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又是怎么逃出那里的?”
“慈善园游会!我观察了几年,这是唯一可能逃跑的机会——当然啦!你也知道我很忙,没精神去做挖地道或凿场洞之类的事。我在园游会前一天先溜进教长房里……”
唐诺吃了一惊。“做什么?”
“拿回我的护照文件跟美金呀!东三柜下面数来第三个抽屉,我早就晓得了!然后我把必备的小衣衣小裤裤整理了个包包,便睡了一个好觉。当天我打昏了一个女客人,换了她的衣帽子,喏,还不赖,香茶几哟!”她很得意地炫耀给他看。
“没有人发现吗?”他实在佩服她的大胆。
“我猜她那一觉会睡得满久,而且园游日当天,宿舍区空无一人的。我把她绑得很扎实,只是对不起她了!”千千吐吐舌头,但毫无悔意。“我出了门房,就装成扭伤了脚,得回市区看医师,很快就搭上顺风车,然后,然后……就坐在这里跟你共进中餐,不,下午茶了!”
“你应该叫我们去接你,如果早知道……”
千千大摇其头。“我只想快快回来,想早点见到你。你公司和家里的电话一直记在我脑子里,还好没改掉。”她低垂着头,久久无语,然而她眼前的茶泛开圈圈涟漪。“我实在不想再在那里待下去。再过几个月,我就满二十岁了,到时我就有完整能力安排我自己的生活、金钱和未来。我将自立。而我想回来找你,我答应过一定会回来,我才不食言,食言会——肥。”她笑笑,但是头垂得更低了。
唐诺被她的眼泪吓着了。“千千!”
千千飞快擦去泪迹,抬头对他,已是一片晴空灿烂的笑靥。“我没事!专门吓唬你的!告诉你哦!你一定不相信我这些年有多长进多用功,不只中文没忘掉,英文协吼叫,还修了法文西班牙文意大利文和俄文!写起情书来有联合国的架势,应付公文更没问题。我还练了一手好厨艺,请个十桌八桌都没问题!不是看食谱做动作的那种,所有食谱都装在脑袋瓜里。你看我是不是完美的老婆?内外皆美,贤慧又会打扮,而且没有暴力倾向,保证很难找到比我更可爱的了。”
“是,是!”唐诺被她逗得只顾着笑了。“我相信你是。”
“承认就好,干嘛笑得那么贼?”千千狐疑地。“一定有诡计。你知道吗?其实你也变了。”
唐诺摸摸下巴。“我?不会吧?”他想他永远学不来名士的那套,他从不标榜自己为绅士,因他实在没兴趣追求淑女。
“变成熟了。不再像以前那么粗里粗气。可能人年纪大了难免这样,”千千笑他。“不过我也很欣赏现在的你。”
一顿饭吃到快近傍晚,回到车上、千千央他陪她去逛街采购必需品。
“我不会开车嘛,你要好心一点,当我的司机,谁叫你比我老,又是我的好朋友!”
“我看所有从国外回来的人只有你不会开车。”
“我——”干干的眼睛溜了一见,“在修道院里祷告唱诗都忙不过来了,谁来安排驾驶课程?要怪只能怪那个臭校长,怎能怪到我身上?而且我的快乐就是你的幸福,你辛苦一点帮忙搬东西,不要虐待你的房客……”
“你今天要住我那里?”
“不然还住哪里?住饭店贵得离谱,你先救济我一阵子,等我满二十岁那天,请你到五星级饭店总统套房住个过瘾!”她都盘算得好好的。“女生都爱漂亮嘛,保养品得补充,还有衣服鞋褥,饰品香水,内衣和内裤,喂!你不会觉得不好意思吧?”
“我最没耐性陪女人挑东西,千万别找我,我在楼下等你。”
“你以前都很热心帮我选星星娃娃内裤啊!没什么好害羞的,我都不介意了,当成跟以前一样就好了。”千千将他硬拖出车子,勾住他的手臂。“不!应该比以前多了一些人!我竟然忘了问海潮姊姊生的是男是女?一定是很可爱的娃娃。”。
“你想都想不到,他们生了三胞胎!两男一女,简直是樊奇和海潮的翻版,我爸妈最宠他们。现在樊奇和海潮正带着他们的三宝贝在埃及金字塔漫游。”
“真幸福!我得准备很多很多礼物!”千千抬头望着他。她眼中倒映着商场霓虹灯管的闪光,一时交映不停。“真像一场长长的梦,终于可以自由了!”
人车鼎沸,唐诺听不见她说什么。“什么?”
千千笑着摇头。“没什么,只是六年——真的好高兴,终于能再回到你的身边!她忘情而快乐地抱住他的颈子,在他颊上印下一个甜蜜的吻。
***
高高的叶梢间多清凉!清风阵阵传来香气,吹拂着、吹拂着,简直叫人要坠进另一个梦之乡——千千故意用力捏痛耳垂要自己保持清醒,不要再睡啊!连小鸟都要笑了……
她伸长手要勾夹在枝桠间的书,脚一蹬、一滑,整个人失掉平衡,往下直落!
千千吓得脑筋一片空白,连尖叫都忘了!
孰料她——恰恰掉入一个男人怀中!
千千猛意识到自己还没死、没骨折流血,只是害惨了底下的那人!她惊悸犹存地张开眼睛,迎上一对比她的还要大还要漂亮的黑眼睛!
太过分了!哪有男孩子眼睛生成这样的!
那男孩,不,他是男人了,唉叫连连地努力坐稳,还不停揉着后背和管部。“哎哟喂呀!你真重!猜你起码有七十公斤!”
“乱说!”千千脸上潮红未褪。对于这男人救她一命她很感激,但是不该如此没君子风度地抱怨她重。下坠物体都有重力加速度嘛!没压断他七八根肋骨已经算他幸运了,谁叫他哪里不好走,偏偏站在她的底下?她好整以暇地站起来,顺平牛仔须须短裤,跳着到树下去穿回鞋子。“你还不站起来吗?你的尾椎受伤啦?”
少女那理所当然的问话口气让唐瑞觉得有趣。这女生很逗!跟他原来想像的有些不太一样。唐诺叫他自己来找当年的“仇人”,可没提醒她会有这一招——唐瑞旧仇未报反被暗算!他慢吞吞走到她身边。“小姐,我以为鸡鸭之类摆着卖的器官才叫做尾椎。”
“可是我一说你就懂了不是吗?”千千拾起书本,排去封面沾上的尘土。“会出现在唐诺家,我猜你一定是唐瑞。我是杜千千。唐诺一定跟你说过我了吧?”
好大的口气!唐瑞不禁扬了扬眉,却憋不住笑意。奇怪!他看到这女孩就觉开心,觉得投缘,直想跟她斗。“当然!六年前毁掉我宝贝古董桌的元凶终于现身,我可有报仇的机会了!”
千千反被他吓着。“我以为唐诺赔你新古董了!”
“小姐,如果有人把你的小孩撕票了,塞给你另一个小孩当替代品,你肯要吗?”
“事情不能这样类比,小孩跟桌子——不一样嘛!我把桌子改造得很别致,举世无双,你原来的桌子并没有不见,只是……”千千自己说着说着不禁笑了出来。哎!要表现诚意实在该谦卑严肃的,怎么还可以偷笑呢!
她咬咬自己的舌头作惩罚。“只是藏在那层彩虹漆下面。”
看到千千那俏皮又娇嗔的模样,唐瑞连要装坏人脸都失败了。没有人会真对杜千千生气,因为她的表现是那么无邪而纯真,好像谁认真起来对她凶都是罪过。“好吧!原谅你,反正就算不饶你也要不回我的桌子。”
“我知道以前是我年幼顽皮,但不是故意的,你不计较真是太好了,不愧是唐诺的弟弟,大人有大量。唐诺说你很有钱,不过,我想你是念旧的人,爱屋及乌,我想问你,还留着那张彩虹桌吗?”
“丢掉了,把儿童桌椅摆在办公室里实在是不甚雅观。”不知怎地,唐瑞没立即说实话。事实上,他并没有丢掉千千彩绘的山坡春菇桌,它一直放在他办公室的角落,只是用布盖起来。上面放花瓶,避免太显眼;他想暂时保留秘密,只得先忽略千千失望的表情。等她亲自到公司时反而有个惊喜!或许他还会改变一下桌子的位置,这就得花心思了。告诉我,你没事为什么要爬到那么高的树上去?”
“看彩虹啊!早上六点多我就醒了;那时刚下过雨,树林上头挂着彩虹,在上头很舒服的。我在学校里都这样。”
“学校?你还在念书?”十八九岁的年纪,在这里的女学生都是个个发育不甚良、苍白体弱,要不就臃肿沉重的病重样。千千却像另一种材质打造出来的,健康而红润的肤色,肌肉结实,动作举止敏捷得有如狡兔,那种光采从眼睛最是看得出来。
“喔,嗯,嗯!”她乱应一通,欺负他不知情。反正要解释也麻烦,总不好跟一个陌生人大刺刺说自己是逃学生吧?她没大嘴巴到那地步。“我是说以前。躲在树上舍监和老师就找不着我,有时我睡了个午觉起来,和小松鼠看她们还在底下乱成一团,满有意思的!对了,你可以不要你你你的说个没完,叫我千千,或者嫂嫂也可以!”
她很大方的。
“嫂嫂?叫你小娃娃还差不多!”唐瑞哪知其中原委?只道她想占他便宜。“还敢夸大,我跟我哥都还拿你当小孩看……”
千千正不服气地要申辩,唐诺的身影出现在树丛最彼端。千千看到他,开心极了!直迎上前——“早!你来找我吗?”
“我来看你们忙什么,聊这么久早餐都不吃了。”他的话这才提醒唐瑞原来是奉命出来找千千进屋去的。
早餐是唐诺负责的,简单地煎了肉片、培根和煎蛋,吐司配牛奶,显然是为符合千千而准备。
“今天打算做什么?在树上窝一天吗?”唐诺问她,细心地将抹好奶油的烤吐司片送给她。他喜欢三人这样和谐的共餐气氛;爽朗的唐瑞和千千,感觉起来就像一家人。“刚回来,我想你还是休息几天的好,有兴趣的话,过一阵子再带你到公司看看。”昨天千千已向他表示过想一边进修一边到公司里见习的意思。她有心上进学习,唐诺自然十分高兴。
“不,我只有今天缺席。我有件重要的事待办,我要去找一个特别的朋友。”
“我认识吗?”唐诺不知道她在那两个月中还交了什么特别的朋友。“男的还是女的?”
“你不认识。男的。”千千放下牛奶。“希望我找得到他,赶赴一个延期了六年的约会。”
***
千千凭借记忆来到小巷交口的公园——可是,哪里还有什么小公园!
原来的园址早被铲平改建为高楼停车场,节比鳞次的高楼大厦陌生得让她心慌!千千一时愣在原地.难受极了!
连最原始的记忆都被连根拔起,她要到哪里去寻找都达?
原来的根据地都不见了,真的是信息渺茫了吧?都达又是漂泊成性的人,谁知道这些年来他又浪游到哪里去?想到他也许曾在大树下张望等着她,希望复失望,千千便满心忐忑不安。
早该问问他是否有个固定联络地址或电话什么的;现在,他们真的像断了联系的线的两头,茫茫人海里要从何处见踪迹?
千千怅然地沿着巷道走,听着凉鞋踢踏水泥石子的回声,那一声声空荡回音像是直接敲在她心坎上——
刚开始是无意识地盯着那张海报,当海报上的图景整个落进她心版,千千跳了起来!
那是街口的一家小画廊,占地只有一条回廊那般大小,门口排成一列的海报中。贴得最大幅最醒目的就是标题为“和气球玩耍的女孩。”
那是张美丽无比的图景!在夏日午后临出阳光中,一个全身粉红色的小女孩扣着成串轻飘的气球奔逐,明朗的笑靥和飘洒的光线面红交织成一片,整幅画面的情景吸引观者要入画去和那美丽的女童嬉戏,种种飞跃的情绪……
千千迫不及待跑进画廊询问。那个蓄小胡子的中年男人像是听见神话似的盯着她。
“什么?!竟然还有人不晓得这幅画?这画太有名了!小姐,除非你不是本地人,否则不可能没听过没看过‘和气球玩耍的女孩’,笔记本、信纸、书签、卡片……到处都见得到它,算是本土画作里面最受文化制品欢迎的了!你要买海报是不?要多大幅的?里头尺寸统统有!便宜八折卖啦……”小胡子像在摆地摊喊价似的。
“不!”千千心急地,脉搏狂跳。这是沧海中浮出的一线寻觅都达的机会啊!“我想打听关于原作者,那位画家……”
“都达嘛,怪人一个!”小胡子不晓得他这句话给了千千多大的希望和欢喜。“生平默默无名,连自掏腰包办个邀请展都会赔死的那类,就靠这幅画红了!不只红,还红透半边天!红得发紫!一夕成名!可是就有这种呆子,多少人跟他出高价买这画那不卖,有的直接说送展示馆永久陈列,他连甩都不甩,只肯出卖其他权益,做做海报啦、书签卡片,红归红,还是两袖清风,傻子,真是超级傻子!……”
“那他现在呢?”她追问。
“谁晓得!听说后来也没怎么画了!一辈子大概就只这一幅受人注意。可惜啊!现在这时代可不比以前,不只玩政治的要懂得迎合潮流进退,就算个搞画画的,还不是得抓住机会站出来,加上人捧,人气一烘托.整个人就红了旺了,要不就衰一辈子沈沦苦海……”
千千对这些人生大道理乏味得很。“老板,你们艺术团自己人头热,拜托你帮我打听一下现在都达先生的下落好吗?他在哪里?又做些什么?我有很重要的事,非找到他不可!我想尽快……”
小胡子上下打量她。“小姐,你不会也想买那幅画吧?没用的,连大财团都没办法——”
“我不用买,说不定他会主动送我呢!”千千面对小胡子的讶然眼光。
“你也画画吗?难道看不出来我就是画里头的主角——当然,不是指气球啦!”她盈盈浅笑。
小胡子更惊奇了,看着她.又看看画,再看看她,然后他一弹指,跳了起来,翻开一本陈旧通讯本投了通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