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旭晖自美国回港之后,立即与我开始争夺金耀晖的监护权。对此,我毫不畏惧。强烈的要强、要赢、要打倒对方、要捍卫自己的念头只持续了几天,就面临挑战。
罗本堂律师把我叫到他的面前去,很慎重地对我说:
“有关你与金旭晖争夺金耀晖监护人一案,有了新的发展。”
这新的发展,不言而喻。
我很直率地答:
“金旭晖与金耀晖并不是同母所生。”
“可是,香港法律到目前为止是承认妾侍的地位的,金旭晖之母是合法的金耀晖家长,这一点你不可不知道。”
“我这场官司赢不了?”
“胜诉的机会并不高。”
“为什么?”我冲动地咆哮,“耀晖本人一定愿意跟着我生活。”
“金太太,请镇静一点,否则,我给你的劝告,就不能有效地帮助你分析事理。”
我只好大口地喘气,然后慢慢镇静下来。
罗本堂律师才继续说:
“金太太,你先答复我几个问题。”
“好。”我连连点头。
“你现在有没有到外头去工作?”“有。”
“占用你多少时间?”
“一星期五天半。”
“你自己有多少个孩子?”
“三个。”
“都要你带?”
“我有一个佣人。”
“她也管其他家务?”
“当然了,我们到目前为止还不算富有,遗产才刚刚分到手,要有真金白银可用,还是以后这一两个月内之事,这你是知道的。”
罗本堂并没有对我这个解释生多大的兴趣,他反而紧皱双眉,道:
“金太太,作为你的代表律师,我要很坦率地以我的专业知识,说出我的意见。我并不认为你现今这个身分能赢得你小叔子的监护权。”
“为什么?”
“因为条件并不比人强。这儿有很多个因素。其一,金耀晖的庶母无论如何是目前金家的唯一家长,她全心全意要监管耀晖,在情在理都适合,而且她不但有身分且有时间去照顾金耀晖,何况,她有金旭晖在一旁给她撑腰。”
“是她为金旭晖撑腰!”我气恼地说。
“个人的恩怨不能作呈堂证供。在生活上,由金母带着两个男孩子,且年纪虽有差异,还总是易于相处,这一点法官判案时会考虑到的。不同于你的三个小娃,在与金耀晖的沟通上不见得有什么帮助,换言之,不是适合的玩伴,也不能起手足相辅相承的作用。”
我气得一时间不能回话。
“还有,金太太,你作为一个全职的职业女性,要打理生生意,余下来的精力时间还要分在三个自己亲生的孩子身上,我看要法官相信,你能把金耀晖照顾得好,是比较使人难以相信的事。”
“你的意思是对方母子加起来,我就不能以长嫂当母为有利条件了?”
“可以这么说,母亲非但在堂,且长兄为父的话,金旭晖的地位身分也可以将你取代。”
我差一点就要哭出来,说:
“他们是一石二鸟,这样一来,怕金家的产业就要由他们来掌握了。”
罗本堂望了我一眼,想了想,说:
“金太太,你现在要考虑是否放弃这场诉讼,因为你胜诉的可能性的确不高。”
“不!我一定要跟他们争到底,输也要输得光明磊落。”
我决意不肯让这一步。
实在太气人了。
对于这种毫不讲亲情,只算利益的编排委屈,我何以对金家去世的几个亲人?何以对自己的良心?
就是为了我与金耀晖的感情,我也要决战到底。
打官司这回事,有什么叫作是一定赢的。
来香港这段日子,我的路也是辛辛苦苦踏出来的,现在虽仍是羊肠小径,但总有立足前进的机会与余地。如果我畏缩怕难,怎么会有今日?
微微挺一挺胸,我对罗本堂说:
“罗律师,我决不改变主意。”
“你回去三思再说。”
“已经很详细地考虑过了。”
罗本堂没有再说话,他站了起来,表示言尽于此,要送客了。
陪我走到他办公室门口,他跟我握手说:
“金太太,既是你主意已决,我必尽力而为,但,我有一个忠告。在法庭上,你千万别指责对方是为了争夺控制金氏家业的权益才与你起诉讼。你必须明白,推论没有证据在法律跟前成不了事。而且你能这样指责人,反过来,你也有同样的嫌疑。”
我想开口再申辩,罗本堂就截住我说:
“对我,你是不用做什么解释的,我明白。”
我微微一愕,很觉得难为情。
第一次在人面前感到自己活脱脱一个无知妇人,婆婆妈妈,噜噜苏苏的。
这在言语简洁、内容丰富,兼有劲力的罗本堂跟前,就真是太献丑了。
心情益发沉重,回到家去,连吃饭的胃口也没有,回到房里去发呆。
大女儿咏琴还忽然跑到我跟前来,两行鼻涕与热泪地大声嚎哭。
我问:
“怎么了?”
“弟弟……把我的牛奶打翻了。”
“这有什么好哭呢,不就另外叫牛嫂给你添一碗新鲜的。”
“不,不……”咏琴不住地摆动着身体,道,“我要他赔,我要他赔……”
怎么赔?
很多错事做成了,就是千古恨。哭那泼泻在地上的牛奶是多余的。
眼前的这个哭着的娃儿,她爹也做了对她娘很不起的事,教人伤透了心:往哪儿索偿去!
咏琴不住地哭,烦得我什么似的。
忍不住把她一拖就拖出房去,直奔厨房,把那哭得死去活来的咏琴塞回牛嫂的手里说:
“把她好好地管教一下,别动辄就闹,害得人心更烦。”
牛嫂看着我,有一点点像见了前所未见的怪物,掩盖不住骇异的神色。
我并不明白她的用意,只鼓一鼓腮,掉头就走。
在屋子的走廊上,听到有脚步声近前来,喊我:“大嫂!”
回头一望原来是耀晖。
“大嫂,请别生咏琴的气,你从来都是顶疼他们的。”
耀晖这么说,我才呆住了。
对,从没有对自己的小孩子发过脾气,这是第一次。
凡事总会有一个开始。
我答:
“咏琴这孩子再胡宠下去,就很不得了。”
“不是的,大嫂,你是为我的事而烦心,发泄到咏琴身上了是不是?”
我望耀晖一眼,没有再讲下去。
他是我身边所有大大小小人物之中最能看穿我心事的。
我轻叹一声,幽幽地说:“到房里来,让我告诉你今天去见罗律师的经过。”
于是,我把与罗本堂会面的情况,对小叔子清清楚楚地交代了。
耀晖听罢,良久,才晓得问:
“那怎么好呢?大嫂,我不要跟二哥及三细姐。”
金耀晖忽尔眼眶都红起来了。
我再忍不住,一把抱住他:
“不会,大嫂不会放弃你,我们一定争取到底。”
紧紧地抱住了耀晖之后,胸臆之间忽然有股温暖的气流滑过似的。
我感觉自己温柔的胸脯紧贴在一个人身上,那种舒服感既陌生又熟悉。
像把一份突然而至的空虚填塞起来,如此地令人满足!
“请别离开我!”对方这样说。
这么一句深情而简单的话,我是曾经听过的。
那是在很久很久之前……
丈夫到香港营商,回到广州来看望我时,那重聚的一夜,相拥着说的温馨话。
当时,我在他怀里笑道:
“谁会离开你了?”
金信晖说:
“我怕你会。”
“我怎么会?”
“如果我做了你不喜欢的错事,你就会以离开我来惩罚我。”
这两句话令我心里甜得发腻了。
如果离开他是最大的惩罚,那对我是至大的荣宠了,是吧!
有他这句话便足够了。
女人是要面子的,于是我柔柔地说:
“好,那你就不要做我不喜欢的错事了。”
“不,我不会,我不会!我答应你从今天起,我只爱你一人。”
连连几声的承诺之后,对方把我拥抱得更紧。
我那丰满的胸脯压在金信晖宽敞的胸膛上,产生一种备受保护的畅快感。
我多么地不愿与他分开。
直至房门口有人轻轻地咳嗽一声,才从迷惘的回忆中转醒,我慌忙推开了小叔子。
“对不起,打扰你们了。”
走进来的是惜如。
不知怎的,我竟涨红了脸,讷讷地跟她打招呼。
也许是惜如望着我的眼神怪异得难以形容。
可以这么说,她的整张脸都浮现着一股邪里邪气,象一个已在歧路上行走的人,忽尔寻着了个同道中人,于是做出会心微笑似的。
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的?
我有什么歪行恶念是跟她扯得上的?
这无疑令我内心不住战栗,一时间不知所措。
我开口问惜如:
“找我什么事?”
“金旭晖找你,有事要跟你商量。”
“好。”我挺一挺胸,跟着惜如来到客厅。
真奇怪,打从什么时候开始,惜如当了金旭晖的跑腿。抑或,这只是我的多疑?
坐在客厅上的除了金旭晖之外,还有健如,以及三姨奶奶。
后者把咏诗抱在怀内,样子还算是相当和悦的。比起金旭晖来,三姨奶奶显得安详。
我坐了下来,问:
“你找我有事”“对。”金旭晖说,“我们现住的地方显然不够用了,也不必住得如此狭隘,实在金家在这儿的人丁已不少。”
我点头。他提出来更好,这屋子还是用尽了我带到香港来的积蓄才撑得住租项的。如今可以说整个金家人都在此落脚,没有人提起要分担我的负担,实在也说不过去。
我说:
“这也正是我打算提出来的,这屋子自顶手至租金,都由我来付……”
话还未讲究,金旭晖就说:
“大嫂你口袋里的钱,在未曾分到遗产之前,还不是羊毛出在羊身上。”
这句话无疑是极之气人。
在座各人如果为住屋问题操过半点心,我无怨。实情呢,是把重担子放在我肩膊上,不管我死活。回头我让各人都有瓦遮头了,就来说这等风凉话。
可是,我才张口要反驳,健如就说:
“我们不必谈些表面功劳,把金家撑下去,人人有份,谁口袋里的钱不是金家的钱了,这是毋须置疑的。”
金旭晖答:
“话说回来,大嫂,我们打算搬。金家的遗产之中,有一幢楼在麦当奴道,一共四层,正好合用。如果你愿意留在这儿不搬的话,也是可以的,我们并不勉强你。”
“这样子,你就不必说我们踩着的那片阶砖是由你付钱提供的了。”健如没有忘记我斥责她的每一句话,伺机报复。
能跟他们分开来住,简直是天大的喜事。
时至今日,住在一块儿,朝见面晚见面都是一张张要计算自己的人的脸,太令人气馁了。
我本想立即答允,翻心一想,问:
“我若留住于此,那么,麦当奴道那幢房子,你们打算怎么个分住法?”
金旭晖把眼神掉向他母亲。说:
“妈,你来宣布你的打算好不好?”
三姨奶奶像如梦初醒的样子,有点期期艾艾地说:
“我看呢,是这样的。我年纪大了,上上落落不方便,故此,地下的一层,归我住吧。二楼打算给旭晖,照他说,现在的环境再回美国攻读是不适宜的,实际商场经验也是教育。
既是决定呆下来的话,成亲是早晚的事了。成了亲,自然是要一家一住,独门户的方便,尤其是今时不同往日了。”
金旭晖不耐烦地说:
“你别说其他的无谓话好不好,把该交代的说完就成。”
三姨奶奶回一回气,便道:
“是的,我的意思是二楼归旭晖,三楼归耀晖,四楼自然是属于信晖一房的,这样子分配,大嫂,你看成不成?”
整幢房子都是牛鬼蛇神,蛇鼠一窝,真叫人无奈。
“大姐,”健如慌忙补充,“如果你喜欢,不妨留在这儿,我搬出去,跟大伙儿一起住。”
那就是说,健如打算占住金信晖的一层楼了。
本来呢,这么个分配法是颇合情理的,但想到健如搬进信晖名下的一层楼,我却仍住外头,心理上有点不舒服。再说,我住的这一层,又由谁来付租金了,仍是金家公费管我往食吗?要不,岂非公然间离,甚至实行杯葛了?
若要我还跟健如住一起,也非所愿。
一时间,太多问题悬而未决,不知该如何回应。
“大嫂,你怎么说了?”金旭晖问。
这样逼在眉睫,叫我不能不做出回应。
我忽然福至心灵,想起从前在母亲身边任事。有一次,母亲病倒了,由我看守大本营,总有点战战兢兢,怕做不了主,或拿错了主意。母亲就在病榻上教我:
“心如,做生意有一招叫拖,你不晓得回答的问题,就用此诀,先不作答作实,其后再算。这中间的空当,你就用来搜集多些资料,细心思考,自然会得出一个结果来。”
对,就这样把事情搁起来,再算。
于是,我说:
“我看,三姨奶奶这个安排是合情合理的。至于我是否准备搬到麦当奴道去住,过一阵子再算吧!反正耀晖究竟跟谁生活还是未定之数,这也牵涉到我们金家如何分配住所,对不对?”
我的这番话,教金旭晖当场变了脸色,非常的不悦而又无奈其何。
心里禁不住一阵快意。
对这位小叔子,我的容忍是有限度的。
他比我想象中还要阴沉,将来跟他交手的的日子并不见得好过。
这么一想,惜如就接腔,说:
“大姐,你真的还在打金耀晖的主意?”
这句话冷冷地出于方惜如之口,难听得出人意料之外。
再看她的那副表情,邪里邪气之中还带着阴侧与鄙夷,直叫人寒到心窝里去。
这妹子的口气与态度,离了谱了。
我疾言厉色地答:
“你这是什么意思?是对你大姐说话的态度吗?”
“大姐,我的那句话有何不妥?你不是心里有鬼,才借题发挥吧?”
我气得发抖,把这一口气忍住了,总要找个机会,给方惜如开一次谈判。
我要好好质问她几个问题。
一、她是姓方,还是姓金?
二、她现今吃的一口饭、穿的一身衣、上的堂课、究竟靠的是谁?
三、健如是她亲姊姊难道我就不是了?为何厚此而薄彼?
四、在此紧要关头,她必须表明态度,究竟中立?还是站到哪一方面去?
与其这样子暗斗,跟这对妹子,不如来个明争,更光明磊落一些。
一旦开战,就是上场无父子,我不再需要顾念什么亲情。
之所以准备开口跟惜如讲得一清二楚,其实心里头还寄存一个希望。
但愿坦诚质询的结果是良好而光明的,可以铲除一些彼此之间可能有的误会,即使错在我,也有让我解释或纠正的机会。
才不过有两个妹子,一个已铁定是世仇,我多渴望另外一个可以紧握着我的手,予我支援。
说到头来,是切肉不离皮。
方健如若不是爱上了她姐夫,男女私情盖过了骨肉之爱,不至于势成水火至此。
然而,我的一丝希望随即破灭。
放在眼前的事实,令我惊骇至无以复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