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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梦誓 page 3 作者:裴意

  一股热流从手掌心窜向心口,暖呼呼的,还带着一种莫名的酥痒,就像是有根羽毛在心口轻拂,搔痒着她每一丝血脉。

  暖意融融,漾过全身。帆龄轻轻颤抖起来,手温了,一颗心也热得发烫。

  仿佛也感觉到帆龄的情动,额豪抬起头来,只见她月牙白剔透的雪肤上薰  染着醉般的嫣红,眼神迷离生晕,纯真无邪中带着春心初动的风情,竟成了一种极诱人的媚态。

  炕桌上一架金丝掐花的牡丹灯台上,飞凤烛亮晃晃的闪着光芒,艳红的光焰映在她颊上,像彤云一般潋滟。

  额豪心中微乱,大掌一松,想要放开帆龄的手,但帆龄却反手一握,握住了他的大掌、交缠住他的手指,如深潭般的眸凝视着他,服里脉脉盈动着如水的情愫。

  两人相互凝视着,没有说话,书斋里安静得连一丝声音都听不到,只有怦怦微促的心跳声,和灯蕊燃烧的哗喇声交响着。

  在这寒冷而静谧的夜里,两人交缠的双手和急促纷乱的呼吸,在鼻尖相触的咫尺之间,氤氲成一片情动的气息。

  帆龄轻轻用指尖摩掌着他因长年练弓习箭而显得粗糙的大掌,柔嫩的修长手指在他微微粗砺的掌心里画着圆圈。

  三脚的金兽香炉,飘出袅袅轻烟,额豪的心头渐渐动荡起来,就像是陷落在一种焚热、亲昵暖昧的迷离氛围里,一切都显得迷惑不清。

  十指连心,当帆龄在他掌心轻轻摩掌画圈时,那直透心口的搔痒与酥麻让他整个人微微战栗。他咬牙,全身肌肉弹韧如满弦的弓,紧绷起来。

  “帆龄,你是在玩火!”

  他蓦地攫住帆龄纤细的身子,拽起她光洁细致的下巴,声音沙哑,表情复杂,仿佛内心正经历着无穷挣扎。

  那是一种从内心破茧而出,令他晕眩的前所未有感触,在火焚般的情欲流经全身,而让肉体为之颤动的一瞬间,他感到一阵惊悚。

  眼前的少女虽是他一手抚养长大,但雪肤花容,软玉温香,又是刻意与他纠缠,他纵有铁般意志,终究也只是个男人,经不起这样的试验。

  “就当我是在玩火吧,我不怕!”帆龄贴近他的怀抱,迎向他,像只扑火的蝶般,大胆地注视着他、捕捉着他的眼光。

  “你怕喔?你怕我?”

  她的唇畔瞳底,尽是温柔如水,不容遮掩的婉转情意,甜蜜如兰的香息顺着她起伏不定的呼吸,扑入他的鼻端,氤氲成一种特殊而暧荡的魅惑,侵袭着他的心魄。

  一阵震颤从额豪胸间涌过,他呼吸促乱,极力抑遏从体内狂烈煽起的如火情潮,却止不住心头的迷乱。

  他倏然捉住她的双肩,将她拉入了自己怀中,两人的身子紧密熨贴,他头一低,就要噙住她的唇。

  远处传来“的笃——的笃”的报更梆子声,在深夜里,特别震人心弦。

  额豪猛地一惊,迷乱的神智乍然清明过来,他迅速放开了帆龄,面色变得苍白,冷汗涔涔。

  他在做什么?这女孩儿是他自幼抚养大的,就如是他亲身女儿一般,他怎么可以对她有非分之想?

  一阵寒风,吹落瓦檐积雪,他望着帆龄婀娜柔媚的身影,映在朱红镂空的雕花窗棂上,就像是一抹微微摇撼的画影,他胸口突然梗起一种难言的落寞和惆怅。

  对帆龄,他近不得、远不得——她就像是他心头的一个结,解不开,不能碰,却又绾在心口上,时时隐隐作痛着。

  “夜深了,去歇着吧!”

  他转过身,走向书斋门口,掀开华美的绣花帷幔,只见庭中月光清冷,满地积雪已经深及足踝,空气中有着一种说不出的恻恻清寒。

  “王爷,你避得了我一时,避得了我一世吗?”

  帆龄在他背后,凄然相问,望着他回避逃遁的背影,漫泛在她眼眶中如雾如露的泪水终于顺着她面颊,缓缓滑落下来。

  自她懂得情事开始,她每一滴烙烫的泪,都是为了他而淌落。

  “除非你对我,就此撂开手,否则我永不会死心,永不会甘心。”

  她款步走向额豪,伸出手,缓缓抱住他矫健强韧的后背,将脸埋在他温暖厚实的后背之中。

  心如跑马,易放难收——是自幼便深藏在心底的倾慕与眷恋,她这般誓无反顾、痴痴切切地与他纠缠,抵死不愿休。

  “难道只因为我阿玛临终前将我托付给了你,所以在你心中,就永远只能当我是一个责任、一个包袱、一个对好友临终前必须信守的承诺?”

  额豪身子微微一僵,感受到她柔软温香的身子贴着自己,她圆润高耸的胸脯贴着他阳刚傲岸的背脊,正急遽地起伏着。

  静沉的夜里,他听到怦怦狂震的声音,不知是她的还是他的心跳?

  他咬紧牙关,两只手搭在门架上,攥紧双拳,用力得连指头关节都浮爆出来。

  “为什么你就不能用看女人的眼光来看我?为什么在你心中,我就只能是一个需要被照顾,永远长不大的小女孩儿?”

  月光虚虚浮浮地飘送进来,额豪看到挂在屋檐上的冰珠子,晶棱透亮,一颗一颗悬在楼头,欲坠不坠的,就如他一颗摇荡的心,岌岌可危。

  一个男人所能承受的试炼,也就只能这么多了。

  “帆龄,不要一再试探我的底线。你父王临终前,我应允承诺过他——这一生一世,我会当你是亲身女儿般,抚养你长大,替你找个好归宿,送你出阁。”

  他回过头来,邃亮的眼神里沉藏着一丝隐痛。

  “你父王临终前唯一遗愿,是希望你能嫁给汉人——而我,不是汉人。”

  帆龄呆了,定广亲王这个遗愿,她从不知晓也不曾听过。而她知道以额豪坦荡磊落的刚直性格,既已对她父王应允承诺,便必然会信守到底——他一定会为她择个汉人夫婿,亲手送她出阁!

  她松开了紧抱着额豪的双手,身子软饮伏倒在地,泪水夺眶而出,流泉般滚落。

  “君子一诺,比生命还重,我不能背约毁诺。”

  额豪伸手撩开低垂的绣帏,片片细碎的冰屑纷纷落下,原来夜寒露重,竟在帷幔上结了一层薄薄的轻霜。

  轻霜落地,就像是不能出口的心事,冻结在他们各自的心坎里。

  “今天别说你是我亲手抚养长大,和我有着父女般的情谊。就光说是我承诺过你父王的——今生今世,你和我便是永远也不可能的一回事儿。”

  他哐啷一声,推开了书斋的门,望着天上凄凉的明月。

  “你知道吗?日和月永远走不到一块儿,昼和夜永远走不到一块儿——而你和我,也永远走不到一块儿。”

  他跨出门槛,走入了幽冷的雪夜之中,再不回头。

  望着额豪头也不回的背影,帆龄整个人像是浸进冰水,凉透了心。

  她泪眼模糊地看着飞檐上所悬挂的小铜钟,清悠轻忽的钟铃声在夜风中回响着,就如宿世不能圆的因缘情劫,始终兜转、流荡不停……

  数亩方塘,清澈见底,水面波平如镜,倒映着迷迷雾雾的天空云影,也倒映着环塘一带的腊梅。

  点点梅蕊,仿佛是一簇簇的火焰,焚冰化雪,把绿水染得花影缤纷。

  “王爷留客宴饮。”

  管事太监一声喝令,武宣亲王府西花园的禄水亭畔骤然忙碌起来,仆僮们急忙陈席列位,摆置酒肴蔬果,在曲廊幽径中奔跑来去,异常繁碌。

  “王爷最近是怎么回事啊?老是邀客宴饮,请的又尽是汉人名流文士,真不知王爷心中达的是什么主意儿?”

  “嘘,轻声些儿。”一个执壶捧盏的侍女左右四顾,压低了声音,对原先那个嘟囔埋怨的侍女道:“听说王爷是要为郡主择娟,之所以宴请汉人名士,是想察看这些人的文采人品,好为郡主挑一个如意郎君呢!”

  “为郡主择婿?那也该宴请八旗贵胄、高官子弟,最好是奏请太皇太后指婚,怎么会尽是邀些汉族文人呢?朝廷原本就重满人而轻汉人,王爷这么做,不怕犯忌讳吗?”

  “谁晓得呢?或许因为郡主是汉人,也或许因为王爷本身便不是满人,所以不忌讳这些个……”

  那侍女抬起头来望了一眼,急急忙忙地低下头去,脸色慌张地道:“噤声,别碎嘴儿了,王爷和客人们朝这儿走过来啦。”

  另一个侍女偷眼望去,只见额豪正领着一群青衣打扮的文人学士们,抚石倚泉,过桥游廊,往禄水亭这儿走了过来。

  禄水亭四周,环绕着一道翠绿色流水,水声泠泠,其中仿佛有细细的花纹,凑近一看才发现水底铺了绿色锦缎,锦缎织着本色花,衬得流水亮滑青翠,蜒蜿如茵,就像一根长长的翡翠簪。

  众人站在横架溪上的白玉单孔石桥上,俯望着水中点隐点现的花光云影,一个年轻文人禁不住赞叹道:“古人王羲之兰亭留宴——武宣亲王,您这座禄水亭,溪水环绕成渠,正和兰亭有异曲同工之妙啊!”

  额豪含笑不语。

  “在宫里和各亲王府,大多设有专供饮宴的流杯亭。”侍候在旁的管事太监走上一步,向众人解释道。“这流杯亭呢,就是亭中地面开有蜿蜒曲折的细细水道,流水可载着酒杯在水道中游走,因此不管站在亭中任何位置,都可以取到酒杯。”

  管事太监示意亭中执壶的侍女将十余个斟满了美酒的酒杯,放置于溪流上游,让酒杯随波蜿蜒而下。

  “各位爷们,酒杯已经安置好了。”管事太监笑道。“诸位爷想喝酒的时候就往溪中取酒,不用再随手拿着杯儿啦。”

  额豪伫立桥头,邃亮双眸熠熠放着光华,炯炯如炬地望着眼前这群汉人文士、名流才子。

  暮色烟中,落日余晖里,他不羁而没有结辫的发在风中飘飞,蒙蒙光影,挂在他清朗的眉宇间,益发显得风采焕发,神韵不凡。

  “晋人王羲之和友人在兰亭聚会,曲水流觞——也就是大家环溪而坐,将酒杯放入溪中,酒杯漂到哪个人面前,哪个人就必须取杯饮酒,同时赋诗一首。”

  额豪跨下白玉石桥,走到亭中,望着随溪水漂流而下的酒杯,笑道:“今日我们就效法古人,来个曲水流觞,诗词文会吧!”

  他抬起头,只见晚风拂过簇簇梅蕊,摇曳出一片欲碎的红影,漫天柳絮,化作雪花飞。

  “咱们就以柳絮为题,来个集词联句,取到酒杯的人要顺着前人所吟出的词接续下去。”

  他俯身,从碧漪清波中捞起了一个酒杯,笑道:“既是我出的题,那就由我先献丑了。”

  他仰首,将怀中的酒一饮而尽,长吟道:“蜂园蝶阵乱纷纷,几曾随逝水,何必委芳尘?”

  他顿了顿,思索片刻,续吟道:“韶华休笑本无根,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众人纷纷走入亭中,轰然赞叹。

  “武宣亲王战功彪炳、武震天下,没想到词华风采,竟也如此不凡,真是文武双全,令人佩服!”

  一个文雅蕴藉的年轻人击掌道:“王爷这几句词,有凌云之志,果然胸襟恢宏,非寻常人所能及啊!”

  另一个年经书生却频频摇头,叹道:“王爷的词作得好,却也出得刁,这尾句‘送我上青云’已经把韵脚押全,却让下一个接到酒杯的人要如何接续得下去呢?”

  溪林深处,突然传出一缕悠扬的笛声,随着缓缓清风,贴着静静水音,忽而轻柔、忽而嘹亮,向四处飘散开来。

  禄水亭畔矗立着十多株被称为帝王树的金银双杏,茂密的枝极集结如蓬。一个身穿雪白杭纺长衫,外罩墨绿色缎子坎肩的俊逸公子,从杏林中缓步走了出来。

  只见他眉眼含笑,迎风吹笛,金银双杏随风飘落枝桠,拂满了他一身衣袖,看起来格外显得俊秀出尘、翩然飘逸。

  他走到溪边,放下手中镶玉长笛,取起水中一个漂流而来的酒杯,曼吟道:“漂泊亦如人命薄,落去空缱绻,飞来说风流。”

  他声如清风,抑扬顿挫间毫不费力地便把额豪的词给接续了下去,转韵竟如行云流水般,完美得不着任何痕迹。

  “纵是草木也知悲,一生被缘误,未老竟白头。”

  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亮了亮杯底,含笑将空酒杯放回了溪中。

  额豪眯起眼,仔细打量这位翩翩而来的不速之客,腰间悬着一块汉玉扇坠儿,浑身散发出一股从容不迫的优雅气势,看似清华幽雅,却风采逼人。

  “请问尊架贵姓、台甫?”额豪客气询问,心中却暗暗纳闷。此人不论是衣着打扮、言谈举止,都显示出身世不凡,非富即贵,绝不是寻常人物——而他竟不知北京城的汉人文士中,有着如此出类拔萃、如龙似凤般的顶尖人物。

  “在下姓朱,字心同,家居江南。”

  那倜傥飘逸、神采风流的俊美男子轻拍着手中玉笛,微笑道:“我刚打杭州来。今日一进北京城,便听说武宣亲王宴请汉人文士、广开王府大门,只要是汉族文士,不用持帖便可拜会——既然躬逢盛会,因此在下便不请自来。来得冒昧了,还请王爷见谅!”

  额豪心中一动,这青年公子身上似乎有一种难以捉摸的尊仪风采,清雅飘逸中隐含着雍容华贵的气势,使人望而生敬,亲而难犯。

  “朱是前明皇姓——阁下风采非凡,举止高雅,出身定然很尊贵,又正巧姓朱……”额豪不动声色,微微笑道。“莫非阁下是前明帝皇后裔?”

  他语气清淡,就像闲叙家常一般,说出来的话却宛如石破天惊。

  众人一听,全部倒抽了口冷气——近日来民间沸沸扬扬,都传说前明崇帧皇帝的三皇子朱慈炯其实未死,正藉着宗教掩护,在汉军八旗、奴仆佃役中秘密组织抗清队伍,打算反清复明。

  众人栗栗而危,来人若真是朱三太子,一旦被朝廷知晓,那武宣亲王府这场诗筵将成为一场抄家灭门的死亡之宴,在场的所有人都逃不了株连谋反之罪。

  听了额豪的话,朱心同却是神色不变,一抚手中长笛,纵声大笑。

  “武宣亲王真是好胆量、好气魄,一开口便直捣黄龙,竟然不拐弯抹角的试探起朱某来了。”

  他饶有兴味地注视着额豪,含笑道:“倘若我真是前明帝皇后裔,王爷又打算如何?”

  “倘若你真是前明帝皇后裔,甚至就是朱三太子本人,那本王会立即着令府内侍卫,将你拿下送交朝廷。”

  额豪双眉微扬,目光炯然一闪,泰然笑道:“擒拿反逆首脑,可是大功一件,必要时本王甚至会亲自出手——不是本王夸口,至今还没有人,能够和我额豪交手而安然脱身。我额豪要捉的人,就绝难逃出我的手掌心!”

  众人一听,立即鼓噪起来。

  “对对对,王爷快快擒下这造反作乱的谋逆贼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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