听的,要不要听?”我要让他明白,并不仅关某会发酒疯。

  “好好好!算我怕了你!”他叹气:“工人都说你能喝。”

  “他也配跟工人比!”

  “他连工人也不如?”老李愕然。

  “他是别人的工人,不是我的工人。”

  “大家在外头跑,也不过混口饭吃。”李麦克仿世故状。“多担待点。”

  “他是混酒喝。”我自己说着也笑了。

  “杨青,平时你是个女人,若是男人你就惨了。”他的教训数数有一箩筐。

  “不会比现在更惨!李老板,我现在并非升上天堂。”

  “就快了!”他重重叹一口气:“我是说我。总有一天会被你气得翘辫子。”

  “如果真去了天堂,别忘了提拔我一把。”我大笑。

  “环境还好的话,我会打电报给你,叫你速来。”

  “环境若是不好也无妨,本公司的专门服务便是美化环境。”

  第九章

  下午克丽丝汀来公司接我,土城的工地要验收,她跟着来凑热闹。

  “你喝了酒?”一上车她就问。

  我把中午的事告诉她!

  “你真老土,由着人欺负你。”她骂。

  “此后有鸿门宴请你去,帮我扳回来。”

  “没以后啦!”她说:“我要回美国了。”

  我问她几时起程。

  “很快,就是最近。咦!你怎么不留我啊?太忽视亲情了吧!”

  “亲情如果可贵就留你!”

  “我就这么糟?”她生气,啐了我一口。

  “不糟!不糟!”我安慰她:“只不过跟你相处时,应恭请韦陀菩萨来护法,就不害怕了。”

  她气得不理我,克丽丝汀未必知道韦陀菩萨是何许人也,但她一定晓得我对她的印象欠佳。

  到了土城,果然屋外喷泉珠玉泉涌,屋内各色家俱美轮美奂金光闪闪,老先生和他的年轻妻子都表示满意。

  老先生付给我支票后,还送了我一盒金线莲。

  这玩艺儿与金子一般贵,但对我一点用也没有。也许我该考虑送给李麦克作人情,他最喜欢稀奇古怪的东西,尤其是免费的。

  “人缘不错嘛!”上车后,克丽丝汀发表谈话。人家也待她不薄,听说她是我妹妹,忙忙给了她一盆嘉德丽亚兰,一长条花鞭挑出了廿多朵花,每朵花都有拳头那么大,我曾经在中山北路的花房里看过,一盆得七、八十元美金,还不见得有货。

  “老实做人,老实说话,人家自然就信得过。”

  “只差没往脸上贴金,说自己是老实人了。”她咳了一声。

  “你回美国之前,我给你饯行。”

  我立刻后悔说了这句话,因为她挑的地点是Kiss夜总会。

  “夜总会里大吵大闹的有什么好?”我好言相劝。“那是年轻人去的地方。”

  “你老了,你不要去!”她白我一眼。

  “说的也是!”我糗她,我们二人同庚,她今年高龄几何,可瞒不过我。

  当夜十点,克丽丝汀果真纠集了一群人,呼啸至Kiss。华洋杂处,座间英文、广东话乱飞,就是无有一人会讲国语,令人好不气闷。

  “你不会讲广东话?”一名自称是由香港移民澳洲,与我同样黄肩黑发的女子讶异问道。

  “不会。”

  “你是中国人不会讲广东话?”她满脸鄙视。

  “你是中国人怎么不会讲国语?”我回答。立即气得她俏脸生烟。

  “别这么冲!”克丽丝汀责备我:“对客人友善一点。”

  我做了冤大头,还得受气,便用台湾话骂她,她果然一句也听不仅。

  “我可以请你跳舞吗?”一名高大洋人跑至我面前,我认出来,此人便是数月前,在XX劳错认我为克丽丝汀的家伙。

  该人名为罗勃持。“朋友都叫我鲍伯。”他自我介绍。

  我以姊姊的身份质问他,与克丽丝汀是何等关系?

  “她是我的老板,你不知道?”他奇道。

  有的时候我左手做的事连右手都不知道,何况是克丽丝汀。

  “她在美国有一家管理顾问公司。我服务了六年,今年有一整年的长假,所以到世界各地游玩。”罗勃特解释。

  “她既然开了公司,怎么不好好看管?”

  “她也来度假。”他接着说明:“她父亲说——”

  “她父亲?”我大吃一惊:“她父亲怎么还活着?”

  罗勃特惊奇的看着我:“她父亲不就是你父亲吗?你父亲当然还活着,你会不知道?”

  天哪!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的脑袋里乱糟糟的一团,比舞池里还拥挤。

  我跑到花园里透气。

  克丽丝汀骗了我。

  我想骂,却不知道该骂些什么?

  克丽丝汀找到我。她一身雪白的跳舞衣服,闪闪发光地站在黑夜里像童话中的天鹅。

  “别靠近我。”我令她走开。

  “你真奇怪!”她说:“我什么地方得罪了你?就是要砍我的脑袋,也应该有理由。”

  “父亲——”我只说了两个字便哽咽了。

  “爸爸怎么样了?”

  “他还——”

  “是啊!他好得很!”

  “你这个骗子!”我捶她。

  “他老人家身体健康,你不高兴?”她愕然。

  “你说他已经去了?”我的怒气终于爆发。

  “我没有呀!”

  “你有。你还拿遗嘱给我看。”我叫,再下去我会歇斯底里,但谁管得了那么多。

  “我是拿了遗嘱来,可是那并不代表我说了什么?”她喊冤。

  我呆呆地站在那儿,她讲得一点也不错,她并没有说什么,是我自己联想力丰富,但她诱我入壳,也好不到哪里去。

  “你太狡猾!”我喘气。

  “如果你以为我骗了你,那是你自己傻。”她耸耸肩,“不能够什么事都怪罪别人。”

  我会检讨的。我怀着满腔莫名其妙的情绪离开。

  我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沿着路拚命走,走累了,坐在路边大喘气。这一生,我从未这样痛苦过,问题是我找不到我为什么该如此痛苦的理由。

  父亲是真活着,对我而言,不都跟以前一样吗?但似乎又不一样了。

  我茫然瞪着黑夜,那么的黑,黑得我似乎透不气来。

  一辆车缓缓驶近,车窗降下来了。

  我仍保持原来的姿势看着那张凝望我的面孔,他看来那么熟悉,但我叫不出他的名字。

  “阿青!阿青!”他轻声喊我,见我没理他。他匆匆下了车,走到我身边来。

  “你一个人待在这里干什么?”他极温柔地拉我。

  我把头埋在膝上。

  “你不能坐在这里,会出事,我送你回去。”

  “走开。”

  他没有走开,过了一会儿,我才发现他在我身边坐了下来。温暖的大手掌覆在我肩上,我想推开,但那么温暖的手安慰我的孤单寂寞,一时之间,我竟不愿意去推开了。在那样的失落中,我真的舍不得。

  “克丽丝汀呢?”他问。

  我猛地挣脱开,他不该问起克丽丝汀,我终于想起他是谁了。秦大佑。

  “怎么啦?”他满脸讶异,“我们是朋友,不是吗?”

  朋友!我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你可以信任我,我会帮助你。”他满脸忧色的说:“阿青,你这样下去要生大病。”

  我早就生大病了,只不过不自知而已。

  他把外套脱下来,披在我身上,“如果我得罪你,别跟我的衣服一般见识。”

  那件厚茸茸的外衣把我包得暖暖地,几乎透不过气来,我藏在里面,像蜗牛背着壳,有不方便的地方,但也可以完全不问世事。

  我喘息着,不知不觉中,泪流满面。

  秦大佑没问我为什么哭,他只是有耐性的守着。我终于不再拒绝他,靠在他身上。

  “我很难过。”我哽咽。

  “我知道。”他安慰。

  “我真的很难过。”

  他大手一揽,我整个人都在他怀中,呜咽依旧,但原先的失落已消散。

  天还是那么黑,然而我不再畏惧夜色。

  一辆警车驶了过来,警察自里面采出头来,用手电筒照我们,粗声粗气地问:“喂!你们在那里做什么?”

  他以为我们是歹人,又照了一遍,照得我们两眼发花,他这才满意。

  “别坐在那里,夜深了,赶快回去。”警察又叫。

  秦大佑扶着我慢慢站起来,我的两腿酸麻,好半天都站不直。

  “不急!不急!”他安慰我,“我们慢慢来。”

  那阵酸麻过去时,我伸了伸腿,赧然的看他一眼。他笑了笑,笑容里有无限暖意,像阳光。

  “我送你回去。”他小心的把我搀进了车里。

  “我不要回去。”

  “你想去哪里?”他是个君子,并没趁机拉我去他处,占我便宜。

  “我不知道。”我茫然。

  “去蔻蒂那儿,她睡得晚。”

  我们去了。蔻蒂果然还没有睡,因为她尚未返家。

  楼上正在施工,也波及到大厅,处处都是东西,像中南美连绵不断的战火,我是设计师,有个风吹草动都该由我责负。

  我们在花园里的玻璃房坐,工人送来茶点。

  “没你们的事了,去吧!”秦大佑挥挥手。

  茶泡得很薄,很香,正合适我的口味,喝了下去,五脏六腑都得到了熨贴,我舒服地吁了一口气。

  “为了什么事不开心?”秦大佑含笑着问。

  我看暖房中的奇花异草,不出声。

  “在公司受了气?”他又猜。“跟克丽丝汀吵架?”

  我牵动了一下嘴唇。暖房里长得最好的是兰花,东洋兰与西洋兰各半,兰是花之君子,小小一株,若是培育成功,往往有百万之价,但不识货的人却当它是野草,我站起身背对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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