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意思?”小貂指端轻叩杯沿。
“你不是能长久这样过日子的人。你是属于感性澎湃那一类,不可能压抑自己的感觉太久。何必让自己活得那么痛苦?”
“你才认识我多久?怎么能这样武断……”
辉煌温煦的眼睛安定一切疑问。“我想我知道你。不说这个,省得你找我打架。”他笑了起来。“生下宝宝以后,你们俩能够生活吗?”
换作是别人,小貂或许会觉得突兀,但话出自辉煌口中,她知道他是真心关切;正是由于不见外,所以她不愿用生疏的礼貌挡人。
“我身上还有笔存款,三五年内不成问题,生活再怎样苦都能过得下去,就等宝宝落了地再说。”
“怀了宝宝,你原来的工作怎么办?”
“自由业就有这个好处。只要有门路,不用按时打卡都有得钱赚。我住的公寓到月底期满,打算换找个宽敞点的房子,最好有院子和草地,阳光和草地对小孩子的发育有益。不过这事急不得……”
“怎么不急?总不能露宿车站或公园。”
“这就是有很多朋友的好处,四处可为家。当然,等再过两个月,肚子明显凸起来,就不能在外抛头露面到处跑,要做好胎教——我还是想有个文静有气质的女宝宝,没人告诉过我我小时候是个怎样的孩子,不过我知道一定离文静和有气质这些形容词很远。我向来讨厌死守规矩。”
辉煌的眼里尽是疑问;不过他留给她自己说下去。
“我是亲戚轮流着养大的,我妈十六岁生下我就离家跟别的男人跑了,再也没消息。我十五岁北上,开始半工半读自立过活;感觉上似乎这辈子跟亲人、情人的缘分都浅,不管走到哪里,最后都只剩下我独自一人。”小貂两手握住温热的杯子,触摸着那尚未褪去的温度,她看着他。“不过我不是因为怕寂寞才想留下这孩子。”
“我明白。”
“我目前在无线电视台做编剧和企划,有时兼充当外景主持、过旁白;有线电视的发展空间大,不过普遍都穷,请一个人要当五个人用,不是真有耐力和兴趣的人绝对待不下去。我是习惯了,吃苦耐劳哪样没尝过?现在决定辞职是想给自己一段充电期,而且有了宝宝情况当然不一样,要戒烟、戒酒、不能熬夜,我想我不会后悔这个决定。”
“你会是个一百分的妈咪。”
“现在凡事都是她为第一优先。我不想错过她的成长,从第一步开始,全程参与。我知道被人忽视的滋味,所以我不会让宝宝重蹈那样不愉快的生活。”
“问题是你并没办法保证孩子的将来,毕竟一个单亲家庭对孩子的影响没有人能预料……”
小貂叹了口气。“你以为我没想过这些问题吗?确定怀孕的时候,我着实慌了手脚,我是经过一段时间的挣扎才决心要留下她;一种奇妙的感觉,我可以感觉到肚里的宝宝强烈地喊着:要跟妈咪在一起!要跟妈咪在一起!我是无法保证将来宝宝会成为怎样的一个孩子,但我能够保证的是,我会用全部的爱来陪伴她长大。不管别人用什么样的眼光来看我们,我们这一生都会亲密地结合在一起,从她来到我生命中的那一刻起,我们就注定不再分离。”
辉煌几乎要感动地望着侃侃而谈的小貂了!她脸上那种真纯诚恳的神情——他只能用“虔诚”两字来形容。女人对他而言是陌生的,因女人而起的感动亦是。然而小貂在他心中引起的回响——他无法言说!那种母性的光辉在她身上流露无遗,任谁都看得出那是一个喜悦又平静的母亲。
那是辉煌这一生还无缘体会承受的福分;那种天生亲情的亲爱,他陌生。
小貂那种美丽的光彩,于他更胜女子沉浸爱情的亮丽容颜。
“真的不用为我担心。我已经够老,老到不会开自己负担不了的玩笑,老到懂得安排自己跟别人的人生,我相信我们会过得很好。”
小貂将空茶食盘叠齐,推到他面前。
“其实我心里也有最后打算。若是真的找不到准爸爸人选,宁缺勿滥,也就作罢。将来我会向宝宝解释我的不得已,我会让她明白蚂咪的苦衷,她是出于爱情和期望而诞生,我想宝宝该会谅解。”
“别再蘑菇了!有话直说吧!”
突如其来插进来的声音吓得小貂从高高的凳子上摔下来。
“小心!小心!我不会生孩子,摔坏了可麻烦,我赔不起!”扬波赶紧搀起她,像供养菩萨。“凤体保重!凤体保重!妈妈健康胎儿壮,千万留神!”
那还有谁!孟扬波像会飞岩走壁的隐形高手,无声无息突然从后院冒出来,吓死人不偿命的!
“你又挖墙!”辉煌头大得很。“有大门不走,老钻狗洞!”
“绕一大圈路多花时间费体力!小洞一钻直从我家地下室通你家大厅,既迅速又便利!”扬波大咧咧地自取汽水冰块,好比在自己家一样自在消遥。“好啦!别皱眉头,我明天再拿些破布砖块把狗洞补起来。我已经拆拆补补几十次了,他就只会为那个小狗洞跟我翻脸,你说怪不怪?”他跟小貂说道,不无“投诉”意味。
“你才怪,没事跟狗争道!”辉煌很为他兄弟这个不良积习叹息。“说话也颠颠倒倒。”
“起内哄了!”小貂笑倒,把脸埋在衣袖里。“你刚说什么啊?谁蘑菇?我不懂。”
“自然有人懂。”扬波下巴朝辉煌一顶,连暗示都懒了。“呆子,要说就快啊!再等下去就天亮了,太阳出来情调不见得比较好,还犹豫什么?直说!就跟小貂说嫁我吧!我甘愿娶你,甘愿做你孩子的爸!你看,一点都不难。”
杨波语不惊人死不休,辉煌和小貂却是截然两副表情,然后面面相觑!
“这太夸张了吧!”小貂嚷道。
“你又知道……”辉煌反应。
“我当然知道!我认识你一辈子了!”扬波笑得一副神秘的模样,有点——贼!“否则问那么多干嘛?就只剩一句话没说出口了。想说就说,没什么好顾忌的,喜欢女人又不犯法,再说你也没‘前科’。跟小貂说个清楚。”
“我……”辉煌转向小貂,像鼓足勇气,一张长方脸连耳根都通红。“小貂,我是想告诉你……”
如果刚刚扬波那一串惊人之语还能够当成是玩笑,现在小貂真的是傻住了——
怎么可能呢?
情况怎么可能这样急转直下?她是不是错过了什么情节?还是她脑筋错乱了?
是他们在她不知道的时候交换了什么暗号?不会啊!她明明一直在场!
而辉煌口中说出的话让她分不出是想笑还是感动得想大哭。
“小貂,我只是想说,如果你一直找不到担任宝宝爸爸的适当人选,而你也觉得我不致太差,其实我可以……”最后这句话简短有力。“我愿意。”
小貂张着嘴巴,不太能反应得过来。“为什么?”她呆呆的。
扬波粗里粗气地——“哎!女人怎么老是爱问这个问题?你不觉得这时候说‘好’比‘为什么’应景得多?”
“为什么?”小貂固执地。
“你不愿意吗?”辉煌反倒很紧张。
“你没有理由……”她说。
“可是我愿意这样做!只要给我你的答案。”他凝视B她。
小貂真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这是怎样的一天?从无到有,情况全盘倒转!所有的不可能变为可能,意外和惊奇连连不断!
真的从见到萧辉煌的那刻起,她就没把他列入考虑人选;不管从哪一方面来看,她觉得她与他之间用三个字形容足矣:不可能!
就像猴子知道金鱼不是同类,没有人会把北极熊和水牛配对。
直到目睹枪战,她对他的感觉有了一点点变化;她从他默默散发的讯息里去体会那个她在初次印象还不及知悉的萧辉煌。那时,她被枪战紧张危险的气氛惊吓得不能动弹,他却始终保护着她,那么天经地义、自然而然的动作……
一个男人的胆识、心地,几个理所当然得可能连他自己都毫无所觉的动作却说明了一切!包括正直、真正的善良——
不容任何邪念的——真正的男人。
之后她与他坦言自己的处境,是真心拿他当朋友看,但朋友不代表得承担她的问题;所以当扬波甚至辉煌向她表白“意愿”的时候,她除了错愕还是错愕。
她真的不明白,他为什么愿意帮她?
没有理由阿!
就算他心甘情愿,这对他——公平吗?
是的,她会想,这对他公平吗?
也许他是出于同情,可是不应该——正因为他是个太好的人,她更不愿、不能、不该接受他的“好意”。
“不要,很谢谢你,真的谢谢你,可是真的不行。”小貂回绝了两个男人好心的“提议”。
“换作我要问为什么了。”辉煌望着她的眼中有抹幽默光彩。“第一次求婚就被拒绝,实在不是很光彩的经验。”
“你没有必要这样。我知道你的好心,同情我目前的遭遇,不过我没有像你想的那么可怜无助,我相信我能安排好属于我和宝宝的……”
“不是同情,为什么要说成这样?如果说我就是想成为你法律上的丈夫、宝宝法律上的父亲,你不能接受这么简单的事实吗?”
小貂是不能置信。“你知道这只是名义上的,也知道这是项契约,有规定、有期限……”
“我统统知道。你整个晚上跟我说得很清楚了。”
“我并不是那个用意……”
“我懂。”
“可是我就是不明白……”
“非把问题追根究底想得清清楚楚不可吗?那就把它们留到以后再想。我想你也同意了?”
求婚!他在说求婚。但他镇定、平常得像在问客人是不是就点红茶和毛豆而已一样。
“可是我还是想知道……”小貂发现自己这下只能被动地跟着走。自从他和扬波联手说服她接受他让他当孩子现成的爸,她就开始昏头昏脑,实在连状况都搞不清了。
“如果你一定要理由,好吧!”辉煌两臂交叠在吧台上。“你受过的那些苦,我和阿波都尝过。我们同在孤儿院长大,自然明白孩子对一个正常家庭的渴望。所以不要让你的宝宝落单,将来不管如何,宝宝都会有两个叔叔照顾她,合适的婚姻对象可以慢慢再找,重要的是解决目前的问题,把你的情况安顿下来,一切以宝宝为前提,等宝宝平安落地后再说,将来的问题留给将来再想。现在你只要回答一件事,怎样?”
怎样?小貂简直要疯了!他还问她怎样!
“你明明知道这只是个契……”
他耐心地——“事实上我完全没想到契约的事,一切照你的安排,如果你信得过我,相信连约也不用签,时效一到,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以你为主。还有,我不需要什么‘感谢金’,你把钱留下来,将来给宝宝当教育金,以后你一个人身边带个孩子,日子不好过,能俭省就检省。”
一股热潮袭上她心头。小貂哽咽得连最简单的谢字都说不出口。
“我们也不要谈什么权利义务的,那很没意思。我想你能明白。”
“萧大哥,我……”她初次改口。
辉煌推推眼镜,慌忙地——“别哭!也千万别说谢!我不是为了这个。另外,我帮你想过了,你不是说你住的地方要退租了吗?四处漂泊不是长久之计,如果你不嫌弃,我这儿还能窝窝,地方是不大,但至少是个固定的家。要是有什么情况,大家彼此也好有个照应。当然,都看你的意思,不勉强,只怕让你待在这儿委屈了……”
“不要这么说,我怕打扰了你!”
这一回答,无疑是默允了。小貂的心情却还是翻搅,感激与不安交战。
“不嫌弃的话,我很愿意在你店里帮忙。”小貂轻轻说。“不支薪,我会很勤快学习,我很能吃苦耐劳的!”
一旁看他们俩“交涉”“会谈”半天的扬波实在听得都快打瞌睡了!好不容易谈出个眉目,他忙不迭上前“确定战果”。“不嫌弃!不嫌弃!你们俩对彼此都很满意,没人会嫌弃,拜托别再学古人谦虚了!”他乐得敲敲小貂。“就这么说定!宝宝可以交给我一手接生,叔叔兼现成的干爹。”
“你会接生?”小貂不免讶异。她绝无轻视花柳医生的意思,但——成天和菜花疮疹打交道的孟扬波要接生……行吗?
专业领域受到侵犯的扬波这下可不太爽快了!男人的看家本事受到质疑,就好比自己的老婆受邻户色男意图染指,非同小可!
“我绝没有其他的意思,我十分钦佩你最‘擅长’的那一科,只是不知道你还是全才,毕竟要精研各科不容易,医学天才千万人中不过一二。”小貂赶紧澄清道。
人家都已经明吹暗捧成这样了,扬波心花朵朵怒放。没人不爱听好话,连“天才名医”也免不了会有一点点虚荣“病”。他假装咳了咳。
“这两个字我怎么敢当!天才不世出,我看二十世纪像你这种为爱受苦牺牲的纯情女才快绝迹了。”他很深受感动的表情。
“小貂,我们明天就去帮你把行李带过来,我会先把房间打扫一番。先把你的境况都安置下来,”辉煌说道。“往后我们要做的事还多得很。”
“好。”最简单的一个字,最复杂的心情;不准说谢,可是小貂发现一切亦非谢字所能包含。
她轻轻地、好温柔地笑了。
“就这么说定!”扬波把三人的眼光锁在一起。
三个人、六只紧紧交缠的手掌互相传递温馨的暖流,这是第一次,小貂在朋友身上感受到坚实如亲情的温暖。
她竟忍不住哭了出来。
直到积压已久的情绪随泪水尽情宣泄,她才明白这段日子以来她给了自己多大的压力、扛了多沉重的负担!如今有另外两只坚定暖热的手来分担她心头的苦,感觉是这么的好、全然放松!
可信赖的人。
“傻瓜兮兮的。”扬波最不爱看这种儿女情长的画面了。他想,等哪一天他研究出抑制女人泪腺的方法来嘉惠男人,准可以得诺贝尔奖。“把我们当你老哥看不就得了吗?这样浪费水分和电解质也算糟蹋地球资源。”
辉煌就没那么粗鲁了。“都要当妈妈的人了还爱哭,宝宝会笑你。”
宝宝会不会笑她她不知道,不过她却是被他逗笑了。
这是怎么奇特又幸运的一天!命运把他们带进她的生命、扭转了她的窘局!一切奥妙的降临有如奇迹!
小貂抬起浸在泪光中的晶亮眼睛。是,她不再哭了,没有理由好哭,她已有了这么奇妙的礼物,无论如何、无论何时都给她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