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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舍得 page 2 作者:尉祯

  在这期间,他既没有问任何人她的去向,也没有人主动告诉过他。好像她的失踪是多么天经地义一样……

  或许,他应该感谢这场车祸。

  当心思集中在肉体的创伤与苦痛之际,心里的疼痛很容易被压缩、被遗忘。众人只专注于他的康复问题,更没有人敢在那样的情况下提出感情问题来烦他。

  于是,她消失得理所当然

  连他都以为自己早就忘了。忘了她曾经存在,忘了她还当了他一天的妻。

  事实是,他一直蓄意遗忘,只是没成功。而现在,他只想知道一个答案。

  “扣,扣。”

  “进来。”

  杨绪宇率先进门,闻到满屋子的酒味,立刻拉长了脸,涂孟凡则跟在他身后。

  “你还敢点火抽烟!不怕酒精浓度太高,发生火灾?”杨绪宇的口气很冲。

  “绪宇,别这么说话。”涂孟凡在一旁圆场。

  唐豫坐在沙发一角,一手搭在椅背上,低垂着头吞吐着云雾,这副事不关己的样子,看得杨绪宇顿时怒火中烧。

  “到底怎么回事?你可以好心点解释一下吗?”

  唐豫不想和他们谈公司的事。

  “既然你们两个都在,那更好。”

  涂孟凡和杨绪宇对望了一眼。

  “我现在只想知道一个答案,我相信你们能给我……”他顿了一下,起身转身走到落地窗前,想掩饰突如其来的慌乱。

  她会不会已经……当然,除非有更大的奇迹,否则她的确是……

  无言吸了几口烟之后,他才问:“她呢?她在哪里?”

  房里顿时一阵凉飕飕的,似风吹过。

  杨绪宇和涂孟凡的眼神里同时闪过一丝不安。

  “呃,”涂孟凡显得有些局促,“你指的是俞副总吗?她还在台南负责休闲农场的开发事宜。”

  “你们知道我说的是谁。”他的语调平静无波。

  沉默再度笼罩在三人之间。

  杨绪宇摇了摇头。没情错,唐豫的反常果然起因于她。这是他们共同的痛苦,谁也不愿回想,只希望它能够永远地埋藏起来。六年,离永远毕竟还太遥远……

  “事情过了那么多年,你为什么这时候想知道?”

  为什么?出神地瞪视着烟头星点般的火光,唐豫自问。

  话说回来,不论结果是什么,事情过了这么多年,难道他还承受不起?

  “她——死了?”直接问出最害怕的答案。

  没有回答。

  唐豫再吸了回烟,久久没说一句话。那就是了……

  短短几分钟内,这个可能性在他脑海里盘旋了几百次,他始终没敢面对。

  “是我害死的!”一丝颤音终究没能掩饰住。“不是你,是那场车祸。”看到他自责的模样,涂孟凡不忍。

  唐豫无声地笑。

  “那就是我害死的。或许我该让你们知道,我是故意的。”他该赞许他们的办事能力的,一切法律问题、赔偿事宜甚至不用他出面解决。一条人命从此消逝,而他甚至不用担负任何责任……现实如此吊诡。

  “这是六年前发生的事,不是昨天、不是今天。它——应该事过境迁了。”杨绪宇提醒他。

  “告诉我后来的情况。”

  涂孟凡和杨绪宇交换了一个眼神,决定由后者说明一切。

  “她没你命大……火是很快就被扑灭了,她在车里被找到,满脸是血,额头上的伤足以致命,体内出血的情况也比你严重许多,再加上那场火——”

  即使唐豫似是无动于衷,他也不忍说出她上半身被层层纱布包里、奄奄一息地只靠呼吸器维生的细节。他当时在加护病房外,隔着窗看着重伤昏迷的她,不过短短几秒的瞥视,他便不忍再看。

  或许唐豫没看到那样的她,对两人都是幸运吧。

  “总之,医生明说了,这种伤势能救活……很难……没有人抱任何希望。”

  他们立刻通知她的父亲。孙德范当晚赶到医院,见了女儿的模样只是老泪纵横,并且要求女儿立刻回到台南,因为他希望女儿能死在自己的家乡。

  落叶归根,他是这么说的。

  对此,院方强烈反对。以他们专业的判断,就这么留在台北固然生存的机会渺茫,不过,他们更肯定这样的重伤患无法撑过一路的颠簸跋涉。

  只是,再坚定的反对也没能制止这名伤心的老父。最后,在俞绮华的打点下,一辆配备有精密维生系统和急救设备的救护车,载着仍不省人事的孙思烟和绝望的孙德范回到台南……

  唐豫静静地听着。

  “这就是后来的情况。”杨绪宇平静地叙述完当时的情形。

  “警方那边调查后发现是道路施工单位标示不清,责任不在你;孙老先生也说了,不怪你。”看着唐豫痛苦,涂孟凡忍不住出言安慰。

  天,她真的死了……

  原以为事隔多年,自己能承受这样的消息……他高估了自己。

  “你何必自责?难道你忘了她对你做了什么?”杨绪宇平静地提醒。

  第二章

  良久,涂孟凡与杨绪宇离去,唐豫仍木然呆坐沙发上,瞪视着手上早已熄灭的烟蒂。入耳的,是他自己沉重的心跳。

  窗外,天渐渐黑了,又渐渐亮了,而他丝毫没有意识到。最后一丝酒意已经完全褪去,痛苦的意识慢慢苏醒。

  他何必自责?

  她不爱他。

  她只是为了保护父亲的名誉,不让一介外科权威孙德范大医师因误诊的医疗纠纷而身败名裂,这才答应他的大哥唐平原,借由接近他,与他演出一场情戏,探知他的决策、窃取公司的机密、影响他的专业判断,使当时的“唐氏企业”状况层出不穷,他也因而被董事会逐出唐氏。

  她欺骗他整整一年的时间,他不知情,却与她假戏真作地同台演出……甚至,娶了她。

  他是天底下最大的傻瓜!

  面对如此的虚伪背叛,他应该生不如死的……偏偏,死的是她。

  他爱她。

  在他发现唐平原与她密谋的真相之时,他是爱她的;在他离开唐家,离开所有嘲笑的嘴脸时,他还是爱她;在汽车开始打滑、旋转、撞击的片刻,他的爱又如何能够在这瞬间一笔勾销?

  他清楚地知道,答案是否定的。

  三百多个日子的交心与朝夕相处如何能在一夜之间灰飞烟灭,像被橡皮擦去般不留痕迹……如何?

  如果没有那一场车祸,他或许能够在时间的帮助下,把对她的爱渐渐转化成等量强烈的恨。他会用苦涩去咀嚼她一年来对他的欺骗,一遍又一遍的反思,直到对她厌恶、作呕为止。最后,他会后悔曾经爱过她,转而鄙夷她、可怜她、否定她,甚至,不屑对她采取任何报复的手段……

  可是这一切都不可能了——因为那一场车祸。

  他对她的感情凝结在他还爱她的那一点,她却死了。

  想着,他露出凄然的笑。

  “灰飞烟灭……哈,灰、飞、烟、灭!”

  不公平……好不公平!他承受了她对他的欺骗和背叛。明明是她欠他的,不是吗?到头来,她死得清净无瑕,他却还得承担对她死亡的歉疚。

  对她来说,她用死亡一笔勾销对他的爱恨。那么他呢?她欠他的,他找谁讨去?

  他找谁讨去?!他狂乱地抓着发,一遍又一遍地反复自问……

  他甚至没能清醒看她最后一眼!

  如果,他们还能再见上一面,他会对她说什么?

  她呢?又想对他说什么?当时,她跟他上车了,那表示她也希望事情有所了结,是不是?她想说什么?他想起车祸发生时,她伸向他的手……她要什么?

  这一切都成了无解。

  她是他这一生惟一全心爱过的人,在一年的狂恋中,他付出了所有的感情,以及理智。大家都认为他疯了。即使是现在,他也清楚地知道,当初他爱她爱到愿意放弃一切,包括“唐氏”,只要她开口,他绝对肯。因为他这个大白痴早已把她视为生命中最重要的部份,除了她以外,一切都可以不要。

  就是因为全心付出,所以他才会那么的痛苦,痛苦到全面封锁自己的情感。

  然而,可悲的是,不管她曾经如何伤害了他,他就是无法恨她。

  直到听到Vincent唱出当年他对她表白的那首歌,一切的努力终究溃堤,锥心刺骨的痛以更大的能量从四面八方袭来,他无从躲避。

  情人岂是可以随便说说而已?

  像是失去了六年的记忆,突然在那一刻完全恢复——拧扭、烧灼、撕裂的疼痛如影随形,时时刻刻提醒他,他曾经彻底的失败过。

  原以为这是他所能承受的苦痛极限,直到他们对她证实,她死了。

  真的死了……一个美好的生命就这么平空消失。

  他拿起话筒哑着声音问:

  “涂老,她葬在哪儿?”

  话筒那头,涂孟凡语塞。

  唐豫失神地挂上电话。想起她习惯深锁着眉心的模样……突然为她感觉凄凉。

  她何尝不是别人手中的棋子,被迫演了一年的戏?成日面对一个不爱的男人,偏要装出浓情蜜意的模样,她同样是痛苦的吧?她也傻呵。

  再度拿起话筒,熟练地拨了一串数字。

  “绪宇,帮我个忙,我想知道她葬在哪……”

  六年后的今天,到她的坟上捻香,插上一束鲜花,是他该做的吧?毕竟,她去世时的身份,仍是他唐豫的妻——

  他害死的妻。

  *  *  *

  看着乐谱,手按着吉他上的弦,七零八落地不成音调,她好懊恼。

  他教了她几次,无奈她就是学不来……

  算了,不练了,学不来何必勉强自己?做成决定之后,她撕下半页乐谱,是他最爱的那首歌,用铅笔写上她从没说出的那三个字:

  我爱你

  写好,摺成一只纸鹤,飞进吉他的音箱里。

  终有一天,他会发现。或许,那时候,他会愿意再爱她一次……

  *  *  *

  台南。

  扑了层金粉的阳光柔柔地、暖暖地洒在肥沃的平原上,映出色泽饱满的光辉。一畦畦的田亩,是大地最美丽的拼贴画,时而长、时而方、时而不规则的成形。交错纵横的小径框起这幅画,以不知名的花草为缘,一路往天与地的尽头迤逦。

  画布深处,一个未知的影点渐渐变大、变大,拉近了,方能看出是个骑单车的女子。

  老旧的车身在不平的路面上铃铃铃地颠跋着,和着风声呼啸,如重奏般,女子跟着笑了。有时行经大一点的窟窿,她还得弯身用一手护住身前车篮里满满的花束

  这是她趁着早,到附近的花圃向农人购来的。沾了晨露的花,欲绽不绽,正是最鲜美的时候。

  好不容易来到了平直的路面,女子兴奋地闭上眼,放手,迎着朝阳,昂头放肆地沾染仲春的气息,在连人带车冲进田沟前,才慌张地握紧把手。车头在几个颤抖之后,终于安全地回到路中央。如此一路试着、玩着,她笑得脸都红了。

  瞥眼腕上的表……啊,没时间了。她微喘着气,加快脚下的动作,参差的发迎风颤动、扬起,清灵细致的颊边,陡然露出了一条从额前到耳际,长约十公分的细白内疤。不一刻,疤痕又消失在发瀑中。

  女子一路喘气,疾踩着单车穿过热闹的大街,闯进由四、五公尺高的樟木林围成的林间小径;树林尽头,一间古色古香的茶坊伫立其中,竹篱上一块古朴的红桧,落了潦草的三个大字——

  归去来。

  女子在茶坊门外慌忙停下车。

  门内,年约四十许的绰约女子笑意盈盈的迎了出来。

  “还以为你乐不思蜀,不回来了。”

  女子面露几许惭色。今天她回来得比平日稍晚。

  “不好意思,又麻烦你帮我开店门……”眼睛瞟回篮子里的花,立刻亮了起来,“俞姐,你看,我今天收获好多。文心兰、拖鞋兰、蝴蝶兰、剑兰……还有还有,这些是他们正在实验的品种,才刚开一部份,他们就先送了我。看,这个细枝细叶细白花的是飞燕兰,名字取得多好,像赵飞燕舞白绫。还有这个,捧心兰,是三片花萼捧着黄色的花心,你可别跟天鹅兰搞混了,天鹅兰是五片花萼托着白色的花冠,还有韭兰……”

  “停、停!你一谈起花经就没完没了,快进门吧,今天是假日,客人会比较多,你得早点准备。”“谢了,我知道。还好这半年来有你帮我张罗,还帮我雇了工读生,否则我一定焦头烂额……”女子捧着花开开心心地进到屋子里,一边滔滔细述着她的谢意。

  照例,她先用几个陶瓶、玻璃瓶一一细心插好刚带回来的鲜花,然后从墙上倒挂满的一束束玫瑰、石楠、紫罗兰、满天星、白芒、银芦和玛格莉特等等风干了的花中挑出一些,装进篓子里,准备用来做花茶和压花。然后才进到吧台,准备一天的工作所需。

  俞绮华跟着她走进茶坊,看着她忙碌的背影若有所思。

  “昨晚又作恶梦了?”涂缓的语调被寂寥的空间放大,清晰异常。

  女子登时僵住,继而露出一个满不在乎的笑容。

  “我还以为没吵到你呢……”她耸耸肩,望向俞绮华深思的眼神,“别担心,作恶梦有什么大不了的,醒来翻个身继续睡就是了。我都习惯了。”两个人都知道没那么简单。

  “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你所梦到的,可能是你以前经历过的?”俞绮华试探问道。

  “或许吧……”她若有所思,没停下手里的工作。

  事实上,她不止一次这么想过。

  “不过,就算是又怎么样?”

  “你不会想去了解那段可能的经历吗?”

  女子颦起眉心,考虑了会儿,然后摇头,不迟疑,却也不很坚决。

  “没必要吧……如果真是的话,那么我想,那时候的我一定很不快乐。既然不快乐,又何必追根究柢,非要弄明白不可?我现在的生活不是很好吗?”她复又露出开朗的笑靥。

  这是她和父亲间的默契与约定——过去让它过去,不去想。

  有时候,忘却比记忆幸运得多,她有幸记不起来一些事,千方百计去挖它、扒它、捣它,换来更多的痛苦,岂不太傻?父亲是这么告诉她的。

  听着听着,俞绮华不得不由她去……这些日子,她能活得如此自在与坚强,靠的,不就是这一点阿Q精神?

  也或许,她真能一直拥有这样平静的快乐、平静的生活……

  那是她应得的。

  但是,果真能如愿吗?

  如果有一天,丑陋的过去必须被揭开,是好,是坏?她不知道。

  女子没察觉俞绮华异常的沉默,转开收音机,让音乐流泻一室。

  收音机里,传来男歌手低沉理智的嗓音低诉:与我共舞,在琴声炽热的呢喃中,让我啜饮你的美;

  与我共舞,以我狂乱的心跳为节奏,让我神醉心迷。

  是你使我雀跃,如婴孩般,

  来吧,与我共舞,在爱火成烬前……在爱火成烬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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