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海走到床沿坐了下来,盯着李明正的背影:「都说叫得狗不咬、咬的狗不叫,你总是装孙子,总这么藏着、掖着,还真让人不安。」忽地轻笑一声:「不过,满有意思的,猜不透的迷才好玩。」
李明正不为所动,专心地擦桌子。
抹去厚厚的浮灰,可以看到桌子表面布满了圆珠笔和小刀的划痕,这显然是一张孩子用过的写字台,很多小孩在某个年龄阶段,都有在桌子上乱涂乱画的习惯。
正中央,一道重重的刻痕将整张桌子一分为二,在这条刻痕的左右两边,各有一个刀片划下的歪歪扭扭的名字,左边那个是「肖海」,右边的三个字相当模糊,李明正分辨了好一会儿,才看出那是「黎小天」。
黎小天?李明正清楚地记得,肖海在枪杀同伙之前曾提起过这个名字,死者中枪前那惊恐失措的表情,再次浮现在眼前,李明正伸出手来,轻轻抚摸那名字。
中午时分,肖海从旅行袋里抱出一堆泡面和罐头食品,放在桌上,看着那堆含有大量防腐剂的东西,李明正忍不住叹息:「就这些?」
肖海打开袋口给李明正看:「全在了。不要那么挑剔,金枪鱼罐头很不错的,难道你从来不吃方便食品?」
「我会做饭为什么要吃这种东西?」
李明正说的是实话,与一般生活散漫的年轻人不同,他向来注重饮食营养,即使是在警局连连夜审案子、加班,他也会叫外卖的新鲜食品,不像张克定整天吃泡面,都快吃成木乃伊了。
「这里没米给你做饭。」肖海冷哼。
「我就是说说还不行吗?」李明正投降,忽然他想起了什么:「哎,你什么家务都不会,在瑞典那几年可怎么过的呀?」
「我跟家人住在一起。」肖海淡然答道。
李明正真想问他你到底有几个家,但终于没有问。
当一个珍珠蚌因为习惯了你的存在而慢慢张开蚌壳,一点点露出牠白嫩的蚌肉时,暂时克制好奇心是有必要的,不然牠或许会永远阖上,而人心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远比蚌肉更为敏感。
晚风送来阵阵槐香,井水淋在身上清凉无比,李明正边在井边冲凉,边想着这一天所发生的事情,很显然这里就是肖海的落脚点,但让李明正感到困惑的,是肖海准备的方便食品数量并不多,照目前情况看,只够两个人吃上三、四天的样子。
肖海打的究竟是什么主意?三、四天以后,他将何去何从?是继续逃亡吗?如果是那样的话,肖海为什么一定要到这里盘桓数日?这可不是在度假。
还有桌上刻着的「黎小天」,这个黎小天和肖海究竟是什么关系?现在身处何方?他和这起案件又有怎样的牵连呢?
一大堆问题,如交错的麻绳盘结在李明正脑中,理不出头绪,李明正不由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擦干身子,穿起衣服,李明正摆了摆湿发,向屋中走去。
村子里的电早已被拉掉,所以没有电灯可用,幸而今夜明月当空,虽然因为洗澡时摘掉了眼镜,但李明正度数本来就不深,借着月光,眼前的景物还是看得相当清楚。
走进屋里,李明正下意识地朝窗边望去,他以为肖海一定会站在那里,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但意外的是窗前居然没有人。
正当李明正感到困惑的时候,他忽然闻到一股烟味,猛一回头,只见肖海正靠着墙悠然地抽烟。
肖海的全身都隐没在黑暗之中,只有唇边跳荡的橘红火星,以及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提醒着李明正他的存在。
「干嘛啊?吓我一跳。」李明正试图用言语去化解莫名的诡异气氛。
肖海掐灭了烟头,李明正可以看见的,只有他那双忽闪的眼睛了,琥珀色的眼眸即使在暗处,都散发着神秘的光彩,令人眩晕。
李明正转身要走,肖海一把握住他的胳膊,重重将他拖到自己胸前,李明正惊异地抬头,带着烟味的嘴唇立刻盖住了他的呼吸。
后颈被紧紧地托住,肖海的舌头滑过齿列果断地探入,卷住他的舌头两相纠缠。惊骇、刺激、征服与被征服的双重快感,汇合成一股电流瞬间麻痹了神经。
吐出濡湿的耳垂,肖海一路沿着李明正的脖子,盖下细碎的亲吻。
夏夜的风,悠悠地撩动李明正已敞开大半的衬衣,为汗湿的火势肌肤带去一丝清凉,李明正从烟花般绚烂的激情中睁开眼来,凝视一地霜华般的月色,他问埋在自己颈边的肖海:「肖海,你是同志吗?」
肖海的吻停顿一下:「不是。」火热的吻再度继续。
「我也不是。」
肖海抬起头来,看着李明正清醒而平静的眼睛,嘴角轻扬:「冷得好快啊。」
第六章
蚊香的烟雾熏得嗓子生疼,李明正忍住咳嗽,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尽管闭着眼睛,也没有听到辗转反侧的声音,然而李正知道,自己身旁的肖海同样没有睡着。
半小时以前在门边发生的一切,宛如电影的闪回镜头不断地袭上脑海。
那灌住着热力的手指、充满欲望的吮吸,如此猝不及防地在身上烙下了深深的印记,快感所引发的火焰虽然被理智及时地扑灭,但那些混合着酥麻、颤慄的感觉,依然潜伏在皮肤下面,如星星余烬,危险而又撩人。
李明正有过深吻的经验,不过,他的舒薇间的亲吻更多的是亲昵而不是肉欲,虽然他也曾抚摸过舒薇柔软的胸脯,但终究没有做出进一步的探索。
在没有婚姻的承诺之前,他既不想让舒薇后悔,也不想让自己冒险。
李明正不介意别人嘲笑他的循规蹈矩,道德和秩序听起来固然乏味,但却也意味着安全,当然有时他也会去踩踏规则的底线,但却绝对不会越界,他没有触及规则以外的世界的勇气。在李明正看来,肖海简直就是一个游走于秩序之外的幽灵,生死、正邪、甚至连性取向的界线,他都可以轻易穿越,这样的肖海让李明正琢磨不透,眼花缭乱。
李明正知道自己绝对不是同性恋,男人的身体从未激起过他的性幻想,但对于肖海那个充斥着欲念的吻,他却毫无反应,身体甚至有了最最诚实的反应,从生理的角度来说,在那短短的几分钟内,他确实接纳了这个男人。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李明正不会自欺到,把这一切都归结于肖海的强势,毕竟自己也沉浸于激情当中。
有性未必就是有爱,但毫不排斥的接纳和吸引,分明告诉李明正,他和肖海已接近了危险的边缘。
喉咙被蚊香熏得刺痒难当,李明正终于忍耐不住一阵猛咳,凡事有一必有二,有二必有三,咳嗽也是一样,一旦开始就仿佛没了尽头。
「怎么了?」黑暗中传来肖海的声音。
「蚊香熏的。」李明正忍住咳嗽:「我从小对蚊香过敏。」
「你是蚊子变的?」肖海不耐烦地说着,一翻身把蚊香给熄灭了。
咳嗽声是停住了,但不一会儿,耳边便响起了小型轰炸机一般的鸣声。
李明正一边想着山里的蚊子果然马力强劲,跟城市里的同类完全不在一条水平线上,一边暗自疑惑,这些蚊子怎么光打雷不下雨,叫了半天,都没有在自己身上咬上一口?
睁开眼一看,却发现身边的肖海正被蚊子骚扰得不行。
「怎么了?」李明正问。
肖海干脆坐了起来:「没看出来吗?我招蚊子。」说着抓起衬衣走出了房间。
李明正静静躺在黑暗中,肖海一直没有回来,虽然蚊子们卖力地在耳边哼着催眠曲,但李明正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踏着一地薄霜般的月色,李明正穿过院子,终于在院门外的老槐树下,找到了正闷头抽烟的肖海。
听到李明正的脚步声,肖海并没有回头,只是将手中还剩大半截的烟按在槐树上,熄灭了。「抱歉。」除了这两个字,李明正想不出别的开场白。
「喔,没必要。」肖海眼中闪着讥诮:「谁叫我人见人爱,树见开花,蚊子瞧见我也会扑上来。」
说着,他靠着老槐树一屁股坐了下来,仰望远处夜色中的山脊:「睡不着吗?陪我坐一会儿。」李明正借着月光找了一片比较干净的地方,席地而坐。
两人都沉默着,草丛里的蟋蟀在他们四周奏着细碎的夜曲。
「喂,你几岁啊?」肖海忽然问。
「二十四。」
「哦,我还真的可以做你哥,我二十五岁。」
「那么想要弟弟吗?」李明正打趣。
肖海沉默了一下,说:「是啊。」
夜风轻轻拂过树梢,成熟的米白花朵,间或从枝头坠下落在两人身上,而两人的对话,也像这落花般有一搭没一搭地进行着。
李明正觉得他们完全是为了说话而说话,谈话的内容早已无关紧要。
肖海和话并不多,只是偶而提上几个问题,倒是李明正显出了他健谈的一面,拉拉杂杂地说了一堆。
如果把当晚李明正所说的话全部整理出来,几乎可以为他的前半生作一部传,即便构不上传记,也可以作为一本逸闻录。
是的,那些话题,堆砌起来的是一个简历上见不到的李明正,成长中不为人知的艰辛岁月、好学生外皮下隐藏的顽劣、谨言慎行背后的愤世嫉俗,所有这些长久以来埋在记忆深处的点滴过往,在这一刻尽情吐露。
事后回想起那次夜谈,李明正也惊讶自己的罗嗦,但当时他却毫无知觉。
他们像两个火车上偶遇的陌生人,谈天说地打发旅途的寂寞孤单,现实的利害争斗,被暂时隔绝在奔驰的列车之外。
但这融洽和气氛也无比脆弱,随便着终点站的到来,旅客们自会各奔东西,相忘天江湖,而对这两个人来说,真到了告别的时候,彼此恐怕是连一个微笑都负担不起,但这都是以往的事情了,此刻只需记得星光月色,槐香如酒。
李明正不知道他那一夜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等他醒来,身旁的肖海正拈着烟,靠在槐树上出神。
「早。」李明正说着大大地伸了一个懒腰,挣扎着站了起来,在地上坐了一夜,腿都有点发麻。
抬头望,东方的天际透着淡淡的鱼肚白,太阳躲在云层中不见踪影,看来今天会是一个多云云天气。
「你没有睡过吗?」李明正疑惑地看着肖海。
「睡过。」
「你睡得真少,」李明正由衷地说:「这几天你都没有好好睡过,精神居然还一直这么好,绝对是特殊体质。」
肖海掐灭烟头,也站起身来:「我睡眠比较浅而已,稍有动静就会惊醒。」
「那是有睡眠问题了,从小一直是这样吗?」
「不,就这两年。」肖海转身向院子走去:「去吃早餐吧。」
等两人烧好开水、泡了面,吃过那顿所谓的早餐,太阳已从云中透出了半个脸来,肖海望了望窗外问:「想散步吗?」
十分钟后,两人并肩走在村间小路上,鼓噪的蝉声响彻在耳畔,无人的山区倒也并不寂寞。肖海没有说要到哪里去,李明也就跟着他信步上往前走,不知不觉两人拐出了村子,渐渐进入了青山的环抱。
时值盛夏,植物都很茂盛,山间小径往往都掩映在林木深处,看着肖海引着自己,轻松地在一条条看似已很久无人光顾的羊肠小道上穿行,李明正开始相信,肖海确实在这个地方待过相当长的时间。
脚下的草叶散发着好闻的清香,远处的群山层峦叠嶂,满目葱翠,淙淙的溪涧在深谷间流过,从高处望下去细如白练,这一切,让李明正连日来紧张的神经渐渐放松了下来,大自然是一剂最好的忘忧散。
在半山腰的一块大石头上,肖海坐了下来:「歇一会儿吧。」
李明正点了点头,在肖海身旁坐下,毕竟久居城市,走了半天山路他也累了。
山风从脚底的深谷带来一丝难得的清凉,肖海掏出打火机点燃了一支烟。
「这两天抽得很凶啊?」李明正望着对面的群山说。
肖海叼着烟停顿了一下,笑说:「一般是不碰,心烦的时候才抽。」
肖海如此坦白,李明正一时倒不知说什么好了。
「该怎么判断一个人是不是同性恋?」肖海忽然问。
被乍然问到这样的问题,李明正不由得一惊,昨晚迷乱的片段一瞬间涌到眼前,他不免有些尴尬:「这个问题很复杂,学术界也没有定论,不过简单地说,同性恋是以同性为性欲物件的,这是和异性恋最大的区别。」
肖海轻笑一声:「不要说得那么学究气,这样说吧,你觉得我算是同性恋吗?」
「不知道,即使有同性性行为,也很难说一定就是同性恋,你跟异性交往过吗?」
「当然,」肖海悠然吐出一口烟:「跟我上过床的女人,光用两只手根本数不过来。」
李明正点点头:「那你跟男性?」他发现自己根本找不到恰当的措辞。
「跟你是做得最深的。」肖海气定神闲。
李明正觉得自己脑袋都发胀了:「那就是没有实质性的接触了,那么你对男性产生过欲望吗?」
肖海点头。
「你是双性恋。」李明正下了结论。
肖海叼着烟,琥珀色的眼珠彷彿蒙着一层迷雾:「我去过gay酒吧,十分钟以后逃了出来,我还找过MB,他一碰到我的嘴唇我就反胃,结果什么都没做,付钱打发他走人。」
「那你原本应该是不喜欢男人的,既然不喜欢,为什么要勉强自己去尝试?觉得新鲜、刺激?出于好奇?」
肖海摇头,半晌悠悠地说:「我只对一个男人有过欲望。」
「你爱上了一个同性恋?所以想变成和他一样的人?」李明正试探着问,同时自己也觉得这样的假设漏洞百出。
如果真是这样,为什么要找别的男人呢?跟自己喜欢的人做不就可以了吗?
肖海回过头来,望着李明正淡然一笑:「那个让我有欲望的人,是你。」
李明正抬头静静审视着肖海的脸。虽然嘴角恶意地上扬着,但肖海的眼中却看不到戏谑的表情,李明正知道他没有说谎。
一阵浓雾遮蔽了太阳,肖海扭过头去凝望远山,默默地抽烟。
最初的震惊渐渐消退,李明正在脑中整理着肖海刚才说过的话,撇开那句明显具有挑逗意味的话不谈,李明正可以感觉到,肖海正试图告诉自己一些事情,只是现在他显然还在犹豫、权衡之中。
李明正把视线从肖海的脸上调开,此刻的肖海需要安静和时间,只要投下足够的耐心,李明正相信,肖海有意无意吐露的话语,像一连串的谜面,直觉告诉李明正,肖海即将说出的这件事,将是整个谜题的关键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