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肖畅……”
他终于明白,吃惊得看了看里屋紧闭的房门,又看看我:“怎么可能?”
对不起,肖,我用力忍住笑:“是说我的事,不要扯到肖哥头上。”
其实我想隔着门板大声问肖畅一句,肖哥,当初是不是你接受了我,如无意外他会说是,那么柳克己的脸色肯定更好看,可惜,还是不忍心拿肖开玩笑。
“你——”
看出来柳克己真的为难了,肖畅出来的时候他还没能下决心。
“克己,一会儿送吴迪回去,记得帮我锁上门,我先送小弟走。”
还好肖畅没有发现柳克己看他的目光怪怪的。
我随着他出来,坐到车上才笑出声,肖畅问我笑什么,我哪里肯说,含糊地蒙过去,他也不追问,只说:“依赖我的小弟也长大了,看来你挺能对付他的,我白操心了。”
十年了,我当然会长大。
其实,这些年没少受过骚扰,男人女人都有,还包括觊觎石斌的女人,可是那个神经比电线杆子还粗的人一概不知,都是我一个人应付,这么多年下来,对付那些不相干却心怀叵测的人,我向来游刃有余。
“肖哥,你为什么介绍女孩儿给他?”
肖畅笑而不答,他当然不会真地去讨好柳克己,恐怕是找人绊住他,省得他骚扰我。
“肖哥,”我咬了咬下唇:“肖叔叔的事……”
他停下车,转头看我:“别介意,这件事本来就没多大希望,我也是临时起意,其实爸能出来我们全家就满足了。”
“嗯,”我点头:“其实没有必要去国外,散心的话可以去我家,我爸一下棋就提起肖叔叔。”
“好啊,我也想林阿姨做的菜。”
“哈哈,”我笑:“你去了,我妈肯定乐意下厨,要是让柳克己知道,还不嫉妒死。”
知道自己意志薄弱,面对他的温柔我还真怕会把持不住,一直小心翼翼的,至此才真正放松。
第九章
出来才发现已经到了中午,在外面简单吃过饭,肖畅送我回来,他让我不要担心,柳克己和吴迪哪边他会处理,我当然放心,他办事从来没有不牢靠的。
电梯的门光亮如镜,我定睛审视里面的自己,想起肖畅说我漂亮的情形,心中不无得意,我承认我虚荣而自恋,也并不以此为耻。
不知道夸石斌漂亮会怎么样?我对这镜子里的自己挤了挤眼,也许等他晚上回来可以试试,嘿嘿,肯定很有看头。
想到这儿,我几乎迫不及待了,要不要给他打个电话让他早点回来呢?开门的时候脑子里闪过这样的念头,立即兴奋地盘算该找什么理由让他回来。
装病,不好,他会拉我去医院;说有事告诉他,不行,他认真起来没完没了;那么——就说想他了,他一高兴说不定就同意了……
太过亢奋的心情让我失去了应有的判断力,以至于看到笔直站在窗前的人影时目瞪口呆。
时间似乎静止了,只听到窗帘呼啦啦招展的声响。
从那个窗口里居高临下,可以清晰地看到小区门口那条安静的林荫道。几个小时前,他把我送回这里,要我回去好好睡个回笼觉,几分钟前,我和肖畅在这里挥手告别。
靠近门口的餐桌上薄薄的塑料袋里是两个饭盒,寿司的醇香从里面弥漫出来。
“好长时间没吃寿司了,挺想的,有时间我请你去吃。”
这是我吃早点时说的话,那时候他说:“什么人啊你,就爱吃点怪里怪气的东西。”
我说:“我还爱怪里怪气的人呢。”
他敲我的脑门:“敢拐弯骂我,皮痒了是吗?”
以为他又像过去说过就忘,没想到他会记住。
这一会儿工夫,我的脑子闪过无数的可能,最大的可能就是他难得在工作的时候想起我,买了寿司回来,却看到——
“这么冷你开什么窗啊?”
不敢想下去,也无从辩解,我故作轻快走到窗边,关上窗子,窗帘平静地垂了下来,屋里静得出奇,在我受不住这种让人窒息的高压正要说话时,他开口了,声音像没打磨好的砂纸,粗嘎沙哑。
“那个人是谁?”
“以前的老板,在街上碰到,吃了顿饭,他顺道送我回来。”
“你的老板叫什么名字?”
我顿住,肖畅说认识他,那么他呢?不久前的一天,他们还在小区门口说过话,他还记得吗?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吗?”
不,一点也不难,只是需要些勇气。在不了解他知道多少时,撒谎和坦白都需要勇气。
手机突兀地响起来,适时解除了一些紧绷的张力,我们的目光同时看向里面的写字台,却都没有动,他的脸色更难看了几分。
“顾瞻林,”手指锁紧我的肩头,灼热的气息直喷到我脸上:“你就这么迫不及待?我前脚一走你就去找男人,甚至顾不上回家拿上手机?”
每说一句手指就紧上几分,他的力气太大了,我几乎听到肩胛骨碎裂的声音,用尽全力才挣开他的手,却听啪的一声,掖在夹克口袋里的纸袋掉了出来。
我下意识地去捡,却被他踩在脚下,我颓然放开手,他拿起来,抬手一扯,里面的东西噼里啪啦的掉在地上,户口本,毕业证,学位证,英语证书……最后飘飘悠悠落下一张照片。
他抄在手里,脸色在那一瞬间黑到了极点。
“你说这些证件在单位,你说那个人是你老板,你怎么解释这些?”
照片大力甩在脸上,又飘落在地,我没有看,因为知道是哪张,不会错,就是今天没有在相册里见到,却是我永远不会忘记的那张。
那时候肖畅踢球伤了腿,在床上躺了一个月,我趁他睡着,悄悄调好了相机,然后偷袭他。为了那张照片,我专门学了洗相,找到那个酷爱摄影的小子,借他工作间一用,可惜我的技术太滥,只洗成了一张。
当初毁了所有的照片,却没舍得把这张毁去,我把它装信封寄给了肖畅,一半是灰心,一半是希望他留个纪念,但是不可否认,也曾在心底偷偷希望会有人发现,让一心躲着我的他难堪一下。
现在轮到我了吗?肖,我突然想笑。
一个谎言说出来,需要一百个谎言来圆这个谎,这个道理我是知道的,只是知道得晚了,在错误的路上走得太远,就失去了回头的力气。只得任由谎言循环往复,越来越多,越来越重,越来越险。而只要一个被看透,一切就不攻自破、不言而喻,就象多米诺骨牌,推倒了一个,就是全部倒塌。
方才的紧张莫名的不见了,就象一根弦绷得太紧,突然断裂,反而放松了。
大势已去,这个时候抵赖固然无用,弥补也力不从心,何况这不是误会,我实在没有什么好解释的。
“你没话说吗?”
声音里有了危险的紧绷,他退开一步,拳头咯咯直响。
“有,”
太多话要说,就怕——就怕你不再相信,喉咙苦苦的,如同吞了一斤黄连,我轻叹,想着那拳头第一下会落到哪个部位,竟有些期待:“我爱你,是真的……”
“爱?你说爱?”
他突然大笑,手臂挥舞开,哗啦啦一阵巨响,餐桌倒了,寿司滚落在地,看着脚下白白的饭团,他的笑声嘎然而止,突然大力踩上去,黏黏的米粉粘在鞋底,他一边狠狠地辗,一边骂:“贱,真他妈的贱。”
那种凶狠和愤恨是我从来没见过的,心底掠过的疼痛几乎让我不能呼吸,我闭了闭眼,挤出一句话:“石斌,你气的话打我好了,别这样——”
“闭嘴——”
一把椅子呼地飞过来,从我身侧掠过,撞在的墙上,碎裂的声音几乎震破了我的耳膜,折断的椅子腿擦过我的胳膊,我惊吓地退了一步,后背贴上硬硬的墙壁。
另一把椅子飞起来,砸上酒柜,带着酒香的玻璃飞溅而出,他的脸颊被划破了,细细的红丝刺痛了我的眼。
他的狠劲儿吓到我了,这个时候我知道他平时的动手动脚真的是闹着玩儿一样,我怕了,我不想死,于是不说话,不让他看见。
贴着墙壁蹲下身,我痛苦地把脸埋进手臂。
咣当当、哗啦啦的声音不绝于耳,茶几倒了,沙发倒了,音箱倒了,然后是电视……
有人来敲门,他大吼了一声:“滚——”外面的声音很快消失。
酒香越来越浓,弥漫的香气中,风暴不知持续了多久,终于停息,只剩下嘀嗒嘀嗒的声音,我慢慢抬起头,房间里所有的东西都七零八落,残破不全。
汗水浸湿了他的头发,衣服凌乱而狼狈,他站在一片狼藉之中,喘着粗气,总是志得意满的脸上是从未见过的茫然,黑眸失去了光彩,眼神空洞而迷乱。
我抓紧胸口,难受地弯下腰,却震惊地发现,那滴滴答答的声音来自他的手,红色的水滴从他手上滴下来,落在他脚下的报纸上。
“石斌——”
我跌跌撞撞地冲过去抓起他的手,手掌上长长的伤口深可见骨,我抽了口气,跑进厕所拿了卫生纸用力按住他的手:“你需要去医院。”
卫生纸迅速变红,他动也没动一下,我心痛地叫他。
他的气息渐渐平稳,看了我一会儿,眼神从疲惫到凌厉再到陌生,一把推开我,转过身向外走去。
我抢过去按下电梯,他却去走楼梯,我一言不发地跟着,直到他走进地下停车场,费劲地从口袋里摸出钥匙,我终于忍不住,和身扑到汽车上:“要么让我开车,要么撞死我。”
对视片刻,他开口了,语气极尽讥讽:“你以为你是谁?配让我偿命吗?”
说完把钥匙一扔,大步走出停车场,我呆了片刻,咬牙跟上去,拦了一辆出租车,他坐进车子,我刚要上车,听他冷冷地说了句滚。
我张开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听不懂人话是吗?我让你出去!”
我默默关上门,汽车绝尘而去,转眼消失。
我呆立了好久,脑子里一片空白,直到有人好奇地打量,才转身回去。
客厅里大部分的东西都需要扔掉,但凡能留的,我尽量留下,收拾好的时候,天黑了,我闲不下来,又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在每一个地方搜索,一件不拉地打包,全弄好的时侯,夜深了。一直到太阳出来,他还没有回来,我给他的秘书拨电话。
“方姐,石斌到公司了吗?”
“早到了,怎么,不放心来查岗?”她依然是爽朗的笑:“还是你把他赶出来了?看不出来,你还真厉害,他的脸是你的杰作吧?”
“不是,方姐,他的手没事吧?”
“手?他的手怎么了?对了,我刚才还觉得奇怪,让他签字,他却让我拿印章,喂,小林,”她的声音突然变得小心翼翼:“你——没事吧?”
“没,”我苦笑:“他的手不方便,请你多照顾他,也——不要在他面前提起我。”
说完我挂断电话,向公司请了假,又等了一天一夜他仍然没有回来,我起身,离开了那里。
折腾了这么久,原来分手如此容易,别说受伤,连皮肉之苦也没怎么受就如愿以偿了,真该去庆祝一下。
记得上学的时候有一篇课文叫《警察与赞美诗》,里面的主人公穷困潦倒,一心想在监狱里度过寒冬,于是故意去当流氓无赖小偷,竟然都不能如愿,无奈中他听到教堂的赞美诗,心灵被感召,想去堂堂正正做人,却莫名其妙地被送进了以往梦寐以求的地方——监狱,只是这时他已经不想去了。
当初这篇课文是被我当笑话看的,如今才体会到那种深入骨髓却说不出口的悲哀。
若是笑话,那么最可笑的是自己。
哈,我笑,其实也不错,就算这辈子一个人过,最少不会让父母太丢脸。
阿Q精神在身体里泛滥,我抚着脸笑出眼泪,抬头却看到如镜的电梯门上毫无血色的脸,我再一次仔细审视自己,好难看啊,顾瞻林,你从里到外都丑陋到了极点。
离开的第二天,北京下起了今年的第一场雪,大雪让本来就拥挤不堪的交通陷入瘫痪,汽车像排好队的蜗牛一样在路上爬行,看了看挤得像沙丁鱼罐头的公共汽车,我拉紧衣领,走上人行道。
到张钺家的时候已将近九点,走了三个多小时,皮鞋几乎被雪水泡烂,我在门口把头上、身上的雪抖了抖,用力搓了搓冻麻木的脸,若无其事地进门。
洗完澡出来,张钺逼我吃了两片感冒药,又开始追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照例打哈哈糊弄过去。
风停了,雪还在下,深夜宁静,几乎能听到雪花落下的声音。
眼睛一睁开就沙疼沙疼的,脑子里却没有一分睡意,我烦躁地坐起身。
累得臭死,再加上热水澡居然还是睡不着,怎么办?这样下去大概会成为第一个因失眠而死的人。
好想……抱着他睡……
石斌,石斌,石斌……
我把额头放到膝盖上,用力撞了两下,起身上了趟厕所,到厨房拎了瓶酒回来,喝到晕晕乎乎,往床上一躺,心中默念,睡吧……睡吧……明天还要上班……还有很多事要做……
“该死。”
半小时后,我又爬起来,在黑暗中盯着电话的方向。
一瞬间就能想到几十个理由阻止,却还是拿起了它。响过几声后是他简短的语音留言,不知是没有回来还是不肯接?
我闭上眼,说了句:“石斌,我睡不着。”
无声无息,我等了一会儿,轻轻放下电话,平躺在床上,继续和睡眠无望的约会。
早晨照镜子的时候觉得自己象鬼一样,张钺说什么也不让我出门。
又经过一夜,疲劳和困倦继续加深,我连打哈哈的心情都没了,不紧不慢地说:“哥,咱爸有没有说过让你别太照顾我?”
张钺很小时母亲就没了,张叔叔去世前,爸妈认了不满十八岁的张钺做儿子,虽然表面上还叫顾叔叔林阿姨,但我们说话都称咱爸咱妈。
老爸对我的期盼和失望他最清楚,这句话让他泄了气。
“咱爸不是……谁都知道他最疼你了……只是……”
“只是我不争气,让他失望透顶。”
从小到大我听话,好好学习,从不闯祸,爸爸仍然只有失望,人说老婆是别人的好,儿子是自己的好,他恰恰相反,在他眼里,我就是扶不起的阿斗,一无是处。
“你怎么不象ⅹⅹⅹ那样……你看人家ⅹⅹⅹ……”
小时候一听他这样说我就觉得罪孽深重,无地自容,后来发现不管怎么讨好迎合也无法让他改观,渐渐的就麻木了。
“小林,你怎么这样说?你——”
张钺着急地试图安慰我,我拍拍他的肩笑道:“哥,我说着玩儿呢,你还当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