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到苏群英与陈应生站在孩子们当中,也在学跳土风舞,似模似样。
他们笑个不停,腰身都直不起来。
这种笑声,直到他们八十岁,记忆犹新,永远不会忘记。
忽然苏群英看到宇宙,她不相信眼睛,“宇宙?”
宇宙自惭形秽,她想即时退出,已经来不及。
“宇宙,你怎么来了,也不通知一声,一起吃早餐。”
他们三人走回旅舍。
工人已来收拾过,雪白餐巾,亮晶晶玻璃杯,厨子正为他们做蘑菇蒸蛋,人工天堂里什么都有。
宇宙问:“好吗?”
“很好,谢谢。”
宇宙说:“这里没有通讯设备,人事部为何对你们行踪了如指掌?”
陈应生笑,“所有宇宙员工,体内均植入卫星追踪仪,上天入地,都跳不过关宏子法眼。”
苏群英出声:“应生,别胡说,宇宙已是关太太。”
陈应生一愣,“呵,我不知,对不起。”
宇宙连忙说:“我们尚未举行婚礼。”
苏群英把一只大垫子替宇宙枕腰,斟上咖啡。
“这菠萝蜜不错,你吃一些吧。”
宇宙轻轻说:“你们结婚了。”
苏答:“其实一切同从前一样。”
陈应生笑:“这一辈子都由群英照顾我。”
群英说:“我去看看飞机票安排妥当没有,明日我们起程到西雅图。”
她借故出去。
陈应生看着宇宙,“你来找我?”
宇宙一直想问这个问题:“应生,我们说好要私奔。”
陈应生满头大汗站起来,“宇宙,是我不好,天大担子,与你调笑嬉戏。”
宇宙看着他,“全不是真的?”
“宇宙,你是聪明人,你也不过是与我玩笑,大家都二十多岁了,怎么可能,我银行存款只得七万三千多元,我连自己都养不活。”
苏群英在他身出现,“宇宙明白,她才不会怪你,你也该管管你那张臭嘴,别老对女性花言巧语,他昨天才问教舞的小女孩愿否嫁他为妻。”
“那孩子才八岁。”
苏群英笑:“二十年后我死了,她刚好接班。”
宇宙由衷佩服苏群英,只有她才可以嫁给陈应生,她对他的宽宏大量,无比容忍,已经升华到母子一般。
连消带打,她又一次帮他化险为夷。
“宇宙,你会原谅他可是。”
宇宙低下头微笑,“我来同新婚的你们开玩笑呢。”
“应生,你去看看行李收拾好没有。”
他应一声,忙不迭出去。
苏群英坐到宇宙对面,“他这个人,走到那里,都是一个包袱。”
“有你背他走,他真幸福。”
“是我乐意负重,由我要求关先生让我们外调,关先生念在多年宾主,一口答允,你不知道理想工作多么难找,很多人愿意拿一条右臂来换。”
“我该走了。”
“关先生知道你来这里?”
她的手提电话响,她听一下。立刻说:“关先生找你。”
找上来了。
“请告诉他,我立刻回转船上。”
苏群英说了几句,挂上电话。
“我送你。”
“不用,我有司机。”
“宇宙,你是我的老板的老板,有些话,我真不敢说。”
“你请直言。”
“应生这种人,替关先生提鞋都不配。”
宇宙不出声。
她经过睡房,发觉陈应生在整理衬衫。
宇宙只想再看清楚一次,她走近,拿起其中一件,扬开,对牢阳光看个究竟。
她问苏群英:“是什么颜色?”
群英不知她为什么问,只答:“全部纯白色衬衫。”
宇宙微笑着轻轻离去。
旅舍里两夫妇如释重负,跌坐床上。
“她竟跟了来。”
“真没想到那么疯。”
苏群英不由得拉下脸,“你此刻追上去还来得及。”
陈应生答:“那时我不知她是关宏子的人。”
“你明知故犯,差些连我的饭碗都打破。”
“以后都不敢再犯。”
“关宏子会通行封杀我俩,叫我们接不到生意,找不到新工,你明白吗。”
陈应生不再出声。
“她为什么问衬衫是什么颜色?”
“我真不知道。”
宇宙沿小路出去。
司机在喝椰汁,看到她,连忙把车子驶近。
“回船上去吧。”
看看时间,她才离船个多小时。
关宏子在甲板上等她。
“终于起来了。”她微笑说他。
他怪不好意思,“你想到什么地方,我陪你,大家都说穿上厚实鞋子看熔岩去。”
宇宙不出声。
“要不,包一只船去观鲸。”
宇宙仍然没有回应。
他终于说:“见到他俩,什么都问清楚了?”
宇宙点头,“他们很快乐。”
“群英一直把他当弟弟。”
有人招呼他俩,“关先生,我们去美术馆看土著雕塑,一起走。”
关宏子说:“去吧。”
宇宙点点头。
她却在旅游车上睡着了。
关宏子用外套罩住她,坐她身边陪她。
其他旅客轻轻说:“他对她像小女儿。”
“又不见你对我那样好。”
“不健康呢。”
“嘘。”
其余旅客自美术馆回转,发觉关氏夫妇已不在车上。
他们也不在船上,他俩已乘飞机飞返家中。
无论双方多么努力迁就,这次旅游始终失败。
他们收到关丽子自杀身亡的消息,不得不赶回去。
宇宙震惊,浑身颤抖。
她经过许多难挨的时刻,都咬紧牙关挺过去,她甚至考虑与一个不相爱的人共度一生,使宇宙辛酸的是,她连抱怨都不敢。
条件比她优秀百倍的关丽子对生命却毫无留恋。
物伤其类,宇宙一路默默流泪,双眼肿得似核桃。
关宏子途中不法一言。
可是他的背脊明显佝偻。
回到大宅,管家出来开门,她也脸色惨淡。
警方人员在等他们。
“关先生,关太太,请这边。”
关宏子沙哑地问:“这里是现场?”
“不,她到丹桂路去找人,管理员说稍后她在六楼平台跃下。”
“找谁?”
“找她的孩子,我们始终没找到任何幼儿,后来,管家说,那孩子没有出世。”
宇宙紧紧掩脸,她是那样用力,眼球发痛,金星乱冒。
“接着警方得到资料,原来事主自幼验证患有精神病,一直服药压抑症状。”
宇宙抬起头来。
她还是第一次得知这个事实。
“死因无可疑,请你们办理手续。”
关宏子站起来,“我马上去。”
宇宙说:“我陪你。”
她以为他会推辞,可是这次他立刻答:“那太好了。”
他脸上全是皱纹,老了十年。
两人不眠不休,换件衣裳,打算出去。
管家把有关文件找出来给他们。
宇宙忽然问她:“你一直知道。”
管家点头,“我自小看着三小姐长大。”
这是宏子一直把她当小孩般严加看管的原因吧。
不是他专制,而是怕丽子无法做出正确的判断。
宇宙在该刹那知道她误解了关宏子。
她淋浴包衣随他出门。
关宏子坚持要见到小妹,整个程序简单肃穆,宇宙紧紧挽着他的手臂。
铁汉如关宏子也似乎站不稳。
回到家中,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
管家轻轻说:“你劝他吃点东西,你劝他会听。”
他怨恨自己没有看好丽子。
“不管他事(原文),他已尽了力,为着丽子,每个人恨他,他又不能告诉全世界:丽子精神不健全。”
随后,律师们来了。
郭美贞找宇宙说话。
“今日,你对宏子的了解应该比较深切。”
宇宙握紧双手。
“你眼睛窝了进出,需要休息。”
“贪睡又睡得着绝对是福气。”
“丽子的病,访遍世界名医,在史丹福逗留一年,人们以为她去进修,其实是治病。”
郭美贞摊开报纸。
可能已经关照过。可能这根本不算大新闻,只在内页刊登该项消息。
郭美贞落下泪来。
“我认识丽子的时候,她只得十岁,起初,关家医生以为她有多动症,情绪不安,以及有些许学习困难。”
她泣不成声。
“我们都痴心希望年轻人比年长者长寿。”
她喝完一杯黑咖啡再添一杯。
管家把首饰盒子捧下来点算。
郭律师打开,里头只剩几枚指环。
她诧异地问:“平时配戴的几件饰物呢。”
管家答:“这次丽子回来,我们都没再见过。”
“李杰文这人可有出现?”
“联络不到。”
郭美贞握紧拳头,“别让我见到他。”
就在这时候,他们听到轰隆一声,全屋震动一下,宛如地震。
每个人都自房内奔出来。
屋外护卫员匆匆进来报告:“一辆吉甫车撞上围栏。”
话还未说完,只见关量子双眼血红冲进来推开警卫,扑到大哥面前。
他厉声问:“几时轮到我?把我也整死,你可接收全部遗产。”
管家佣人连忙都去站在两兄弟中间。
关量子指着大哥斥责:“你明知丽子重病,却不肯让她快活几年,你立定心思逼死弟妹。”
关宏子垂手直立不出声。
过一会他轻轻说:“你讲得对,我不该管你们的事,明晨你到公司来,我叫律师把遗嘱中那份全数给你。”
讲完,他回到书房关紧了门。
关量子反而意外得说不出话来。
管家冷冷对他说:“你该走了。”
量子看着宇宙,忽然说:“你不是坏人,你何必留在此地做奴隶,快走。”
宇宙转身上楼,不去理睬他。
关量子如愿以偿,他不相信自己的好运,他把车头灯尽毁的车子倒后,驶离大寨。
关宏子心灰意冷,关在书房好几天不出来。
宇宙用后备锁匙启门进去。
“要骂骂我好了,我最苯,我最不感恩,我最讨厌。”
宏子躺在沙发上,闻声转过来,“刚盹着,又被你吵醒。”
“房间有异味,来,搬楼上洗个澡,让工人收拾清洁这里。”
他却轻轻说:“这几个晚上我听见丽子回来哭泣。”
宇宙笔酸,“丽子已与父母团聚,她现在很开心,怎么会回这里来,你听错了。”
“她没有回来?”
“我猜想她早已丢开这里的事。”
“我没看守好她,我余生不会原谅自己。”
“那不是你的错。”
管家借故进来,轻轻说:“关先生我非打开窗户不可。”
窗帘一打开,宇宙吓一跳,在亮光下只见关宏子又瘦又干,像是变了一个人。
她难过极了,吩咐佣人:“快拿炖好的清鸡汤来,泡半碗饭,好歹吃下去。”
佣人立刻应着跑进厨房。
关宏子起来,“这么大阵仗干什么?”
他声音嘶哑,嘴唇脱皮。
宇宙看着他缓缓喝下一杯西洋参茶。
他嫌食物油腻。
宇宙说:“吃一点点不怕。”
大家都有点感动,这好似是这对年轻夫妇第一次同舟共济。
这时,郭律师来了。
她轻轻走进书房,受不了气味,“唷”一声又退出去。
关宏子叹口气,“我去梳洗。”
他上楼去,工人连忙进来整理。
宇宙问郭律师:“量子终于分了家产?”
郭美贞点点头,“那真是一笔巨款。”
“照例电汇进那女子的户口?”
“一人一半。”
“这一半很快就会长出腿来跑去见那另一半。”
郭美贞笑,“你的口气有点像宏子。”
“吵了那么些年,他得偿所愿。”
“他提出新要求。”
“还有新意思?”
“现在丽子不在了,丽子那份,他也有资格分。”
“结算需时,请他好好等。”
“他已登报与关宏子脱离兄弟关系。”
“为什么?”
郭美贞微笑,“宏子什么都不与你说。”
“这里头又有什么秘密?”
“宏子与量子同父异母。”
宇宙跌坐在沙发里,所以量子与大哥不咬弦。
“宏子叫我向你透露实情,这也是你该了解他们家庭状况的时候了。”
“很多家庭都有这类比较复杂的情况。”
“宇宙,你似回心转意,为什么?”
“你们若一早把事实告诉我,我会体谅关宏子。”
“听说,你亲身见过群英与应生这一对。”
“他们在一起开心极了,真不愧叫度蜜月。”
“此刻你的眼光真确得多。”
“你教会我。”
“愧不敢当。”
关宏子下楼来,他瘦许多,衣嫌起码大了两号,似个小老头。
郭美贞捧着文件到会客室与他商议事情。
管家捧着一大盆柠檬进书房去辟味。
张宇宙不打算离开大宅。
下午,小丽的未婚夫来找关宏子。
“大哥,小丽虽然不在,我那家私人公司却已筹备得七七八八,弃之可惜。”
每个人想的、盘算的、关心的,也都不过是自身。
关宏子这样回答:“你同周李两位会计师商议吧。”
“他们叫停,说宇宙不需要卫星公司。”
“他们的决策必有理由。”
“可是大哥,那是我的事业。”
“我们谈到这里为止。”
“大哥,看丽子份上。”
关宏子已经站起来离去。
管家送客。
他看见宇宙,连忙喊大嫂。
宇宙转过头来,轻轻问:“事发当日,你在什么地方?”
他答不上来。
“警方说你在郊外打高尔夫球,身边有三数名美女密友。”
她还以为他是老实人,她眼睛有毛病,俗称有眼无珠。
那人忽然尖叫起来:“你们塞一个神经病人给我。”
司机一把将他推出门去。
宇宙走到书房里用力闻了闻,气味芬芳,一室柠檬味。
傍晚,体育器材公司送一张全天候乒乓球桌来。
管家问:“放在什么地方好呢?”
宇宙想一想,“后园。”
“不怕雨淋?”
体育用品公司职员笑答:“十年保用。”
她可得好好练一下乒乓球。
打球需要两个人,一来一往,打过去的球要有人接得住,再打回来,才算好玩。
此刻宇宙只一个人,她拿起球拍,取出乒乓球,在桌上试一试,只发出[口的][口的][口的]声。
第二天一早,关宏子带着同事到欧洲开会。
四五个人当中,他最矮小,不似老板。
当然,现代人不再狩猎,四肢发达再也无用。
宇宙一直送到飞机场。
关宏子照例沉默,转身离去。
回程下雨。
郭美贞来看她。
“宏子叫我陪你。”
“刚才在候机室,同事们识趣借故走开,我多希望他会对我说几句话,或是拥抱我一下,但是他始终没开口,什么都没做。”语气失落。
郭美贞不出声,这两个人的误会可能已经消除,可是隔膜依旧存在。
“你们已经迈进一大步。”
佣人捧出茶点招待。
“丽子的事都办妥。”
“那李杰文可有出现?”
“听说他已远赴加国。”
宇宙喝一口蜜糖薄荷茶。
“关量子与家人也到加国东岸去了。”
“是他大哥叫你注意他?”
“是我自己好奇,我想知道,一笔九位数字款项,可以花多久。”
宇宙笑笑:“你说呢?”
“他有很多人帮忙。”
“他女伴相貌平常,又带着两个女儿,看不出有那样大本事。”
“她攻心。”
宇宙地头,“我就不会。”
“可是你年轻貌美。”
“你呢,郭姐。”
“我勤奋如牛。”
她俩大笑起来,每个人生存都得有些条件。
“量子在市郊买下华丽住宅,找专人装修设计,两个女孩子忽然改了姓关,驾欧洲跑车,进大学读书,两夫妻每日打球消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