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乒乓 page 1 作者:亦舒

  第一卷

  书房里所有的窗帘都没有打开,桃木书架深棕颜色使得环境更加黝暗,只靠台灯照明。  房里两个男子与一名秘书都累了,他们已经商议整个晚上,总算得到结论,不仅松出一口气。

  这时,男仆敲门进来,捧着银壶及咖啡杯子。

  他走近年轻的东家,“关先生,三小姐等了很久了。”

  年轻人点点头。

  他的助手与秘书识趣地收拾文件及手提电脑告辞。

  男仆去打开窗帘,只看到银盘似月亮刚刚升起,天际远处还有一丝蛋壳青,这样的美景足以使任何人不能专心工作,所以要把窗帘拉密。

  “大哥。”

  那是他的三妹丽子。

  关宏子放下咖啡杯:“请坐。”

  少女双臂抱在胸前,神情有点倔强,秀丽的小圆脸上有许多不满。

  关宏子当然知道她为什么来找他。

  “大哥,我已二十一岁,把我那份给我,我要结婚。”

  关宏子不动声色,添了咖啡,喝一口,轻轻说:“男方二十八岁,无业,刚自前任女友一个女演员家搬出,迁入你的寓所,用你的车子,问你要零钱。”

  “大哥,你眼中只得一个钱字。”

  关宏子不与小妹辩驳,“我相信今日你来,也是问我要钱。”

  “父亲辞世前,一定有为我准备妆奁,把我那份给我吧。”

  这时,书房门口有人问:“我来迟了吗?”

  关宏子抬起头:“郭律师,你来得正好,小丽问我要妆奁,劳驾你同她解释一下家父立下的规矩,一切并不由我做主。”

  丽子霍一声站起,“关宏子,你拿应付二哥那套来对我,你想并吞整副家产,我要同你打官司。”

  郭律师轻轻说:“小丽,你稍安毋躁,你的生活,一切都有妥善安排,婚后你的生活费会增加百分之五十,可以搬到面积较大的住宅去,每添一名孩子,生活费又添百分之二十,除外,佣人、司机、厨子薪金,均由宇宙公司支付,你应当满意。”

  关丽子却固执地说:“我要大量现金,我想做一门投资,需要本钱。”

  郭律师抬起头,轻轻叹口气,“你每月津贴,足够普通人家四口吃足一年,宇宙基金并无亏待你,每次你有合理要求,也都可以得到一笔整数。”

  “基金由关宏子控制。”

  “小丽,你完全错了,关宏子不过支一份薪水。”

  丽子不忿,“我找律师告你们!”

  关宏子不出声,看着窗外。

  这样晚了,还有蜂鸟忙碌地在露台一盘晚香玉旁盘旋。

  郭律师忽然说:“小丽,有人教唆你说这番话吧。”

  丽子转过头去,“我只是来取我应得一份。”

  这时,关宏子转过头来,淡淡说:“父亲一生精力创立宇宙建设,它是一间受监管的上市公司,我如何分三份给你?”

  “给我一笔整数。”

  这是男仆进来,“三小姐,车子已经准备好,你请回去吧。”

  丽子忽然掩脸落泪。

  郭律师说:“我送你一程。”

  丽子已经夺门而出。

  外边有人等她。

  那人高大英俊,戴着粉红色绒线帽子,穿黑色皮衬衫,一见丽子便把跑车驶近,他俩一阵风似离去。

  郭律师自己斟了咖啡喝。

  她建议:“或者,可以送一些结婚礼物。”

  关宏子不发一言。

  郭律师说出一个数目。

  关宏子仍然没有反应。

  郭律师轻轻说:“到底是兄妹。”

  关宏子答:“宇宙建设会照顾她及家人一世。”

  郭律师感叹,“把公寓归到她名下如何?”

  关宏子站起来,“祖宗训言,不可有任何一件物业归子孙私人名义,为防登徒子,也防狐媚子。”

  郭律师只好答:“你说的对,希望小丽快乐。”

  “那人应当满足,他叫什么名字,做什么?”

  “他叫李杰文,据说,是名设计师。”

  关宏子牵牵嘴角,“恭喜他,只需乖乖吃与睡,一辈子不用发愁。”

  郭律师问:“你几时启程?”

  “我明日去伦敦。”

  他交待了几件事,最后说:“即使我随家父而去,宇宙照旧运作。”

  郭律师也告辞了。

  关宏子一人留在书房到深夜。

  月亮自西往东逐渐移动,不久书房窗户再也看不到它,男主人才回到楼上休息。

  大屋一片寂静,女佣出来熄灯,光是这件事,每天要做二十分钟。

  不久天就亮了。

  关宏子下楼出外跑步。

  一个女佣轻轻说:“真佩服他。机械人般,永不言倦。”

  另一个说:“也不见他有女友。”

  男管家在后边咳嗽一声,她俩噤声。

  没有异性伴侣。像机械人一般冷酷的关宏子带着手下到了伦敦。

  他在银行区忙碌开会,晚上在酒店房间与同事商量对策,几天不眠不休。

  手下都有点沮丧:“累极了。”

  “不会像上次那样,海德公园都没去过就得上飞机打道回府。”

  “残忍。”

  这时,秘书笑嘻嘻过来说:“好消息,老板准放假两天,你们去何处?我将往沙翁故乡观光。”

  大家呆了一会才懂得欢呼,接着又七嘴八舌问:“关宏子有什么去处?”

  “他到康华尔参加一个婚礼。”

  “他是主婚人?板着脸,无一丝笑容,吓坏新娘,你见过他笑没有?”

  大家都说没有。

  “老先生去世之后没见过他笑。”

  “把弟妹都踢走,独霸宇宙,应当天天大声笑才是。”

  “嘘。”

  “别讲老板家是非。”

  那人不服气,“他兄弟关量子也是宇宙继承人,没进宇宙大门已经多年。”

  “我们不清楚个中原因,多说多错,对,我要乘夜车往湖区国家公园,再见。”

  “我们到武士桥购物直到脚软。”

  他们各归各去了。

  关宏子在长辈庄园也好好睡了一觉。

  那是他父亲生前生意上好伙伴,女儿出嫁,在家中举行婚礼,整间屋子打扮成仙境那般:池塘里养着天鹅,白孔雀在草地上游荡,衬白色丝帐篷及千多百玫瑰,场面瑰丽。

  宾客自各处涌至,有些住酒店,有些住客房,竟日人来人往,谈笑不绝。

  主人家这样对关宏子说:“大驾光临,不胜荣幸。”

  关宏子陪这位姓庄的先生打桌球,一边说:“这是一个最华丽的婚礼。”

  “大家高兴。”

  关宏子放下球棒,走到窗前,只见几个亮丽的年轻女子坐在草地上聊天游戏,初春,还有寒意,她们已经穿上最新薄料子扎染春衫,骤眼看,像时装杂志中彩图。

  庄先生问他:“宏子,看中谁?”

  关宏子摇摇头。

  “宏子,你一表人才,家境富裕,又有学识,如何没有对象?”

  关宏子笑笑,“婚礼这样破费。”

  “宏子,世上除出钱,还有其他。”

  关宏子轻轻说:“十五岁那年,家父生意上需要周转,我陪他到英资银行借贷,那大班平日时时在我家吃喝玩乐。”

  庄先生点点头,“我记得这件事,那英人姓纽。”

  “在私人办公室里,他气焰高涨,出言不逊,侮辱家父,我永志不忘,自那日起,我知道金钱即是力量。”

  庄先生说:“你父亲很能干,那个难关,他安然度过。”

  “从此宇宙把资金挪到美资银行。”

  “英美德法都一般嘴脸,最重要自己争气,还有,人家有事求我们之际,帮不帮是其次,面色切记好一些。”

  “谨记庄叔教训。”

  这时,游戏室门打开。有人嘻笑着扑进来。

  “宏子,宏子,我明晨出嫁,你可伤心?”

  那脸色红粉绯绯的女孩正是准新娘庄家欣,头上戴着闪烁钻冠,身上却穿便服,见到关宏子,紧紧抱住。

  关宏子笑说:“与你青梅竹马的我心已碎成千万片。”

  庄小姐笑得弯腰,“我们试妆呢,进行彩排,你要不要来看?”

  关宏子推却,“我还有文件要做。”

  “关宏子你总是这样扫兴,比我们大几岁吧了,却似小老头。”

  庄小姐把头上钻冠摘下,放在关宏子头上。

  庄先生摇摇头,只会笑。

  庄小姐又出去忙别的。

  关宏子把名贵首饰放好。

  庄先生说:“听讲丽子也要结婚?”

  关宏子不出声。

  “我介绍这个婚礼专家给你,我们很满意他的服务。”

  关宏子说:“庄叔,我去打几个电话。”

  “有空到镇上散散心。”

  “明白。”

  关宏子走出去,一只年迈的金毛巡回犬跟在他身后,他蹲下说:“阿旺,你还记得我否?”

  接着,又有几只小狗奔出来,庄家永远这样热闹,与关宅刚刚相反,关宏子一直想:如此喧哗,不知怎样生活。

  他听见图画室有洋童练唱歌:“雪山雪山雪山高,当你身在雪山仰头高叫,呜呜呜呜君还记得我否,呜呜呜呜君还记得我否。”

  老狗摇起尾巴,似乎欣赏这首儿歌。

  关宏子回到客房,他真的有正经事做。

  他阅读公司电讯,发表意见,电邮回复。

  有人敲门。

  他扬声:“公主陛下,你的皇冠在你父王那里。”

  那人推门进来,“我是母后,可否说几句?”

  “阿姨,请坐。”

  庄太太握住他双手,“宏子,我有话直说,小丽也希望有同样婚礼。”

  关宏子不出声。

  “你让她高兴一下,一生人一次嘛,我知道你这个大哥最实际,将来你征得伴侣同意,简约地旅行结婚好了,但是女孩子们总喜欢华丽铺张。”

  关宏子还是不说话。

  庄太太知道话只能讲到这里,她微笑问:“看中谁没有,这是好机会。”

  关宏子封上嘴。

  庄太太抱怨,“你母亲一直希望你结婚。”

  “她已经不在。”

  “所以你要疼爱小丽呀。”

  这时庄小姐叫上来:“妈妈,妈妈,蛋糕送来了,三层高,共缀有三百多朵糖花,重一百二十磅,与我的体重一般,你快来看。”

  “来了来了。”

  庄太太赶出去。

  关宏子低下头做他的正经事。

  黄昏,关宏子肚子饿,走到厨房找三文治吃。

  厨子正准备第二天用的大菜,给他一只龙虾尾,他坐下拆开就吃,十分滋味,又有人给他一杯香槟。

  近厨得食,吃饱了,他心情也好转。

  关宏子沿着花园走近八角凉亭,忽然听见[口的]嗒声。

  不知哪个贪玩,把一张乒乓桌台放在凉亭下,有人在打球呢。

  他远远站住,原来进行单打的是一个少女与一个小男孩,女方占上风。

  那丽人穿着吊带长缎裙,奋身扑打,淡蓝色大蓬裙洒开,又被风吹起,竞像一朵飞扬的云。

  关宏子看得呆了。

  少女有一头极短极贴的头发,皮肤雪白,好看煞人。

  只见那十岁左右小男孩大叫:“歌诗慕,又是你赢。”

  关宏子怔住,她叫Cosimo,那正是意大利文宇宙的意思,与关家的公司同名,确是巧合。

  少女扔下球板,哈哈大笑。

  她与小男孩手牵手发力奔到花园另一头去。

  有人在他身后说:“漂亮可是。”

  关宏子回过头去,原来又是新娘子,她戴回钻冠,这次,还加上长长头纱,真像公主。

  关宏子脱口问:“她是谁?”

  “我的朋友张宇宙。”

  “她叫宇宙?”

  “是呀,可爱的歌诗慕,我们中数她的眼睛最美,浓眉长睫,免化妆,也数她最不幸,父亲去世,只剩下继母与她生活。”

  “她生母呢?”关宏子冲口问。

  “没人知道。”

  关宏子一怔,没想到在一群生活幸福,无甚思想的富家女中,有这样一个人。

  “她是伴娘之一,你可喜欢伴娘淡蓝色缎裙?”

  “很好看。”

  庄小姐忽然笑,  “宏子,歌诗慕没有钱,她得找工作做。”

  他们都知道关宏子重视金钱,故此揶揄。

  关宏子一点也不动气。

  新娘绕着他的手臂,走回室内。

  第二天一早大家都起来了。

  仪式十时开始,庄家似度假营般热闹,终于,在婚礼专家统率下,各人各就各位,见证婚礼。

  有女宾感动落泪。

  关宏子看到一共四个伴娘,穿一式吊带小腰身淡蓝缎裙,站在新娘身后,可是只得一双难忘的黑瞳。

  那属于张宇宙。

  她的缎裙经过一日折腾,有些地方已经撕破,露出些微网纱衬裙,同色缎鞋也染上泥斑,可见她曾经通花园奔走。

  她不羁,抑或好玩,甚至只是爱好自由?

  新娘收敛笑容,接受牧师祝福,她打扮宛如童话中公主,最高兴的还是她父皇与母后。

  只听见众人鼓掌,新娘转过身来,把花球掷出,刚好落在张宇宙手上。

  她却不接,像打排球一样,双手握住把花球打出去,被另一个女宾接住。

  人家笑得咧开嘴,把花束紧紧拥在胸前不放。

  就这样,婚礼结束了。

  一对新人收拾行李度蜜月去。

  许多宾客留下跳舞,也有人告辞。

  关宏子得赶回去工作。

  庄先生对他说:“有时间来探访我们。”

  关宏子点点头。

  终于庄先生忍不住问:“据说量子离开了家?”

  关宏子不置可否。

  “你母亲最怕你们兄弟不和。”

  关宏子维持缄默。

  “你做大哥的宽宏大量,设法与他们谅解。”

  关宏子不打算透露家事,一言不发,拎着简单行李离开庄宅。

  庄太太喃喃说:“宏子什么都好,可惜生性孤僻,如不,囡囡与他自小一起长大……”

  “听说宏子越来越古怪,紧紧看牢生意,年纪轻轻,像个守财奴。”

  “不说他了。”

  庄氏夫妇坐下算账,女方家长负担婚礼所有开销,男方只不过是嘉宾,庄太太自书桌抽屉取出两本支票簿。

  关宏子在飞机场与同事会合。

  他们七嘴八舌向他汇报,他无暇再想那双黑眼睛。

  有人说:“我参加了一个婚礼,感觉良好,一对新人婚后均需工作,从此一起出门,一齐回家,有个伴。”

  “你羡慕吗?”

  “我并非羡慕结婚,我只希望自己不日也会找到知心伴侣。”

  “我也是。”

  “谁不想。”

  “下班回家,身心疲倦,有人温言安慰,做杯热茶给我。”

  “或是什么都不说,握住我的双手。”

  “你做梦呢。”

  关宏子听着他们议论纷纷,并没有参加意见。

  那女孩子叫宇宙,同关家的公司同名。

  回到都会,已是晚上十点多,他轻轻说:“明早见。”

  人家还需要上发条,关宏子是电子钟,每一年时分只相差十分之一秒。

  第二天他一早回到公司。

  工作到十时,秘书进来说:“关先生,关量子找你。”

  关宏子抬起头来。

  他看到兄弟关量子。

  量子与他长得有七分相像,只是较他大哥松弛,容颜与衣着都随和。

  他说:“我没有约时间。”

  “请坐。”

  “轮到丽子了。”

  关宏子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先是我,对付完我,轮到丽子。”

  关宏子淡淡说:“我不明白你指什么。”

  “丽子结婚,需要用钱。”

  “嗯,一个廿一岁女子结婚,需要用钱。”

  “她用的是她应得那份。”

  “量子,男方把她当作摇钱树,整件事是个骗局,你看不出来?”

  “我们眼光没有你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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