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曾是最好的朋友、最亲爱的兄弟,但那是在他们知道残酷的真相之前。从他们变成彼此的仇敌之后,这个家就已经不存在;是我咎由自取,造成那么多人的毁灭和痛苦。”
“良杰从来不提这些事。”
“杨波他母亲是我毕生最爱的女人,一个像水那样清灵的女子。我们在她最美好的十七岁相遇,却害得她二十四岁为我贫病交迫客死他乡。与良杰的母亲结婚是我母亲的安排,她为了我这段出轨恋情悲愤痛苦得上吊自杀,直到她去世,我不知道她对我的感情如此强烈!她是旧式教育规范养出来的名门淑女。你可以想象为什么他们在知道彼此真正的身分后受到多大的冲击。”他深沉叹息。
“怎么可能原先不知情?”
“我是辗转托人打听到敏儿跟杨波的下落;那时敏儿早就去世,连身后葬处都混灭无踪。扬波被社会局送到孤儿院,我是以外人身分申请领养他。他在麦家待了十年,那是我们一生中最亲密快乐的时光。”他说道。“一去不再复返的时光。”
“那又为什么要把这些事告诉我?”尹嫣心中充满酸楚的柔情;是眼前这个迟暮老人回溯此生的悔恨感慨交集令她动容而不忍心。“我并无意刺探。”
“你该知道,将来也迟早会知道。我在第一眼看到你时就相信你会是麦家的一员,这感觉在扬波也回来的那天更为强烈;就像我这一生总凭直觉决定爱情一样;我就是知道了。我有两个很糟糕、但也是最好的儿子,说句不客气的话,如果错过了他们,实在是你的损失。”
尹嫣一时不知如何反应;笑了。“比较起来,我倒喜欢跟您约会。没有压力。”
“那就好好陪我这老头子吃顿饭吧!已经很久没有年轻漂亮的小姐陪我聊天了。来,尝尝这燕窝明虾,我有个最棒的药膳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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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堤风大似狂啸,却冷却不了两个男人激烈对峙的狂暴心灵。
“我绝不会要麦家的一分一毫,我只要拿回该我的东西!”扬波带着沉重的痛。又一次,他要和自己的血肉相抗衡,永远难以痊愈的创伤。
“你什么都拿不到!你的生命本来就注定是个错误与罪恶!连你身上的血液也是!”良杰咬牙切齿地,一再提醒他的罪惩。“你是背着别人的诅咒跟痛苦而生,你这辈子都不会有翻身的机会!”
“别忘了你身上流着一半和我相同的血。”
“所以我更恨你们这些夺走我母亲生命的刽子手!”
“我知道你的恨,你已经恨了每个人十几年,这会让你快乐些吗?就算再恨又如何?我已经一再退让、已经躲到这个地方来,你还不满意?你到底要我做到怎样才够!?”
“我要你消失!最好根本没存在过!只要你出现在我面前一天,我们唯有誓不两立!可惜我不会让你有太久好日子过,你等着看好了!”良杰愤恨的眼睛怒火焚烧。“爸心目中只有你,我可不!我恨不得毁了你、也毁了他!世界上有罪过的人都该死!还有,我要警告你,离尹嫣远一点,她不属于你的世界,你这种浑身劣迹罪过的人不配跟她站在一起!别以为你做的事我不知道,我清清楚楚你心里在打什么主意。”良杰拂袖而去之前冷冷抛下一句——“如果你不想看小秋的事情重演,最好离她远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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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知道辉煌何时开始居中拉红线的工作。总之他利用受伤的借口,拉拢扬波渐渐替代自己在小貂日常生活中的位置。扬波帮忙辉煌开店看店、陪小貂一起去买菜。作产检。散步,晚上陪小貂上街吃消夜……没有人怀疑不对劲,三人本就是形影不离的朋友,现在辉煌受了伤,扬波帮着出点力也是应该的,反正扬波忙完自己的捞金活动,剩下的时间也是闲着,也就乐于帮小貂分忧解劳。等于是身为大夫另一个仁慈心肠的表现:勿让孕妇太操劳。孩子落地,若是因妈妈怀孕期间劳累过度导致长得苦命相、操劳样,他这干爸爸也要负责的。
只是他的殷勤热心落在辉煌眼中严重扭曲成了另一种解释;日日他强忍着心中痛苦看着小貂与扬波愉快地进出相伴、谈笑、嬉闹,还要强迫自己笑颜相对,然后默默退回自己的小角落——椎心泣血!可是他告诉自己:这是他该做的。成全他最爱的两个朋友。
就算自己再痛苦都无所谓,只要小貂能过得顺心快乐!她这一生已尝过许多孤寂痛苦、生离死别交集的试验,如果能让她安定地驻留下来,再也不用无依漂流,那么就算他牺牲一点又算什么!为了小貂,就是值得。
可是,他的心为什么止不住撕裂得这么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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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良杰和阳杰森的事务所合作后第一个大案子,同时也是引起社会瞩目的医疗纠纷案,因此当法官判定被告胜诉,尹嫣一干人莫不欣喜若狂地相贺出战奏捷,这是漂亮的第一仗!
原告是位急诊病患家属,控告院方忽略病患是糖尿病患者的事实,造成病患救治不及;而且院方虽有第一大著名医院之名,医护人员态度却恶劣轻忽,因此要求医院偿付一千万元赔偿。由于事涉名医院声誉,因此这桩纠纷案的判决格外受到注意。检方在历经三次开庭审议后,判定原告水泥工家属蓄意诈欺,原来就隐瞒患病事实,控诉驳回。医院虽有怠忽医病态度之嫌,但在此告诉上罪名不成立,判定无罪胜诉。
尹嫣兴奋地坐在观众席中聆听胜仗的宣布;虽然她也同情原告一家人的失望伤心,但是,是非对错本来就是截然分明没什么好争论的。原告家境困窘,如今唯一的劳动人力病逝,剩下白发苍苍又憔悴的太太与两个分别智障和残障的孩子;当她听见宣布判决的那一刻,眼中凄凉绝望的神情令人不忍!她悲愤怨恨地望着被告这方人马和雄辩滔滔的律师,那燃烧的静默恨意会叫人不寒而栗——
尹嫣要自己忘掉这一幕,忘掉那个眼光!
同情不能解决一切。一个律师是站在真理的天平上超然判决一切。大多时候她要提醒自己忘掉她是个凡人、是个敏感的女人,若单单只用一个是非标准衡量,那么人生诸事就会简单也轻易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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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小貂注意到辉煌日渐消沉寡言和种种越来越夸张的蓄意安排,一时还不敢妄加猜测他的改变所为何来。当这一天她希望由他陪她到妇产科受检,辉煌又想尽不成理由的理由,要请扬波代劳,小貂一气之下自己出门了!憋在心里的臆测与怀疑到了晚上关了店门后忍不住爆发了出来。
“我洗好澡了。你累了一天也早点睡,不要熬夜写稿,记得窗户要关好,最近天气慢慢凉了……”他站在门口说。
“你要不要叫阿波过来帮我点蚊香盖棉被?”小貂抱着膝头坐在床上。“你进来一下,我们需要谈一谈。我想听听你自己说,我们最近是不是发生什么不对劲的事?”
他坐在书桌前,不敢看她。“没有啊!”
“我还以为你对玩‘一妻二夫’的游戏有兴趣。”小貂问出心中的疑虑。“如果你后悔收留我,也对我们的婚姻感到厌倦,或是嫌弃我……你可以明白说,不用怕伤害我……”
“不是这样!”他急急辩道。她怎么会这样误解他!后悔?厌倦?嫌弃?她怎可能有这么离谱的猜测?他不可能会对她有丝毫厌弃的想法啊!而且正相反,如果不是为她的真正幸福着想,他何必这样独自吞忍痛苦!然而千百种纷杂情绪在他心中翻搅,他怎么也说不清。不能说,不敢说,难以倾诉。“只是我实在不忍心看阿波为了你消沉下去,与其让一个人失意、一个人不幸福,宁可由我退出,让你们追求属于你们的幸福。”。
小貂不敢置信!“什么?扬波跟我?我跟他之间什么都没有,也不可能有啊!”
“但是阿波的确是为了你而不快乐,借忙碌忘却痛苦;而且我知道你也喜欢他,我想……”
小貂真是哭笑不得!她遇上了怎样的一个“天才”!“你弄错了,我是喜欢他,跟你对他一样的那种欣赏和喜欢,你真的弄拧我的意思了!至于阿波那边,你一定也是搞错,我保证他对我一点特别的感觉都没有,而且朋友妻怎可戏?我像是他的家人还差不多!”
“可是校花说……”
“我们马上就去找他当面对质!你这个大傻瓜!乱点鸳鸯谱竟然点到自己太太身上来!”等辉煌弄清了这段时间以来的煎熬原来是起于他自己想象力过于丰富的误解,他自己又羞惭又放心,傻呼呼地摸着头说不出话。反而是小貂为他导演的这一出戏气结不已!怎么有人荒谬到将自己的老婆拱手让人?她实在弄不懂辉煌为何要这么做,自绕一圈,不仅害苦自己,也害别人心里不舒服!
“到底该不该骂你傻瓜?连老婆都可以转让吗?你自以为是为我好,你可曾真正知道什么才叫对我好?你擅自做主安排我的生活,倒不如直接叫我卷铺盖走算了!”她心里一拧,一转身跑上露台去自个儿生闷气了。
辉煌心中惭愧内疚,知道这回疏忽亏待了她,她是真的生气了。他跟着追上露台,见她气闷地坐在一隅,抬头望着满月的天空,明知他来也故不作反应。
“对不起!”辉煌实在捉摸不住她心思。“我不应该……”
小貂肯看他了!她幽幽的眼光调到他身上,叹着气。“算了,你坐下。我是心情不好,借题发挥。”
“你不生我气了?和好?”
“不然又能怎样呢?”她的双脚荡呀荡。她的声音也虚空地在夜里荡。“其实你并没有哪里对不起我,你已经给我太多。我是气自己的依赖心太重。不关你的事。今天是十六,记得我刚来时也是月圆夜,日子过得真快,我来这儿都满三个月了。”
她跟辉煌要面纸。前两天不小心着了凉,为了顾及宝宝健康不能用药,她只有多喝开水、拼命擤鼻涕。
很久很久,丝丝清风挑动最细微的感官,怡人的清风芳香荡漾。“大哥,有件事我一直瞒着你,没跟你说实话。”
“你可以说,我都能听的。”他又提供了包新面纸给她。
小貂眼盯着自己双脚。“那个人——我是说宝宝的爸爸——他不是死了。他没有死,只是不愿负担我们俩,他不要担这个责任。”
“他结过婚了?”他问。
“结过两次,也离了两次。他是开传播公司的,性格。有魅力,是最具桃花运的那种面相,有数不清的女友,其中不乏漂亮又多金的影歌星。”
“这些你本来早都知道?”
“你骂我笨吧!我就是爱他,狂热地爱他。愿意为他做家务、写剧本、照顾公司,奢望参与他的生活,让他离不开我,很笨很天真——我知道,都知道!”
“你到现在都没后悔过?”说实话,他嫉妒那个能叫她这样心甘情愿掏尽生命的男人。可恶可恨的男人!
“反正那都不关他的事了。自从有了孩子,我才真正有种归属感,现在与未来的日子是属于我和孩子共有,我已经有好久不去想、也没有主动想过他了。那些情绪波动起伏震荡的日子已经离开好久,我很满意现在的生活。”她看着他,眼睛晶亮的,不是泪光。
“他知道孩子的存在?”
“知道。他以为我会去拿掉。我决定离开时,就决心把一切结束得干干净净。事实证明没有他我一样活得下去,还活得很好。我会让自己过得快乐,至于是不是还能拥有爱情,我早已不去多想。现在只期待宝宝落地,生活又不一样,但有你们在我身边,我不慌张。”她悄眼望他。“你一定觉得我笨,是不是?为了一个不值得的人……”
“不。”他很快地说。“反正你是你,没有所谓值不值得,只要你想好这样做,你的心往这儿走,我都支持你,都看着你。真的,过去不重要,重要的是往前看,怎么把未来的路走好。孩子是希望,我明白他对你的重要。”
小貂释然地微笑了!心中宛如大石终于落了地。她轻轻追寻辉煌温暖的掌握,虽然无言,但心意是相通的;那熟悉的温暖鼓舞她莫大的勇气与信心。
宝宝,还有你,你们,真希望就这样走下去,不管前途会遇到什么风波,都能坚定冲破,因为你们,我才有信心。
更胜任何所谓的“爱情”。
第五章
尹嫣欲敲门的手停留在半空,办公室半开着的门扉后,是杰森舅舅、洛士尼跟良杰的声音。
“记得最重要的是确定对好证人的口,别让那老太婆坏了事,找我们麻烦。”
良杰答道:“没问题,老太婆那儿我都处理好了。五十万支票,银货两讫;乡下人最死脑筋,我要她发誓一泄密出去绝对全家死光光,她怕都怕死了,谅她不敢。”
“五十万买一句话,值得。”
“这就是我们胜诉的关键,比起医院偿付一千7赔偿金,区区五十万算什么!王院长乐意都来不及。别忘了,今天晚上在希尔顿摆庆功宴,王院长另外还有‘犒赏’”,不去的人算自动放弃啊……”杰森朗笑,转到别的话题上去了。
尹嫣强忍住进去一探究竟的冲动,回到自己的办公室。然而心情一时无法从震惊中恢复过来。他们瞒着她什么?她以为她全程参与案子的讨论,怎么可能漏掉什么?还是他们蓄意遗漏隐藏掉最重要的环节?……尹嫣不停地来回踱着,然后直奔八楼的档案资料室。
列为公司最机密要地的档案室须通过光卡检验和秘书小姐透过荧屏比对才能进入。尹嫣很快调出了这件编号○三七一一三的著名医疗纠纷案。其中包括她没见过的一分口供——一位同时在急诊处的老妇人宣称听见死者陈德生一再跟院方人员强调他患有中度糖尿病,但院方人员不闻不问态度冷漠——尹嫣在案子开庭前拿到的资料一切齐备,独缺这一部分。她再一翻阅,整个档案页上方都编有号码数,但她记得她的那分资料页码栏皆是空白,因此她也无从得知自己拿到的东西缺少了什么——
她镇定如常地走出档案室,回到自己的地方。
为什么?他们为何独隐瞒她这个重要的事实?她自视是参与的一分子啊!他们为何故意排除她在他们的“秘密”之外?独独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