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警方没有掌握肖海的确切容貌,但作为人质李明正的照片,一定已经发放到每一个关卡。肖海会考虑到这一点吗?
车子在国道缓缓停下。肖海从旅行包中,拿出一件蓝白两色的短袖衬衣,丢在方向盘上。
「李警官,我们马上要出市了,可能会遇到盘查,所以请你换一下衣服。我会帮你松绑,直到过卡之前,你的两只手都是自由的。希望你不要辜负我对你的信任。」说着,肖海把李明正的身子扳过来,松开了缚住他双手的麻绳。
把绳子塞进包裹,肖海瞥了李明正一眼:「换衣服啊,难道还要我帮你?」
匆匆地换好衣服,李明正把脱下的白衬衫递给肖海,肖海打量着他点点头:「不错啊。」
忽地肖海凑近,一把摘掉了李明正的眼镜。戴上眼镜试了试,肖海蹙起眉头:「度数好浅,几度?一百五还是二百?」
「左眼一百度,右眼一百五。」李明正揉着鼻梁答道。
「这点度数还戴什么眼镜,不觉得麻烦吗?」肖海把李明正的眼镜搁到了方向盘边。
李明正淡淡一笑:「习惯了。」
肖海拿过一个假发套,看到这顶刚从死人头上摘下的假发,李明正的脸不由一僵。
肖海微扬嘴角,边把假发戴到李明正头上,边说:「将就一下吧,我也不想看到这个东西。」
忽然,他猛地揪下一撮假发扔到车窗外面,虽然肖海的动作很快,李明正还是闻到了一股血腥味道。
市区的边界线上果然设置了关卡,过往车辆排着队接受检查,肖海的车排在队伍末梢。李明正发现警察对红色面包车盘查得格外仔细,他不由得暗叹了口气,警察果然还未发现肖海已金蝉脱壳。
肖海左手搁在方向盘上悠然地敲打着,右手自然地垂在椅子上,但李明正很清楚只要自己稍有动作,肖海便会拔枪相向。
李明正抬头在后视镜中审视自己的脸,摘掉了眼镜、戴着假发的自己,看起来确实有点陌生,然而如果仔细观察,还是可以看出一丝蛛丝马迹,肖海的所作所为,大胆得有如赤脚踏刀。
时间静静流逝,终于轮到肖海的车接受检查了。
肖海微笑着跟警官应答,年轻的警察眼光在两人脸上匆匆扫过,拿着电筒往车中照了一圈,便将车子放行了。
李明正气得在心中直骂小警员工作态度草率,虽然他不介意再跟肖海多周旋一阵子,但小警员的疏漏还是令他心寒,而肖海嘴角嘲弄的笑意,更让李明正窝火。
李明正意识到肖海会这样做,并不是因为他有多大胆,而是他从一开始就算准了,警察在非目标车辆的盘查上会存在漏洞。
绑架、杀人、换车、过关卡,这一切的一切,肖海都早有预谋,一步步按着预先设定的计划从容走来。
望着公路两边无尽的夜色,李明正眼中闪过一道凌厉的光芒。
肖海把什么事都算准了,但他的计划还是出现了一个以外,那就是李明正。
***
清晨六点半,市警察局三楼的几间办公室灯火通明,走廊里,张克定揉着疲倦的眼镜,靠着窗台吸烟,忽然有人从背后叫他,张克定回过头去,只见舒薇正站在自己身后。
掐灭烟头,张克定把舒薇带到休息室的沙发上,倒了杯水给她。
舒薇捧着水杯,顾不上说谢谢便颤声问:「还没找到明正,是吗?」
张克定点了点头:「刚刚收到消息,有个清洁工人在洞平路仓库后的一条巷子里,发现了绑匪遗弃的面包车,车上还有一具绑匪的尸体。根据现场的情况看,没有搏斗的痕迹,副驾驶座上也没有血迹,明正应该没事,估计是跟着另一个绑匪和平转移了」
他在舒薇身边坐下,柔声抚慰:「明正对付绑匪很有经验,去年、还有今年二月那两次绑架案,都处理得非常出色,你也不要太担心了。」
舒薇紧紧握住杯子,泪水止不住地滑下面颊:「可是他从来没有失踪过啊。」
张克定焦躁地揉了揉头发,半晌挥了挥手说:「说实话,明正失踪大家都很着急,连老头子的脸色都是青的。」
「昨天晚上市里打电话给老头子,当时我就站在旁边,大致的通话都听在耳中。你知道老头子怎么说?他说『这件事我负全责』、『我相信李警督』。」
张克定握紧了拳头又松开:「我也相信明正。你知道的,我跟明正念的是同一所大学、同一个专业,毕业一起进的警局,两年来又都在一起工作,我很了解明正的工作能力。舒薇,你还记得去年那起绑架案吗?」张克定深深望入舒薇眼中。
舒薇犹豫着点头:「知道个大概……明正很少提工作上的事。」
「那起绑架案跟昨天的很像,明正同样是用自己换下了人质,之后伺机制服了匪徒。」张克定沉吟了一下:「舒薇,这件事在警局不是秘密,虽然谁也不会刻意去提,我不知道明正将来会不会怪我。」
他迟疑了一下,还是说了下去:「当时明正和绑匪搏斗得很厉害,不得已之下明正开了枪,绑匪当场就死了。这件事后来是以绑匪袭警和拒捕结的案,虽然老头子很支持明正,但上头并不喜欢明正的处理。」
张克定叹了口气:「舒薇你没见过明正拿枪的样子吧,我们训练的时候都开玩笑说,明正拿了枪就会变身,连苍蝇都不敢飞近。关键的时候他可以非常的狠。」
「所以,我相信明正是会照顾好自己的,如果说,绑匪和明正之间只有一个可以活下来,我敢用这条命打赌,活下来的绝对是明正。」
舒薇怔怔地看着张克定,半晌点了点头:「谢谢你告诉我这些让我安心,我也知道自己并没有完全了解过明正。」她的手指下意识地在杯口画着圈:「明正出事前,我跟他提了……分手。」
张克定地眼中闪过一丝惊讶,舒薇轻咬着下唇:「你知道他对我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吗?他说:『如果我回不来,小薇,祝你幸福』,他那样子就好像……就好像在跟我告别。」
舒薇捧住脸,泪水沿着指缝渗了出来:「我知道自己跟明正的路已经走到了尽头,但我不希望他有事,我要他平安。」
第三章
阳光透过挡风玻璃落在眼皮上,梦被橘红色的热度驱散,李明正惺松着睁开眼睛,一抬头,便在后视镜中看到肖海似笑非笑的双眼。戴上金丝边眼镜,眼前的景物益发清晰了起来,头脑也随之清醒,十几个小时以前发生的一切,如潮水般涌入脑海。
昨夜平安地通过了警方的关卡后,肖海望着正在摘假发的李明正,微微一笑:「刚才你配合得不错么,我以后不再绑着你了。」轻巧地加上一句:「你也别糟蹋了我的一番好意。」
抚着手腕上麻绳留下的擦伤,望着身旁一夜未合眼却仍显得精神奕奕的肖海,李明正不禁想道,如果这世界上真的存在所谓完美的罪犯,那肖海可以算一个。
细致的观察力、超常的冷静、强健的体魄、过人的胆识,手够狠、心够冷,就连警告的话,他都可以用最轻松的口吻说出,而言语中的威胁,却不因此减弱分毫。
假如说警察和罪犯是对手的话,李明正倒很愿意跟肖海一决高下,尽管照目前的形势看,双方的地位并不对等,然而李明正相信自己有足够的耐心。
机会总会出现,就看你是否善于等待和把握。
「我脸上沾到什么东西了吗?李警官。」肖海忽然问。
李明正收回视线:「我在想你的精力真是充沛。」
肖海笑了:「我又不是铁打的,今晚一定得好好补一觉。累死了。」话虽这么说,他神情间却毫无疲态。
「以后请叫我李明正。」
肖海从后视镜中看着他。
「对你来说,我只是个人质,那么就不要用讽刺的口气称呼我为『警官』,这两个字代表了司法和公正,而你并不把这一切放在眼中,所以还是叫我李明正吧,我不喜欢别人嘲笑我的职业,希望你能理解。」
「真是个顶真的怪人,」肖海挑了一下眉:「好吧,李明正。」
炽热的烈日下,白花花的公路向远方延伸,公路两边是一片片的农田,夏稻的秧苗齐刷刷地探着头,玉米地里密密匝匝地排满了浓绿,路边篱笆上,白的、紫的喇叭花正开得烂漫。
这样的乡间夏景已是久违了,但看的时间长了不免也觉得有些单调,李明正百无聊赖地闭目养神,身旁的肖海却忽然打破了沉默:「哎,你不是学心理的么,怎么跑去当警察了呢?」
李明正睁开眼,肖海继续问:「当警察是你的……理想吗?」
李明正看得出来,肖海有点没话找话说的意思,这家伙也耐不住寂寞了,看样子一直闷头开车确实很无聊。这是好现象,无意义的交谈,在人际关系中是打破僵局的第一步。
「我小时候的理想是当一个心理医生,所以学了心理学,但是目前国内这个行业刚刚起步,当警察的话,对个人的职业发展会更有利一些,而且我发现自己也满适合这个工作的。」
「警察局不会仅仅把你当谈判专家养着吧?」
「当然不是,」李明正笑了:「绑架案一年有一起就很了不得了。我的日常工作很杂,特殊犯人的审讯、嫌疑犯的精神鉴定、警员的心理评估、疏导,这些都是我的工作,可以说,局里所有跟心理沾边的事情,我都得干。」
「听起来很乱啊。」
「是很乱,」李明正点头:「我是局里第一批引入的专职心理警务人员,许多事情也都是摸着石头过河,无先例可循,但也因此很有成就感,做先驱的机会可不是每个人都轮得上的。」
「难怪你这么拼命。」
「谈不上拼命,只是尽职。」李明正淡淡地说。
「哎,你会不会读心术啊?那样的话我不是很惨?」肖海说着笑了起来。
「心理学又不是算命的。」李明正知道,肖海不会真的去相信类似读心术的无稽之谈,自己要是会读心术的话,又怎么会落得个人质的下场?
「可是我在电影、小说里,常常看到心理医生很神秘的样子,不但会猜心,而且只要一看他的眼镜,马上就会失去意识乖乖地跟着他走。」
「那都是在乱盖。」李明正也笑了,他的视线与肖海琥珀色的眸子相遇,假如这世上真的存在能魅惑人心的邪眼,大概就是这样子。
想到这里,李明正匆忙调开自己的目光:「我的大学老师曾经讲过这样一个故事,说有个孩子去儿童乐园玩,他非常喜欢旋转木马,所以就一直赖在上面不肯下来,他的母亲劝了半天也毫无成效,这时有个心理学家看到了,就对这个母亲说:『让我试试。』」
「那个心理学家走上前,俯在孩子的耳边说了一句话,孩子马上就乖乖地爬下了木马。周围的人很惊讶,向心理学家请教他到底说了什么。」李明正顿了顿,继续说下去:「心理学家说『我告诉他,再不下来我就揍你的小屁股。』」
肖海会心地笑了,李明正也撑着头微笑:「心理学并不神秘,只是在恰当的时机,说恰当的话而已。」
落日的余辉染红了半边天空,夕阳下的村庄宁静而平和,拐入公路边的这个村子,肖海放慢了行驶速度,打量着沿途的人家,终于他在一栋老旧的三层楼房前停了车,一个中年妇女正在房前洗衣服,听到车声便抬眼望了过来。
「阿姨,我和弟弟出来旅行,附近找不到旅馆,能不能在你们家宿上一晚?照旅馆的价钱给住宿费,可以吗?」肖海脸上热忱的笑容,恐怕没有几个人可以拒绝,果然,他们没有被拒绝。
就着门外的天光,肖海、李明正和这家的男女主人,一起围在一张油腻的木桌前吃饭。饭菜很简单,不见荤腥,但自家地里摘的时蔬相当新鲜,再加上整整一天除了饼干便没有吃过别的东西,李明正和肖海都吃得十分香甜。
闲聊中,李明正得知这户人家只住着一对中年夫妇,唯一的儿子,在县城重点高中就读,明年孩子就要升高三了,所以暑假留在学校参加补习,孩子是这对夫妇最大的骄傲。
「我一看就知道你们是兄弟,长得很象。」女主人望着李明正说。
李明正只得尴尬地笑笑,喜欢做事后诸葛亮简直是人的天性,眼前这个淳朴的中年妇女也不例外。
自己跟肖海哪里有一点相象,身高倒是差不多,但面貌完全不同,硬要说有什么共同点,大概也就是两个人都算得上五官端正,但仅凭这一点便说是兄弟的话,这个世上自己的兄弟也未免太多了一些。
肖海听到这句话却好像很开心,还问女主人:「我比弟弟更帅吧?」
肖海言笑晏晏的样子,和昨夜杀人越货的绑匪,简直有着天壤之别,如果不是亲眼见识过他扣动扳机时冷酷的模样,李明正恐怕也想不到在这张英俊的面目下,还藏着一个修罗恶鬼。
月光从窗口撒入屋中,还不到八点半,主人夫妇便早早地去睡了。
李明正注意到这家只有一台很小的电视机,罩布上还蒙着一层薄薄的灰尘,看来他们很少看电视,而除了客厅,别的房间都没有装上电话,看来肖海选择在这户贫寒的人家借宿,也是出于安全上的考量。
女主人打算为李明正和肖海一人准备一间客房的,肖海当即笑着说:「我们是亲兄弟,小时候天天睡在一起的,不用那么麻烦,只要有一间房间就足够了。」
其结果,就是李明正今晚不得不与敌同眠。
黑暗中,李明正静静听着肖海的呼吸,接连两天紧张奔波后,肖海显然也累了,脑袋一沾上枕头便陷入了酣眠。
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李明正的脑海中思绪汹涌,他始终揣摩不透肖海的心思,本以为肖海会取道往南走海路出逃国外,但肖海却偏偏一路向北走去。
肖海究竟要去哪?找个地方暂避风头还是另有他图?肖海背后的峰哥,又是何方神圣?这些问题都让李明正百思不得其解。如果能和警局联系一下就好了,既能让总部掌握肖海的动向,也可以对峰哥的情况展开调查。
李明正别过头去看了看肖海,月色中肖海的面容异常的安静,总带着几分讥诮的薄唇,也放松下来,随着呼吸微微翕动。李明正伸出一根手指,在肖海的脸颊上点了一下,肖海皱了皱眉头,很快又沉浸到了睡梦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