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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梦誓 page 4 作者:裴意

  “王爷功名赫赫,爵位显贵,千万不要为了一个来历不明的人而见疑于朝廷,甚至惹来杀身灭门之祸啊!”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都害怕惹祸上身,每个人都巴不得额豪能够立刻拿下朱心同,管他是不是朱三太子?只要捉他入罪,众人便能撇清这“反清复明”的天大祸事。

  对众人的鼓噪喧哗,额豪似乎听而不闻,他背负双手,面对着朱心同,威仪内钦,气定神闲地笑道:“不过倘若你真是朱三太子,只怕也没那个胆量敢踏入我武宣亲王府,否则以你前明太子之尊,明知我是大清敕封的蒙古亲王,又手掌理藩院,你擅进我武宣亲王府,岂不是身入险地,自投罗网吗?”

  朱心同目光灼灼,定定凝视着额豪灿灿如焰的瞳,两人眼光交会间,一种奇异而复杂的感受同时在两人心中升起。

  那是一种棋逢对手、旗鼓相当的暗中较劲感——却又有着英雄识英雄,惺惺相惜的知交之意。

  “王爷不须多心,也毋须多虑,我朱心同绝不会为武宣亲王惹来麻烦祸事。”

  朱心同转着手中镶玉长笛,从容笑道:“天下姓朱的汉人,何止千百?仅南阳一府,唐王旧邸,朱姓子孙即有一万五千余人——若只因在下姓朱便硬要指称我是前明帝皇后裔,甚至是朱三太子本人,那可就是欲加之罪了。”

  额豪微微点头,眼中闪过似是冷峻又似是赞赏的光芒。

  “朱公子人品高华,文采逸群,堪称世间龙风。只要你和前明皇室没有关系,本王很乐意结交你这个朋友!”

  他向亭中执壶捧盏的侍女颔首示意,侍女立即托了酒,走出禄水亭,将酒盏用双手奉上给伫立溪边,宛如玉树临风般的朱心同。

  朱心同坦然接过金耳酒盏,潇洒地饮尽一盅酒,然后微扬手中玉笛,笑道:“雪天,最宜品笛——今日新雪初霁,梅花尽绽,我既喝了王爷的好酒,岂能不有所回报?就以一首‘梅花引’来答谢王爷吧!”

  他将玉笛举到唇边,轻按宫商,清越的笛声悠扬响起,轻音微涟,情韵缠绵,飘飘袅袅地穿过林间。

  暮霭中,隐隐传来叮叮当当的玉铃声,筝棕回荡,清脆如歌,随着笛声忽低忽扬地飘过水面。

  一个身穿苹白绸衫,外罩白狐毛缎坎肩儿的清妍少女,从杏林中款步走了出来,只见她轻扬着凝雪般的双腕,腕上的翡翠玉铃在她走动间摇落成韵。

  风动林梢,细细脆脆的玉铃声混杂在风声和笛声之中,竟是丝丝入扣,韵拍相符,铃声和笛声仿佛一唱一答般,激荡着共鸣。

  那少女走出淡岚及膝的杏林,回身步上玉阶白石桥,腊梅疏影,落在了她颊上,妆点出了她如花光般的雪玉肤容。

  溪水倒映天光,系在她发际的苹白绸带,如飞云流泉般飘动着。

  禄水亭内,所以汉人文士,都惊艳地望着这个雪容素靥,宛如天上谪仙般的妍丽少女,而她的眼光却只落在了额豪身上。

  她望着额豪,蓦地里展颜一笑,映在溪水里的容貌,就如一朵娉婷白荷,霎时间倾倒了禄水亭内所有名流才子!

  第三章

  夕照迟迟,一树云烟坠地。

  雪雾中,落杏里,帆龄一身雪白,就似一朵向晚的水荷,独自开花,潋滟如霞,娇贵而无双。

  “听说武宣亲王府内娇养着一株绝代无双的水荷花,今日我总算亲眼目睹,果然是名不虚传!”

  朱心同停了吹笛,眼角唇边,露出一抹倜傥绝俊的笑意。

  “定广亲王帆怀德之女——帆龄格格,自幼就被朝廷敕封为郡主。可惜七年前,帆怀德死于察哈尔一役中,临终前,将年仅十岁的帆龄郡主托孤,交给了当时同在察哈尔作战的蒙古札萨克武宣亲王照顾。”

  镶玉长笛在他修长指间转动着,他似笑非笑的眼望着微微怔忡的额豪。

  “听说当时太皇太后怜悯帆龄郡主年幼孤苦,而武宣亲王又长年征战沙场,太皇太后害怕武宣亲王不懂得如何照顾年稚弱女,而有意将帆龄郡主收养宫中,谁知武宣亲王一知道太皇太后有意收养帆龄郡主,竟然立即带着帆龄郡主回归蒙古草原,太皇太后只好打消了收养帆龄郡主入宫的念头。”

  朱心同拍打着手中长笛,微笑道:“一直到五年前,武宣亲王奉诏入京,定居于北京城,太皇太后召见了帆龄郡主,知道帆龄郡主受到妥善照顾,这才默许了将帆龄郡主交托给武宣亲王照顾的事实,这件事名闻遐迩,朱某虽家居江南,却也耳熟能详。”

  他微微挑眉,含笑问道:“朱某只是不明白,武宣王爷戎马倥偬,福晋去世后人未再娶,家中并无女眷,照顾一个年幼稚女岂不是件苦差事?既然太皇太后有意收养帆龄郡主,武宣王爷为什么不抛出这个烫手山芋,反而还尽是把麻烦往身上揽呢?”

  “君子一诺,自当终生信守!”额豪面色沈稳,泰然道。“我既然答应了定广亲王要照顾帆龄,岂有将她丢给太皇太后的道理?况且宫中规矩大、束缚多,与其让帆龄去跟那些和硕公主、格格们争宠,倒不如我自己照看着她,也比较能安心些。”

  他扬起了浓如鹰翅般的英眉,望着逐渐走近的帆龄,心中突然泛起了一股微酸的复杂感受。

  “况且帆龄对我来说,从来就不是一个麻烦。”他沈声说,吐语清晰,一字一句都让她清楚听见。

  “举世皆知,我额豪·特穆尔向来视她如——亲身爱女!”

  帆龄在白玉石桥中停住了脚步,定定凝望着他,未语的眸光中有着柔然的悲伤。

  额豪黯然别过头去,不敢直视她逼人的眼神,有一缕痛在胸中缠绵。

  今日武宣亲王府这场诗筵,早在北京城中沸沸传扬开来——城内所有汉人文士都明白这场诗筵,是武宣亲王要为螟蛉义女,也就是前定广亲王所遗留下来的唯一爱女帆龄郡主——选女婿!

  唯有亲手为她择得夫婿,送她出阁,才能断绝了两人之间越来越微妙,却是不该也不能有的情愫牵绊、因缘纠缠——他明白,她也明白!

  早在当年定广亲王脱孤,在病榻前要他视她如亲身女儿一般照顾时,就决定了他和她之间,只能是义父女的关系,不能有男女的情分。

  帆龄寒潭般清澈幽冽的双眸,扫过禄水亭内所有前来参与诗筵的汉人文士,眼中掠过一丝恻恻酸楚,隐隐泛上泪光。

  他是这般急着为她择絮,急着摆脱她这个牵绊——而潜藏在她心中,那年深月久,如藤蔓般层层缠绕的情思眷恋与牵念,都只是痴心妄想!

  夕照里,隔着迷蒙的云天,额豪看到满满珠泪,化成凝露洒落在帆龄脸上。

  额豪觉得心中酸酸的,有一种揪结的疼,尖锐地划过胸口。

  这朵最珍贵宝爱的水荷花,他一手栽植,看着她含苞潋滟,芳妍初绽——然而这朵他用尽全心全意呵护娇养的水生花,却注定不属于他!

  他终究要在她最美丽的时刻,将她交托出去——只因他不是她的水泽!

  “酒觞流下来了,该轮到谁接着续词呢?”

  朱心同望着环溪顺流而下的酒杯,一双光彩焕发的眼,笑意沉沉地望向了帆龄。

  “以柳絮为题,赋词为咏——听说帆龄郡主诗画双全,可否让在下一开眼界呢?”

  帆龄望向清华飘逸的朱心同,仿佛这时才看到他的存在,微妙的紫橘色霞彩流入西天,她的脸也映着光,一片潋潋红晕。

  她俯身,拿起了溪中的酒杯,水光在她双靥里荡漾,她浅啜杯中酒,幽幽低吟:“与君相思莫相负,共上三生石,别记来时路。”

  一潭水声和着她腕上清脆的玉铃声,像是揉合淡淡的冷风与诗句,清漾着情悠般的憧憬。

  “未曾相识只孤伶,风雨生死别,情在不能醒。”

  朱心同一击手中长笛,笑赞道:“好一句‘情在不能醒’!”接着却又摇头,叹道:“可惜过悲了!红颜自古多薄命,不适宜常发悲声,以免为鬼神所忌啊!”

  帆龄浅浅一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颊上泛起了霞光般的酷红,也不知是淡酒还是夕阳,将她的脸染上了胭脂般的嫣妍。

  “若说郡主的词过悲,那阁下先前所作:‘一生被缘误,未老竟白头’,岂非悲得过甚、悲得过头了?”

  禄水亭内,一个身材瘦长的年轻书生,见朱心同一出现便抢尽风采,不但额豪对他激赏有加,连帆龄也另眼相看,忍不住心声嫉妒,出言讽刺。

  朱心同神色闲雅、慵懒,含情若笑地望着帆龄,眉眼弯弯地道:“我又不是红颜,自然不怕薄命,做的词悲了点,又打什么紧?本少爷高兴悲,喜欢悲,最好是悲之过甚、悲之过头只,将一干子吃不着天鹅肉的眼红人悲得呜呼哀哉,那才叫称了本少爷的心,如了本少爷的意呢!”

  帆龄扑哧一笑,原本的满腔情思,万斛愁肠,尽在嫣然轻笑中泯然化解,烟消云散了。

  朱心同注视着她明丽俨然的笑意,只觉她含笑似水,笑靥如花,竟有着说不出的天真与妩媚,他心中一劝,忍不住轻叹道:“古人常说——‘一笑倾城国’,我现在终于明白是什么样的笑容能够让人倾国倾城,死而无憾了。”

  他华光璀璨的眼里蓦然出现了朦朦胧胧的忧思,仿佛陷入了一个悠远的梦中,低低喃道:“倘若她也能这么对我一笑……唉,我竟是从没见她笑过呢!”

  他悠悠出了神,眼中薄薄有丝阴霾和伤痛。

  “每次见着她时,总是忧伤和眼泪……我只盼她也能对着我这么一笑,那我就算死,也死而不伤了……”

  他的自言自语虽然低若轻喃,站在桥上的帆龄却听了个一清二楚。

  她一双剔透如画的晶眸在朱心同脸上转了转,浓密的眼睫毛在画一般的面庞上闪啊闪的,就像一双墨色的月牙儿,看起来无比妍情可人!

  “原来在你心中,也有个惦记的人儿——看起来你同我一样,也是‘情在不能醒’呢!”

  朱心同一震,回过神来,望着帆龄知情解意的服光,心中突然一酸,他倒转手中长笛,纵声大笑道:“没错,只要情在,就永不能醒来,若是轻易便能够清醒,古今多少痴儿女也就不会身陷情网,难以自拔了。”

  他从溪中取起两个酒杯,将其中一怀递给了帆龄,笑道:“人生难逢知己——且让我们共同为这一句‘不能醒’浮一大白吧!”

  帆龄巧笑嫣然地接过了酒杯,倾饮而尽,她一仰头,发际的苹白绸带松落了,飘飞的长发在空中甩成一道半圆的虹。

  望着帆龄和朱心同言笑晏晏的模样,额豪的胸口像被根小细针,用刀扎刺进肉里——那痛楚来得如此猝不及防,尖锐得令他忍不住抽气,蹙起眉来。

  他抚住莫名刺痛的心口,一种强烈的失落,不可名状的怅惘与空虚,就这样深深地袭上了他的心头!

  夕来晚风,竟是寒冰彻骨,撩起他心底不能告人的疼痛——这朵他用尽全心全意呵护娇养的水荷花,终究是不能永远属于他!

  落日泠泠,一柱暗影落下来,恍如落下一声叹息。

  “武宣亲王府这场诗筵,看来胜负已分,恭喜王爷觅得佳婿!”

  一个清脆甜嫩的声音突然在额豪身后响起,额豪回头一看,只见一个面容如玉的秀美书生,从禄水亭中十几个文士的背后闪了出来,笑嘻嘻地向着他躬身一揖。

  额豪见这少年书生头戴黑缎瓜皮帽,一条辫子长长垂下,几乎拖到地面。面容娇美生晕,双眸灿灿如星,转盼流顾间神采照人,站在皑皑雪地之中,竟是极标致、极好看的一个玉人儿。

  额豪微微愣住了,呆呆望着这明艳华贵的少年书生,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这面容如玉,风姿焕发的少年书生,却正是他在南海子秋狩行围时见过的颐敏格格——他没想到她竟会扮了男装,混在汉人文士中参加了这场为帆龄择絮的诗筵。只因颐敏身形瘦弱,又刻意躲在人群之中,因此自始至终,他竟然都没发现到她的存在。

  “怎么?武宣王爷好大的忘性,竟然不认得我啦?”颐敏格格笑着娇嗔,对于自己的伪装竟然能够瞒过目光如隼的额豪,心中十分得意。

  “当初在南海子,我们一同打过猎,较量过骑射武艺的,莫非武宣王爷这么快便忘记了吗?”

  “本王怎么会忘记?女子之中有你这么精湛骑射箭术的,可不多见。”额豪微微苦笑道。“颐敏格格真是好大的兴致,竟然扮了男装混进我武宣亲王府来了,要是被安亲王爷知道了,却教本王如何向他交代呢?”

  “这你就甭操心了,阿玛从来不管我的,他向来放心我这个女儿。”

  颐敏得意洋洋地仰起白玉般的面庞,笑道:“只要不教太皇太后知晓了,我哪儿都去得!”

  见她一副天不怕地不怕,骄恣傲气中却又透着无邪烂漫的模样,瞧起来逗人极了,额豪禁不住笑了起来。

  “怎么?我以为颐敏格格是什么都不怕的,原来也怕太皇太后吗?”

  “唉,老祖宗管得我可紧了,连我额娘都没她罗嗦。”

  颐敏话出了口,这才发现自己嘴快失了言,不禁吐了吐舌头,这可爱的小动作让她看起来少了几分骄气,添了几分天真,益发明媚可人。

  “也不知为了什么,老祖宗近日要我入宫陪她,可我入了宫,老祖宗却又镇日里要宫中的嬷嬷教我规矩礼仪,真是闷死人啦。”颐敏笑道。“好不容易我今日找了个借口向老祖宗告假,溜出官来透透气,却听说武宣亲王府设诗筵为帆龄郡主择絮,广开王府大门,只要是汉人文士都可参与盛筵——这么一桩轰动北京城的大事,我怎能不来瞧瞧热闹呢?于是便换了汉人文士的装束混进来啦!”

  她说到这儿,突然板起小脸蛋,一本正经地教训起额豪来啦。

  “说起来,你武宣亲王府的门禁也未免太松懈了些儿,只要是穿着汉人文士的服饰,随便报个名号,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进了王府里来。你就不怕有混水摸鱼、滥竽充数的闲杂人等混进来吗?”

  额豪见她一副义正辞严、故傲持重的模样,不禁失笑。

  “你方才不也说了吗?今日武宣亲王府设诗筵,广开王府大门——既是广开王府大门,又如何有门禁可‘言’?”

  他目光熠熠辉烁地望向了禄水亭中的所以汉人才子,最后有意无意地落在了正和帆龄倾谈畅饮的朱心同身上。

  “况且,若是真有人怀着不明居心,混进我武宣亲王府来,难道我额豪便怕了?”他回过眼来,望着颐敏格格,笑道:“再说你不也是怎么混水摸鱼地就进了我武宣亲王府里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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