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要问我啦!”校花搔头。“这叫我怎么好说……”
“拿来!”扬波一声威力冰冷的怒吼又抢回两人注意力。陶儿校花速速趴回帘子后头。
男人挣脱开他,站起身,拭去唇角血迹,缓缓从上衣内袋掏出张小纸片。扬波像是获得生平至宝,慌忙接过。
陶儿努力伸长颈子想看清那是什么,可惜距离远,物件又紧握在扬波手中,根本无从窥起。然而她看得清清楚楚扬波的表情——他,眼里激动着的……可是泪光?他望着手中物件的神情那么温柔虔敬,虽只是一秒间掠过而已,那神情将陶儿感动得说不出话来!这一连串疑问引她加倍好奇。她猜若扬波的生命中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曲折,这儿就是最大的传奇与私密了。
扬波很快武装起自己。“你要怎样才肯把剩下的照片残片交给我?随你开价,只要你说得出口……”
“无价。”男人知道自己手中握有永胜王牌,注定箝制凌虐怀恨的仇敌。“你说多少价钱能换取看自己敌人痛苦的无上快乐?我就是要这样一年一年提醒你的痛苦跟罪恶。你们曾经加诸在别人身上的痛苦,我要你加倍偿还回来……”
“够了!”扬波沉声道,“你今天来的目的都已达到,大可痛快地离开。我没有留你的意思。”
“只可惜你这辈子永远摆脱不了我,真是遗憾!”麦良杰在门旁停下,并没有回头。“还有最后一件事。下个月五号是爸生日……”
“我说过了,再不要在我面前提到那个人……”他和他分据房间两头,像是永不相交的平行线,一靠近就注定爆发痛苦冲突的威胁。
“这或许是他最后一回办寿宴了,他的心脏在前年中风后恶化得特别快,最近几次突发休克,医生说……”他住了口,深吸口气。“他没说什么,不过我猜他会高兴见到你。”
“不关我的事。”扬波的手不自觉地紧抓椅子靠背。
“我的话说到这里,随你来不来。”男人冷冷抛下最后一句话,径自离去。
扬波不知在那儿僵着发呆了多久,他抓起外衣转身下了楼。陶儿趴在窗台上张望已不见他人。
“那个男人到底是谁?阿波哥怎么会招惹上这样一个天字大仇家?”她抓着校花的袖子猛晃。“你一定知道对不对?”
校花意兴阑珊地,闷着。“仇人吗?你是太小了,才看不出爱跟恨真正只有一线之隔。没有源头,哪来相对这么强烈的仇恨?”
“你在咕哝什么?说白话文啦!”
“想知道就自己去问阿波,我不当坏人。今天跟你说,明天又有理由骂我多嘴公。”
“不会啦!说嘛!说!”陶儿痴缠顽缠。“我跟你最好了!告诉我!”
他躲。“不要跟着我啦!你明知我这人最心软,禁不起女人缠,你再问下去我就没辙了。”
这下陶儿追得更起劲,差不多黏到他身上去,像无尾熊宝宝那样。“说!说!说!你守不了多久的啦!
※ ※ ※ ※ ※
六月六号,大顺之日;一早,辉煌便拉了小貂上注册处公证。小貂还恍恍惚惚地在半睡梦中流连,计程车已经在法院门口停下。
整个过程不到五分钟便结束。他俩都穿着白衬衫、牛仔裤,辉煌竟事先准备了两个戒指,小貂有意外的惊喜。一切明快简洁,她还不敢相信自己就这样结了婚。
他们从侧边小门出法院,躲在屋檐下,发现天空不知何时飘起了小雨。她回头望望辉煌的侧脸,他在张望黑压压的天际。小貂心中升起清新的特殊感觉,一时说不出话;清凉的雨丝扑上她的颊。
“请你吃冰淇淋,有没有意见?”他笑笑问她。
庆祝新婚,冰淇淋相贺。“我喜欢!我可以拉你的手跑过去吗?”
他反而很惊讶。“我没说过不准啊!”
他的手宽大温厚。小貂没看他。“已经很久没有一双温暖的手供我握着了。”
“还有我在。不要忘记,我们现在是夫妻了。我的意思是说法律上的,你不要误会。”
小貂被他逗笑了。她真的没碰过这么羞涩的大男人,一半稳靠得可撑天辟地,一半像个青春未褪青涩的孩子,且从不隐瞒他的面貌。“我很高兴跟你结婚。”
“你哭了?”他注视她眨动的眼睫。
“没有!”小貂急忙否认,用笑靥回答他。只有她知道那串坠进心底的酸涩;眼泪是滚烫,雨丝是冰冷,然而这实在不是个适合掉泪的日子。她初次结婚的大喜日呢!尽管有糟糕的天气,她仍希望它会是个晴朗的记忆。“我是高兴。雨打进眼睛了。”
“我也很紧张,没结过婚。”他早就把程序排得好好的。“公证完,先去吃冰淇淋,看早场电影。可以等过两天再到户政事务所登记,反正宝宝可以安心了,不用再着急。”
小貂勾起他的肘弯。“直冲到那个转角!一、二。三!”还没喊完,他们撒腿齐开跑。不介意那些个高高喷溅积水的洼儿,直奔路的那头,连串欢呼和笑声追逐散落的雨丝,连窜进领口的水滴都没放进眼里了……
※ ※ ※ ※ ※
当那位丰腴的中年妇人走进诊所,扬波刚结束完晚间的打坐。他并不惊讶她的到来;他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温暖拥抱,是妇人笑着连连惊呼他才放下她。
“你这孩子,长这么大了还顽皮,把红姑转得头昏眼花。”妇人坐下喘气,放下肘弯的皮包。“来,红姑看你这阵子是不是又瘦了!我上次带来的人参和鸡精你是不是又拿去送了人?这么大了还不会照顾自己,越养越瘦!”她疼惜地摸摸他的肩肿和腰背,仿佛他少了几斤几两肉她都掂量得出。
“我壮得很哪!”扬波耍宝地展示臂肌。“天天练功打坐,保持体能最佳状态。”他奉了茶,像小孩样蹲在她面前,把话直问开了——“红姑,我最开心见到你,可是你不能犯规,我们有过约定的,不能提不该提的就——”
对这聪明过度的孩子能怎样呢?一个眼神交换,何线红的心事毫无遮隐地摊开在阳光下。她无奈地开口:“不是犯规,只是这回我不能不说,红姑昨几个夜里想了个通透……”
扬波站起身,背转过身去点上了烟。他晓得她最不爱烟味,但现在这事不重要。
“你知道昨天良杰来过了?”
杨波那冷淡的语气刺得人心好痛!线红一想到这两个自小被她揣在怀里疼爱关照、视若己出的两兄弟如今彼此仇恨淡漠相对更甚于不相识的陌生人,就禁不住眼泪潸潸。是老天爷存心惩罚人的过错吧?让一个家支离隔阂如此!一对兄弟彻底反目,是人的盲目与罪孽才遗祸成现今的痛苦与不幸,而这一切公平吗?又该向谁去追悔?“我问阿杰好久,他才肯告诉我,你们这两个孩子实在让我心疼,你们……”她哽咽得说不出话。
扬波躲得更远,重重烟雾遮掩了他的表情。“红姑,不要难受。这个结局是理所当然,你不认为这样对每个人都好?你不能硬要把三个相怀恨的人绑在一起生活,会疯的!”
“胡说八道!”线红持手绢拭泪,只是她心中积压许久的悲哀忧愁怎么也清理不完。“我真的弄不懂你们父子三个,一个模子出来的臭脾气,就是谁也不肯先低头让步。明明三个人都过得不好,还要咬牙憋着硬撑!人是血肉做的,不是机器,再倔又能撑到几时?总有撑到极限的时候……”她说到最心酸处,又是老泪如泉涌。是心焦,是忧烦!
“你知道我不想听这些。”他转身。“你不是最爱看我的画?我去拿前阵子到山上写生的几幅得意作给……”
“我只是难过。”何线红吸吸鼻子。“你跟良杰两个小时候那么好,连便当的菜都抢着让对方吃,看到漂亮的弹珠一定买双份。高年级欺负良杰个子小,你以一挡十被揍得修兮兮还紧紧护住他;长大些了,穿同牌子的牛仔裤,一起动脑筋追校花,国中毕业同领市长奖,好风光的!看看你们现在,明明是最重情的孩子……”
“红姑,如果你来这里就是要搬这些陈年旧事,我没兴趣听,也早就不记得了!”
“我知道你心里不肯原谅你爸爸,可是,至少同情,好吗?”她说得好艰难。要承认这样的事实,好像拖在她心口上的一把刀,割得她鲜血淋漓!“你爸他犯过太多错误,可是对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你还能计较什么、还能计较多久?这些年来,他衰老得特别厉害。你也许无法想象,但这是真的,他拥有的日子可能也不多……就算看在红姑面子上,算红姑求你!阿波,你长到这么大,没见过红姑低头求人的是不?”
杨波大大的震撼了!他紧紧盯住她哀恳的、真情流露的目光,一时之间被自己突然体会到的事实震慑得无法言语。
是!要说这世上同他最亲爱的人,除了早逝的母亲之外,就属红姑。在他生命中最值得记忆的、如置身天堂的十年岁月里,她等于扮演了慈母的角色,给了他心灵无微不至的温暖。他拿她当第二个母亲看,全心仰慕的情感。
红姑是麦老夫人买来的养女,等于是麦石千的义妹妹,终身未婚嫁。在养父母去世后跟随麦石千一起生活,照顾家人。她的一生都在付出与温柔对待中逝去而无怨无悔。麦家夫妇待她恩情重,她是真心把自己给了麦家,此生此身都属麦家人。
只是从没有人知道她——
“你爸那人就是牛脾气、爱面子,其实他心里是想你的,你一走就是十几年,他从没有快乐过……”
“他快不快乐与我无关!是他自己造的孽,无需别人同情。你认为我得承担他的情绪快乐与否?那么对于他给我们母子造成的痛苦、给别人造成的伤害又该谁来负责?犯错本来就需付出代价!他是不动刀的刽子手……”
“这样说对他太残酷!他现在什么也不是,充其量只是个病弱、不快乐的、期待儿子谅解与温情的可怜父亲。他也把自己折磨得够苦的,阿波,毕竟他是你父亲,你知道他一直最偏爱你,你们以前……”
“不要再提以前!为什么你们老要活在以前?”扬波暴躁地走来走去,头发狂乱。“我只承认现在,关于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我宁可忘得一干二净……”
“血缘牵连,阿波!”线红忧伤地望着比她高出几个头的扬波。“断不掉也忘不掉的!”
“别诅咒我吧!老天!”他倚在敞开的窗子旁,让晚风冷却他激动得根本无法运转的脑子。
“红始不要求你原谅他,我知道那很难;只要你去看看他,跟他谈谈话,这就够了,就够了!他就会高兴的……阿波,这次算红姑求你好不?失掉这次,谁知道以后
“你是爱他的是不是?”杨波一句话终于点破了隐瞒了三十年的迷雾!他到底是忍不住。红姑的表情是最好的回答。
她没有退缩。只是多年的酸楚秘密一朝被亲如孩儿的他点破,线红不禁激动,呐呐地,她流下眼泪。
“这样为他用心半生,你,值得吗?”杨波轻轻问。
“我不重要,只希望这个家好好的,他、阿杰和你都好好的。我一直怀念过去在一起的日子,到现在还常梦见,回想起来更凄凉。难道真的不可能回复以前的日子?阿波,人生真的不长,尤其你爸已经快走完属于他的这一生;他风光过、煊赫一时,而现在只是个孤单寂寞的老人。”
“他有儿子。”
“你跟阿杰同享他的生命。他可以失去整个世界,就是无法忍受失掉你们两个;偏偏你们俩都离开他了。”
“良杰还在他身边。”
“你不懂,已经不一样了。你爸已经受了苦,他为他犯的过错鞭答了自己十几年。阿波,想想红始的话,红姑知道你是个多有情的孩子,恨又如何?爱的力量不是足以化解一切?除了你爸的不是,也多想想他曾付出的一切。想想他种种的好……”
扬波不语。在知道这样一桩久被忽略的真相后,他被红始心中义无反顾的慈爱温柔所撼动!
没有人会知晓这样一个平凡女子生命中蕴藏贯穿如此深沉的情爱。
已不能问值得与否;只是,什么样的力量支持她这样将一生梦想、半生的情感全牵系交托在一个负尽天下女人心的风流多情男子身上?他浏览花丛数十载,独未曾正视过她一眼,而她只是默默陪伴追随、默默牺牲奉献、永远在他身后,站成安静的影子,直到最后的时刻,还是为他设想,说的是他、念的全是他——
是痴心还是傻气?
比起她来,他们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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辉煌洗完澡出来,见小貂窝在他的地铺上自己跟自己玩扑克牌。见他仅穿着短裤也不避,笑着把椅背上的干毛巾扔给他。“不爱用吹风机的人,还是得把头发擦干,否则当心老了会留后遗症。这是老师教的。”
辉煌赶快背过去套上T恤。他不确定她是否在他背后偷笑,抑或是他的错觉。
“你怎么不睡?”
“睡不着,来找你聊天,”小貂抱着凉被。“否则一个人玩牌也无聊,算半天还是算不出恋爱星座现身。而且今天是我们的结婚日,就算是确保安全的新婚夜,给你个晚安吻不犯法吧?”她做的比说的快,辉煌还没领悟过来,她已噘着红唇在他面颊上响亮一吻。
辉煌感觉全身血液直窜脑门,热度逼升沸点!心里庆幸日光灯昏暗,她看不清他的脸色——辉煌咳了咳,加穿了件又宽又大的长汗衫;小貂还无知无觉地自顾自洗牌发牌作排列。
“你知道我刚才睡不着在床上翻来覆去想什么?想你!我在想,你到底是个怎样的人。”有他们这样的婚姻,说好没有任何权利义务,不上床、不亏欠,他不要她有一丝一毫心理负担。对于男女情缘,小貂当然是明白,腹里宝宝都怀上了,她要装傻也装不来;只是在辉煌面前无需掩盖佯装什么,正因为他的正直与思无邪,她更可放心大胆,抛却世俗顾忌。他愿意这样接纳照料她,于她便是亲人情分,旁人再无可比拟。“我有个结论,你不是怪胎就是圣人,不过我都同样感激。大热天的,你为什么穿得这么厚?”
“我伤风……我——试穿看看。”
“怎么办?看来我今晚失眠定了。我们开瓶酒小酌一番以资庆祝,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