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的确很好。他显得困难重重,而她痛得要死,三次叫停,他和她在那时候都不明白为什么其他人会享受这些入和出的过程,似乎没有什么意义。
“嗯,痛死了。”雅慧投诉。
Marc耸耸肩。“不就是,不好玩的。”
然而因为两人在相爱的时候都交出了,两人的心灵又同步前行了一段,所以这一次经验虽然过程混乱,但感觉很好。
后来两口子的生活便多了“性”这个话题,幼稚但有趣,而且新鲜,怎么样也说不完似的。Marc因为是初哥的关系,时常早泄,雅慧只好捧着《妹妹》、《Yes》和《Cosmopolitan》细心研究,并悉心安慰Marc,依书逐步逐步处理,态度谨慎犹如做科学实验。
在解决了早泄这个问题之后,他们又研究做爱的花式。像很多情侣一样,拍拖的最重要节目便是沉迷于对方的身体,独一无二的温暖、奇特和神秘,互相注册上专利,分享了对方的秘密,从今之后,两人二合为一,关系不再相同了。
任谁也知道经过一个暑假后,雅慧与Marc变成了一对,同学也没多大反应,没什么的,只是另一对课室中的情侣。十八、九岁的年纪,很多事情也未能预料,只要开心便好了,没经历过什么,凡事总会乐观些。
日子是前所未有的惬意,这是雅慧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没有说错,是一生中最快乐最令她满意的。她也想不到,十八岁时恋爱,竟然为她的下半生画上句号,以后的日子,毫无理由地由光明换成黝暗,这样可怖的将来,十八岁的她根本不曾预料。
表面上一切充满憧憬。两人手牵手吃午饭,肩并肩在图书馆温习。Marc陪伴她报读英国的大学,她则替Marc填写香港大学的入读申请书。她明明看见他的笑容,她明明感觉到他牵着她的手,日子明明和煦美丽。她不会明白,生命中太多始料不及的事,和难以理解的内心。
雅慧不知道,其实她一点也不了解Marc,她以为自己了解他,然而不。他也不过十八、九岁,成熟程度有限,只不过较别的男孩子沉静些。所以当他不想说话时,雅慧尽量少点打扰他,当他面露不悦时,雅慧识趣地干别的事,男孩子的性格通常较反覆,既然是爱他,便忍一忍好了。
然而Marc心里想些什么,永远只有他才知道。其实最初最初在图书馆的时候,他的确被雅慧吸引过,她是多么世故成熟、说话有条理,是他喜欢的类型,外型清雅干净,家庭背景良好,怎么说,也是值八十五分以上的女孩子,照他所知,班中起码有三名男同学暗恋雅慧,能够与这样的女孩子拍拖,一定不会是坏事。
这样的开始不错吧,原来,他也早早喜欢上她。后来约会她吃饭,她答应了,他也很高兴。在互相对着吃肉酱意粉的时候,他隐约觉得,她也喜欢他!那多好啊,不如试试在夜里向她表示吧,或许反应乐观哩!
于是那夜在湾仔海旁,他对她说喜欢她,然后牵着她的手。
就是这样子了,对Marc来说,与雅慧一起这件事,没什么大不了,只不过是颇被她吸引,然后尝试走在一起,比起雅慧那发生在心中的震荡,轻上十万吨。
他甚至想过算了吧,最多约会三次好了。然而见面却一次又一次的持续,在“很喜欢看见她”与“见不见她也没所谓”之间徘徊,本来在夜里才想着与她分手,却在翌日见了面便舍不得,他也搞不清楚究竟自己想怎样。
是在黄金海岸那一晚后,Marc才立心留下。不要怪他狠心,不要怪他只为着她的身体,而事实是,他也误会了。他不知道真心喜欢一个人是何模样何感觉,他亦不知道假意喜欢一个人的感受。他不介意与雅慧一起,正如他不介意起床上学放学读书考试睡觉,说不上狂热,但又不讨厌不介意,是存在了便去做吧,既然有个如此好条件的女孩子在身边,何不拍拍拖?
真的,虽然听上去真心寒,但真的如此。真正令他感受到这段感情的份量,是她的肉体。她的身体令他有实质的快乐,是实在的、无从否认的感觉。每一次进入她身体的一刹,他总会不能自持地感动,原来,生命还是美好的,原来生命还有令他感觉奇妙的东西。为着这种感动,他留下了自己,亦留下了她。
没有故意对雅慧不好,也不是在玩什么把戏,只是,他不会离开她,也不会被她的人或是她的感情所触动。除了身体的接触,他什么感觉也没有。
所以,雅慧的快乐与Marc的快乐不相同,虽然大家在营造同一段恋爱。雅慧的快乐来自精神,Marc的快乐来自肉体,然而不代表雅慧是柏拉图的追随者;Marc是色欲大禽兽。只是两人的感觉来源不一样。
雅慧的激情与Marc的麻木,在十八岁的时候,已能分辨出来,而在往后的日子,接着的八年,她的激情与他的麻木一起伸展,非常平衡地各不相关,一段两人共存的八年关系,原来由始至终,只是一个人的单恋。
02
A
中国政治经济科的测验没有什么难度,阿夜在完成后心情很好,路过超级市场时,钻进去买了盒蘑菇和两份牛排,昨晚大声呼喝过天宙,她想在今晚对他好一点。
阿夜喜欢烹任,也喜欢一切家庭作业,从小已没什么大志,只想做某一个男人的妻子。所以啊,在十四、五岁的时候便学会了烧菜,每天跟着母亲煎煎炒炒的,不亦乐乎。那时候大家都说,那个单眼皮头发长长的女孩子将来定必是好妻子、好妈妈,阿夜每次听见总会很快乐,当其他女同学研究男孩子和化妆的时候,她研究烹饪。
她记得,Marc也爱吃她煮的东西,砂窝狮子头啦、醉蟹啦、上海炒年糕啦、煎羊排啦,每次他也吃很多,说很少的话但吃很多。
最初与Marc一起的时候,阿夜很不习惯,她不知道为什么这个约会她的男人那么少说话,他令她惊怕。但是后来她便想,各人性格不一样,男人少点说话也是好的,于是便由得他好了,只要他喜欢。
阿夜很喜欢Marc,他是她的第一个男人,总有些初恋情意结吧,第一个。她第一次与他见面是在他的律师楼,那天阿夜的父母签离婚书。父亲母亲都很爽快,也拉扯了这么多年,互相尽情伤害对方过后才正式分开,也没有什么话好说了。阿夜也不特别疼爱哪一方,父亲风流是事实,但他疼爱她,母亲受委屈也是事实,但整天喝骂嘶叫也令阿夜不好过,总之他们两人都不是好父母,阿夜很小的时候已对自已说,将来挑丈夫一定要挑一个沉实的,而自己亦需要无时无刻表现温柔,对着他们两人这么多年,认识到那些反面教材,总算不枉过。
Marc对阿夜的父母说:“现在你们已经不再是正式夫妻了。”房间内四人怔了怔,是Marc先咧嘴微笑,然后其余三人都面露笑容,气氛和平自在。基于友善,Marc向捧着法律书本的阿夜问道:“念法律?”
阿夜点头,告诉他:“是的,但来年想转系,法律不适合我。”
“为什么?”
“不喜欢竞争。”阿夜耸耸肩。
然后大家边说边离开Marc的房间,阿夜与他并不是即时有下文。
甚至不是一见钟情,顷刻触电的那种。只觉他如其他年轻律师那样,做事沉实有效率,外型冷冷的,算是颇讨好。
其实阿夜一直没想过会喜欢何种类型的男人,中学时代念女校,环境单纯,所有对恋爱的幻想均来自小说和电影,她获得的概念是,只要爱她对她好,便是理想男朋友了。后来念预科转了男女校,忙于应付大学入学试,也无心理会身旁的男孩子,是在入了大学之后,她才有足够心理准备交个男朋友。
顺其自然好了,哪一个有感觉便与他走在一起好了。听上去像毫无原则似的,然而阿夜知道,无论与谁一起,只要成为她的男朋友,她都会鞠躬尽瘁,尽力做一个一百分的女朋友,尽力对他好。因着父母的坏榜样,阿夜明白努力维系关系的重要,凡事有因果,要有开花结果的感情,便应首先尽力而为。
没想到Marc就是开始她新生的那个,原本他只是协助她父母分开的法律执行者。是后来有一次,她与一个女同学看电影,在散场的时候再次碰上他,他问她们两人要了电话号码,说他日有机会出来喝一杯诸如此类。
她笑,好哇,她说。也没把事情放在心内。
是在考试过后,六月的初夏,他来了电话,约会她看电影,然后大家便正式开始了。
好像很自然很顺畅,你喜欢我我喜欢你。然而阿夜不知道,在这仿佛无忧无虑的开始,潜藏着一些不吉利的巧合。
这是她的初恋。他与她在暑假开始,他们在艺术中心约会。然后他告诉她他喜欢她,然后他牵着她的手与她在湾仔海旁走着。
她不会知道的了,这些正是八年前Marc与雅慧开始时的细节。Marc不是故意,却通通重复了一次。
现在Marc已去世九个月,阿夜却始终忘记不了他,不只是忘不了,说得贴切一点,是依然活在他的阴影之下,他依然存在,而她依然探索。
生活失却了快乐,读书考试起床上床,行尸走肉。有人劝解过她,说什么她的生命里头本来就不曾存在Marc的部分,既然他来了又走,便把他的存在抹煞,返回他未出现的段落好了。
阿夜伏在枕头上,一天可以二十四小时不起床,甚至不转身。若有人可以提供帮助她返回Marc未曾出现的段落的方法,她愿意牺牲所有来换取。
他们不会理解,哀伤和找寻答案成为阿夜的唯一生存目标,他死了,却令她更渴望接近他,更渴望了解他,更深地爱他。
为什么要去死啊?为什么?她知道她一定要了解清楚,她不会让她对他的回忆消失得不明不白。
所以,对天宙,她从来没有抱歉,她知道他爱她,他照顾她、包容她。但是他愈对她好,她便愈嫌弃他。
根本不是时候。
一盒蘑菇两份牛排,阿夜肯定,天宙已乐得飞起。她但愿,Marc也有这种容易感动的性格。
牛排煎好之后,天宙燃上玫瑰味的香薰,阿夜取笑他:“要这么浪漫干吗?”
天宙只是笑,却不敢回答,他知道倘若说得太浪漫,阿夜可能会发脾气,但若说得太普通,又失去燃上玫瑰香薰的意义,不如不说好了。
天宙很珍惜这份牛排,是故吃得特别慢,他不知道何时再有下次,阿夜从不持续对他好,基本上,阿夜对他不好的时候比较多,若可以的话,他希望这份牛排一世也吃不完,好让阿夜的温柔继续下去。
阿夜拨了拨长发,带点俏皮地向他说:“我有个女同学很喜欢你。”
“嗯,是吗?”他抬眼问她。
“很漂亮的,很高,短头发,样子像中山美穗。”阿夜双眼一溜,然后站了起来,伸手在空中比画。“足有五尺八寸高。”
天宙抓了抓鼻子。“是吗?”
“不喜欢高的女孩子吗?”
他喝了口啤酒。“也不是。”他说。
“上次她来借功课时见过你,之后向我问起。你不知道啊,为了力证我与你没关系,废了多少唇舌。”阿夜状其轻松地说。
“我不准备拍拖。”天宙告诉阿夜。
阿夜望了他一眼,把牛排放进嘴里,耸了耸肩:“你很快便会改变主意。”
天宙没有回答。
放在房间的传呼机响起,阿夜放下刀叉走进去。回到饭桌旁时脸上挂了个笑容,“有客。”她说。
天宙没说什么,他只知道他今晚的心情一定不会好过,每逢阿夜接客的晚上,天宙的心情总会变得很差。
他诅咒那个叫Marc的男人,他毁掉了阿夜的生命。
微微补了点妆,穿上明艳的裙子,阿夜干她的活去。
第二十四人,不知道将会是谁,也不要紧吧,还不是男人一个。
到达酒店的咖啡室,和男人轻松地说了一阵子,然后双双走到楼上的房间,她燃上催情的香薰,开始脱下衣服。
那乳香混和茉莉花的气味,不是为了她的客人而设,而是为了她自己,她要自己放松,她要自己感受,她要接近Marc的世界。
Marc从前经常对她说:“阿夜,控制自己,不要爱上我。”
第一次听见这句话,她很不开心,拉长了脸问:“为什么?”
“因为我永远不会爱上你。”是他的答案。
“为什么啊!”那时侯她哭着说,他的答案听得她很不甘心。
“我不能爱上别人。我对爱这个字没有反应。”他再说。
阿夜咬咬牙,心想,不要紧啊,慢慢便能学会。而她下了决心,一定要教晓他去爱的方法,要他爱上自己。
也差不多在每一次见面时,Marc也会向阿夜重复叫她不要爱上他这番话。虽然教她难过,但听得太多之后,她反而没有反应,就当是他的口头禅好了,爱他便得忍下去,始终有一天他会软化,她想。
没当是怎么一回事,只觉他性格刁钻。是在他死后,她才意识到那番话的严重性。
第二章
究竟他的世界发生了什么事?究竟他的世界内存在些什么?她不明白,她很不甘心。她清楚,每次他抱着她、亲吻她的时候,他总显得那样真心真意,当赤裸相对时,他的眼神又是那样的软弱无助,像个迷路的孩子。为什么不能爱呢?那彻夜的厮磨,那温柔细心,那种恒久的美,难道不是爱吗?
他替她补习,伴她买参考书,教她用电脑,为她做晚饭,手牵手往外地旅行,两人共用一个旅行袋。这通通不是爱吗?
她不明白。为什么他都否认了。她讨厌遥不可及的东西,她要问个究竟。
是在Marc死后的三个月,她才开始有点头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