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毕竟是练武的人,伤病了半月,他身子已渐渐的好了,两个人都绝口不提那日的事,只想如从前般一起。
引玉待他倒似比从前更好,端茶送水都是亲自来,见他这几日精神不错,便雇了一辆马车上路,途中掀起窗帘,将一路的景色细细为他讲解,不时轻抚他头发,言语态度极是温柔。
他软软倚在引玉膝上,耳中听着清朗悦耳的语声,却不知怎的回不到往日情境,胸口有如针刺,直想掉泪,却用力强忍,逼着自己露出笑容。
引玉静静凝视他片刻,突然苦笑道:“想不到如今你也会装假了。”
他待要否认,却说不出什么,只得微低下头。
引玉轻叹一声,转头看向窗外,一路之上,两人再无言语。
到了晚间,照例在城中最好的客栈留宿,引玉将酒菜叫到房中,与他对饮,一口一杯,全不象往日般细酌慢饮,他跟着喝了几杯,一点食欲也无,只觉百无聊赖,站起身来:“我出去走走……”
见引玉微微犹豫,加道:“我不会走的,马上就回来。”
引玉听得此言,却并不回应,沉默了一会儿,缓缓道:“我们再也不会象以前那样了,对不对?”说着又干了一杯,桌上数只酒壶已空了小半,菜却未动一筷。
夜飞见他如此,心中好生难过,转身便走——若再待在此处,他定会当场哭出来。
出了客栈,他站在华灯初上的街道上,看着满街人潮,漫无目的地往前走,夜风微拂过头脸,他轻咳了一下,身子虽然好得差不多了,毕竟还有些虚软,加之连日来心情极差,还要装得一脸开心,哪知引玉早知他是做作,一时之间,茫然无措,竟不知道该怎么办
第四章
在街上游荡了好一会儿,他细想与引玉结识以来的每一件事,只觉情丝纠结,难以理清,引玉那种变化无常的性子令他疲累又害怕,但引玉对他的情意却是千真万确,昭然若揭;他对引玉,也是钟情已深,万万舍不下,任引玉如何待他,他都不在意,唯有随意杀人这一点,他想起来便觉心口发凉。虽然出门之日,师傅告诉过他江湖险恶,他却不知竟然命如草芥,尤其在引玉手中发生这等事,又被他亲眼看见,直如晴天霹雳一般。回想当日引玉的言行举止,那女子竟是为他而死,只因他无心的一句话,便害了那女子性命,想到此处,又是一阵难过,心中寻思,回去后好好跟引玉说,将那女子的家人找到,准备些银子给他们,再去那女子的坟前多烧香钱,求她原谅,他们心里也好受些。日后对引玉好言相劝,其他的怎样都好,只是不要再杀人,两人相依相伴,岂不比满手血腥好的多?
心里既定下了主意,连日来动荡的心情亦稍觉平复,不由加快脚步,径直往回走。出门时引玉的言语神态甚是不妥,他此时方担起心来。
不多时回到客栈,房中一片杯盘狼藉,引玉却不在,他呆了一下,以为引玉也出去了,便叫小二来收了桌上的东西,自己则坐在房中等待。这一等却是好长的时间,他不知不觉意识模糊,就着靠在床畔的姿势睡去。
半夜里醒来,房里空荡荡的,引玉犹未归来,他心中隐觉蹊跷,再无睡意,下楼到中庭缓步走动,突然左边房间传来压抑的呻吟声,在静夜中听来忒是惊人,他脸上发烫,已经知道那是何种事情,颇觉自己有些无礼,就象偷窥了他人欢爱的场面般。正待离开,一声语调稍高的娇吟恰在此时钻入耳中,他脸色一凛,凝神细听,竟象是引玉在动情时发出的声音。
他悄悄走到那间房门口,将耳朵紧附在门上再仔细听得真切,只望自己是误会了,一颗心却越来越向下沉,房里的两个声音之中,有一个明明白白,便是引玉。以他的耳力和对引玉的熟悉,又怎会听错?
他两腿打颤,便似站不住了,两只手也不停的发起抖来,却还是怀着一线希望,用力的推开那扇门。
门内的景象令他脑中一片昏晕——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正压在一副雪白纤长的身体上,肆意冲撞,发出粗重的喘息,他身下的人虽紧闭双眼,却因剧烈的冲击吟哦出声,脸上满是红晕,长发散乱飘拂,头部也微微后仰,那张脸看得再清楚不过,不是引玉又是谁?
夜飞脚下一虚,往后退了两步,身子靠在门板上发出声响,两人都已惊觉,看向这边。
那男子见是一个年纪轻轻、朗眉俊目的小伙子,心中一宽,竟淫笑道:“你可是耐不住了,也想来一次?”
引玉听得这话中对夜飞的淫亵之意,一抬手就结果了他,可怜那男子只道飞来艳福,却是无命消受,半声惨叫之后人生便到了头,口中不断涌出鲜血,双目睁得老大,直盯着刚才正与他欢好的美人,兀自不敢相信,却再也没有机会后悔。
夜飞眼见此惨象,喉头作翻,几乎当场呕了出来,口唇嚅动,一直没说的那句话终于脱口而出:“我再也不想见你了!”转身便待离去。
引玉身形一闪,挡在他身前,赤裸裸的身上到处是青紫痕迹,甚至还有牙印,夜飞又是一阵恶心,伸手欲推,却听见引玉阴恻恻的道:“你是要死还是要活?”
夜飞看向他双目,但见凶光流转,隐隐有疯狂之色,已状若鬼魅,本该害怕,却不知怎的反觉轻松,两眼直视引玉,一字字道:“你既喜欢杀人,干脆把我也杀了,落得干净。”随即闭上眼,只等他一掌落下。
心中瞬时间闪过这些天来的种种片断,竟似已无喜无悲、无乐无苦,只剩下初次见到那个衣饰华丽的少年时,眼前突然一亮,便不知不觉跟着他的景象。
原来从那一眼开始,就已经喜欢了吗?只是他不会知道了,也不想知道了吧。为什么此刻还要想起这些呢?真是……可笑,就如他糊里糊涂的人生,到死的时候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活了几年,到底是谁家的孩子,也许只有师傅会为他伤心……还有眼前这个即将结束他生命的人,他会吗?不会吗?但对于一个死人,这又有什么要紧?……不想了,他已经太累……
等了又等,他几乎以为自己已经死了,那致命的掌风却始终没有落在他身上,微睁开眼,只见一只苍白如玉,仿佛透明的手悬在他头顶,手的主人面上正闪过无数表情,快得让他分不清,变幻到最后,却只剩全然的悲哀,那脸的颜色白得发青,渗出惨绝的凄丽,和着嘶哑的语声:“罢了,你我二人,从今而后,永不相见!就当……就当从未认识过!”
话音未落,已然吐出一口血来,他也不去擦拭,只手轻扬,将床上带血的长衫吸过来覆住身子,转瞬间便消失了踪影。
余下的夜飞孤身站在血迹斑斑的房内,目光呆滞,夜风从敞开的窗口中呼啸而入,一切都只如一场短短的梦。
应该庆幸逃过生死大劫的他,心里却空荡荡的,好像什么都没有了,就这么呆站了小半个时辰,直到两腿僵直,才抬眼看向别的地方,视线一接触床上丑陋的尸体便俯下身干呕。但因未曾进食,自然吐不出什么,只是一再重复呕吐的动作。
好不容易吐完,他茫然动身,象个木偶般朝门口移动,一步步向前走。
该到哪里去,他不知道,他只想离开,走得远远的,无论到哪里都无所谓。或者,他方才已经死了,夜飞这名字,是一个叫苏引玉的人所取,而引玉已经没有了,夜飞又在哪里?从今而后,世上该是再没“夜飞”这个人了,但这个活着的人是谁?
他一边走,一边傻傻的想,越想就越不明白。街上的更夫看见这样一个三更半夜游荡着,动作又僵硬的影子,还以为见了鬼,直吓得魂不附体,远远逃开。
他不知自己走了多久,走了多远,天色渐渐发亮,东方初升的第一道阳光直射在他脸上的时候,他终于软软倒了下去。
朦胧中的一片光,好刺眼,他蹙眉扭动身体,只想逃开,但眼皮不由自主的迅速颤动,终究还是醒了,睁开眼的瞬间看见一个背对着他的人影,不自觉的叫道:“引玉!”
那人转过身,微笑道:“你醒了。”
他坐起身揉揉眼睛,仔细看清楚,却是个手中拉着缰绳的陌生中年汉子,耳中蹄声得得,身下不住晃动,他此时躺在一辆简陋的驴车上,身侧全是一袋袋扎好的粮食,那汉子显然是附近的农户。
路的两旁皆是整齐的大树,一条宽道直通前方,路上很有些车辆行人,却又不象在乡野之中,他茫然问道:“这是哪儿?”
那汉子道:“小兄弟,你人都快到京城了,还不知道啊?唉,看你痴痴呆呆的,要不是我路过把你带上,你还倒在那儿呢。真是可怜啊,也不知你是哪儿的孩子……”
那汉子甚是热心,絮絮叨叨说了好多,他只说了声“多谢”,再不开口,一听见“京城”二字,本以为无知无觉的心竟痛得发木,手不由自主摸到腰际,紧紧捏住那块玉佩,眼泪便似要夺眶而出,往日甜蜜情景蓦地浮现。
终于到了京城吗?引玉执意要带他来到,所谓天下最好玩的地方。只是今日到得此地,人却只剩他一个,引玉消失前的表情他一辈子也忘不了,那么绝望。引玉,你为何不杀了我,还要留下那种让我忍不住会担心的脸?
不能再想,这样想下去,他觉得自己就快要疯了。要么回到从前,真如引玉所说的,“就当我们从未认识过”,但他做不到,就算忘了自己是谁,却无法忘记那个名字,一张口便只叫着它,他从来没象现在般清楚知道,他喜欢得到底有多深;要么,死……是的,死了便什么都不用再想,引玉的眼,引玉的眉,引玉纤细优美的身子,引玉令他爱极、痛极又恐惧伤心的无数表情,通通不用再记挂于心。
他静静的笑起来,仰头看向天际飘过的几朵浮云,只有那样,才能自由自在,回复从前的日子——还没有遇见那个人之前,快快乐乐做他的小狗儿的日子。
我终究还是个大大的笨蛋,你舍不得杀我,我却不领你的情。如果有下一世,我还要去找你,第一眼看见就会认出你来,然后像个傻瓜一样跟着你,只是你千万不要再有那么高的功夫,最好是个真正的文弱书生,我们再也不分开,一辈子都要在一起。
思绪悠悠流转,此时的心中竟渐渐一片空明,那农家汉子见他精神好了些,从怀中掏出干粮给他,他也不拒绝,拿过便吃。
到了城中,他对那汉子说道,自己乃是来京城省亲,因途中受了风寒,体力不支才倒在路边,现下即已入城,自然知道往何处去,不劳他挂心,就此挥别。
他慢慢走在京城的大道上,随意游荡,路过一家铁器铺,用身上剩下的一点碎银买了把钢刀,继续前行。每经过大的府宅,便多看上几眼,平常的富家庭院,只稍作逗留,寻着大官武将的府第才特别留意。不经意行到一个看来朴素,却颇有威严之象的宅子门前,他看向门庭正中悬挂的横匾,上写的是“x远大将军府”,那个“镇”字笔画甚多,他不识得,后面的字却都看得仔细,顿时安下心有了决定,绕到后院不远处的墙边倚着坐了下来。
到得晚间,他撕下衣襟一角包住头脸,只露出两只眼睛,脑中细细回想了一遍数日来的种种情事,心念中全是引玉的一颦一笑、一怒一嗔,却想不起他半点可恨可怕之处,如此静坐良久,终于站起身来,从这将军府的后院翻墙进去。
月光如水,将他身形照得很清楚,他慢吞吞四处走动,便象在自己家中一般,不过片刻已有当值的护卫发现,大声叫道:“有刺客!”
须臾间院中灯影闪动,脚步声大作,附近巡逻的兵士皆到了此处,将他重重围住。
见众人围了上来,他“嗤”的一声抽出腰间的钢刀,对着近身的人猛劈,准头却差到极点,竟没一刀砍中。
这刺客武功如此怪异,倒把众人吓了一跳,紧守住上下门户。眼见他攻了十七、八招,还是那等准头,才醒悟莫非是此人功夫太差?这才一拥而上,将他擒了,全身绑个严严实实,送到前厅总管跟前。
这将军府的总管今年五十有六,平日里掌管府中大小事务,跟着老爷夫人已四十余年,忠心耿耿是不用说的了,此时正在大厅中交代下面各房的仆役,关于下个月老爷六十大寿的安排事宜。忽听得有人来报,抓到一个刺客,不过武功低微,瞬间被擒,料想不是什么大事,便没惊动主人,随手处理了就是。
那刺客全身五花大绑,押到前厅跪了,却并不出声,总管缓步走到他身前,问道:“你是何人?因何潜入我府中?”
那刺客沉默半晌,突然大声道:“我既被你们抓住,只管杀了我便是,问那么多干什么?”
总管沉声道:“岂能那么容易便杀了你,起码要你交待是出自何人指派,到底有何目的?”
刺客道:“我……我是私自寻仇!”
“与你何仇?又是何人与你有仇?”
那刺客连这府中主人姓什么都不知道,哪里说得出更多?只是嚷道:“我不会说的,杀了我!杀了我!”
总管见他如此嘴硬,不觉冷笑:“你武功不高,却对主人恁地忠心,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是什么人。”
上前一把撕下那刺客覆面的青巾,便待一掌挥下,恰在此时看清了那人的颜面,脸色突然变得极为古怪,颤声道:“你……你……”转头便对立在一旁的仆从道:“快!去请老爷和夫人来!”
说完这句话,稍定了一下神,接着问道:“你快告诉我,今年多大了,姓什么,叫什么?”
那刺客跪在地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情形变化实在出乎他意料之外,竟不知所措,呆在当场。
见他没什么反应,总管伸指点了他腿上穴道,把他身上绳子解了,扶到椅上坐下,此时老爷夫人俱已到来,见一个陌生的少年坐在大厅之上,不由得多看了一眼,这一眼看去,心中都是一震,双双赶上前来,仔细探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