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瓜!油渍是不能这样处理的。
但她来不及把这样的常识教给阿弟,因为一心想「赎罪」的他一跑回来,快手快脚的就拿开孙习融铺在长裤上吸油的面纸,把一块湿答答的手帕使劲的往她长裤上擦。
天啊!孙习融觉得全身都无力了。她气馁的靠着身后的石墙,看着身前的头颅和忙碌的双手,见他努力的在米白的长裤上擦拭,把一块原本明显但并不太大的油污擦得变成了一大片深咖啡色的印象画,她这下是真的说不出话来了。欲哭无泪呵!
恍惚间,她想起了一个人,一个也想讨她欢心却老是搞砸了的人--他常常打翻要捧给她喝的茶杯,食物喂得她满身都是,直嚷着要带她出去散心,却总害她一跌再跌……那似乎是很久很久以前的往事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耳边传来阿弟沮丧的声音:「怎么办?孙小贼,擦不干净怎么办?怎么愈来愈大块了?」
他哭丧着脸抬头看她,却见她一脸疲惫,在暗沉下来的天光下,更显得万念俱灰的样子。
再加上她一直都不讲话,阿弟担心起来了,惊声的问着:「孙小贼,妳怎么了?是不是浑生气?对不起啦!偶尊的不素故意的,妳不要难过,偶赔妳一件新的好了,不要生气好不好?」他低声下气的凑过来想看清她的表情。
孙习融心里茫茫然的,心思已不在弄脏的长裤上头,见他一脸愧疚,不觉露出淡淡的笑容。
「没开系的,我不会介意,我也不是在生气,你不要这么担心。」说着站了起来,往停车的方向缓步走去。
路灯全亮了起来,岸边已没有多少人了,风势大了些,刚抹湿的裤管黏黏的贴在腿上,不甚舒服,阿弟还追在一旁叨絮的赔着罪,不断的说着要赔她一件新的裤子。
孙习融不胜其烦,立定下来,认真的对着他道:「阿弟,只是弄脏了而已,洗衣店会帮我洗干净的。你赚的是辛苦钱,要好好珍惜,不要再说买新的还我的话了,我说没关系就没关系,你别再那么介意了。」
「可素……可素,妳看起来那么生气的样子。」他仍是惴惴难安的表情。
「我不是在生气,只是想起了一些事、一个朋友,不是针对你的。」她按下情绪,耐心的解释。
「一个朋友?素不素妳男朋友?他让妳伤心了吗?」阿弟一听不是针对他,松了一口气,随即又关心的脱口而问。
不关你的事,你太鸡婆了--换作半年前,她或许会毫不考虑的这样回答他,但她的性格却已不再如同当年了。她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反而口吻温和的回道:
「不是男朋友,只是好朋友,他也没有让我伤心,是我让他伤心了。」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一个相识不深的人谈这些,但话就是自然的说出口了。或许是他脸上诚挚认真的表情打动了她,又或许是郁积得太久,而这样的话,对一个完全不熟识的人是比较容易说出来的吧!
「不可能,像妳这么棒的拟孩子,怎么会伤人家的心呢?素不素有什么误费?妳气找他,跟他素清楚就好了嘛!」阿弟把头摇得似博浪鼓,满脸的不信。
孙习融笑了,带着深深的无奈和怀念的口气:「我不能再去找他了,就算是误会,也是他不能接受的理由。」
「为什么?」他仔细的探看她的脸色,小心的继续问道:「妳浑想念他吗?」
孙习融的眼神缥缈而遥远,像是落在黑暗的彼方,她轻轻的叹一口气,低低的说:「不为什么,也不是想念,该是怀念吧。我只能远远的怀念他了。」
阿弟好象受到了感动,又好象听得迷迷糊糊的,带点傻气的又问:「他……他已经屎了吗?」
屎?
孙习融转过身来,正色的说:「不,他活得好好的,活得很精釆、很有意义:他知道他自己要做什么、能做什么,也做得很好,不输任何人的。」
「那,我就不懂了……」
「你不需要懂,阿弟,你这么努力上进,以后一定也是很有成就的,到时可别忘了我这个朋友喔。」她口气一变,神态又恢复了原先的轻松正常。
「啊……素、素吗?可素,妳那个朋友……」他还不死心的想问个明白。
「我们不要再谈他了,反正你也不认识,而且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再去回想也没什么意思。天全暗了,我也该回去了,谢谢你的烤鱿鱼,真的很好吃,再见了。」孙习融一口气说完,打开车门坐了上去。
「唉,那妳的裤子怎么……」
「别担心,我会送洗的。」她朝他一笑,发动引擎,拉下排文件,车子很快的呼啸而去。
「至少让我出干洗费啊!」阿弟仍在原地大声呼嚷着,但响应他的,只剩一屡淡淡的车烟和愈来愈冷的海风。
第十章
伤后痊愈,孙习融对人处事的态度改变了很多了不仅是办公室的同事,连工地上经常配合的师傅也都能感觉得出来。当然,一改往常非公事不多赘言的作风后,她是更受欢迎了,不但愿意和人说笑聊天,好象也多交了不少朋友。
在王立委家工作的师傅们,大多知晓她以前的个性,虽然喜欢目前轻松的相处形态,但玩笑聊天仍是有个底限,不致太过夸张,因为谁都不知道她这样的「转型」只是一时的,抑或将维持下去。
只有新来乍到的阿弟完全不认得过去一板一眼的孙习融,只当她一贯就是如此和善、好相处,再加上只有她不会以他的一口「破狗语」作为玩笑的话题,所以益发喜欢找她聊天,只要孙习融一到工地,他一定三两下做完老板交代的工作,争取时间找她说上几句。
渐渐的,工人们就有了新话题,阿弟令人发噱的「狗语」已不再引起讨论,大家的注意力转向阿弟对孙习融不同于他人的殷懃和热烈,开始有人猜测阿弟是「看上」了年轻貌美的设计师,许多人在休息时玩笑的鼓吹着阿弟放胆去追求她,甚至做庄押注赌他成功的机率有多大。
只是,在孙习融的眼中,年轻的阿弟就真是的人如其名,只是个大弟弟罢了。也许在某些奇怪的时刻,他曾引起她心灵深处某种莫名的悸动,也常常会突然的带给她一种怪异的熟悉感,而对他帅劲飞扬的笑容和刻苦认真的上进心、待人处事的爽朗大方,她也非常的欣赏,只是,这并无关男女情爱,他只是一个大男孩、大弟弟,一个不错的、好的新朋友而已罢了。
她总是在心里这样告诉着自己。
虽然她对工地的玩笑话略有耳闻,也决定采取假装不知情的态度,但随着监工主任的往返,工人们的玩笑也开始传进远在台北市区内的办公室了。
而这开始对她形成了某种程度的困扰,特别是大老板谷总也借着聊天的时候打趣的询问她这事的真实性后,孙习融终于决定要找个机会跟阿弟把事情谈开来。
这并不是件容易的事,至少对她而言,这是她这辈子第一次被迫要为别人的风言风语「说清楚,讲明白」。
天!甚至在她离开柴园的时候,她都选择了对柴仲威采取逃避的态度,如今面对的是个单纯善良的大男孩,该如何说才不会伤了他的心呢?为此,孙习融真的踌躇了许久。
终于有一天,这样的机会来临了。
第二个月的十一号--领薪的第二天,阿弟兴高采烈的跑过来找她。
「孙小贼,妳下班后要马上回台北吗?」
「有什么事吗?」
孙习融正在检查一、二楼已完成的部分,并核对水电预留的管路是否如她所需。灯具已经全送到了,室内工程已近完工的阶段。
「喔,偶昨天领薪水,想请妳气码头出东西。」他们后来又在那儿遇过几次,两人总是一块儿坐下来吃小吃,阿弟直觉的认定她也喜欢在下班后到码头遛遛再回去。
「不……哦,好吧!」孙习融及时止住了想拒绝的直觉反应,反而一口应允了。
这边的工作就快结束,也该把话讲清楚了。
「太好了!那……偶先气码头等妳,老地方喔。」阿弟雀跃的离去。
孙习融截到了几个师傅互相传递的眼风,不禁苦笑着摇了摇头。经过今天之后,阿弟还会当她是「朋友」吗?
其实这在以前一点儿都不会困扰她的,只是对于阿弟--他总是令她不由自主的想起另一个人,一个她根本就没有「见过面」的人,所以在下意识里,孙习融一直真心的想继续保有这个朋友。
冬天的天色暗得快,才五点多,码头边的路灯就已经一盏盏的亮了起来,东北季风早就开始吹袭了。今天没有雨,但阴沉的天际仍令人感到一丝丝挡不住的寒意。
「嘿!偶在做里。」阿弟从一个卖米粉汤的摊子里窜出来,对着漫步而来的孙习融挥手招呼。
「哇!今天吃这么好?」孙习融坐下来,看着摊子的老板一碟碟的端上小菜,提高了兴致,笑着说道。
「唉,也没有啦!对妳做样的小贼,这煮素粗茶淡饭而已啦!妳做样素偶费不好意素约耶!」可弟搔着头,谦虚的回答。
平常他们在这儿「偶遇」,不是孙习融请吃一颗烤番薯,就是阿弟去摊子上打香肠来吃,有时兴致一来,两人也迎着海风缩着脖子吃鸡蛋冰、喝弹珠汽水,冻得手脚发抖,然后相视大笑,高喊着「过瘾」,像这样躲在摊子里头叫上一桌子小菜,确实算是「大餐」了。
「怎么,昨天领薪水,今天就要『大开杀戒』啦?」孙习融取笑他。
阿弟只是笑,并不答话,却一再的殷懃布菜,直要孙习融多吃一点。
「噢!够了够了,太多了,我会吃不完,你也要多吃啊!」孙习融也笑着替他夹菜,在外人的眼中看来,两人真就像一对热恋中的情侣。
两人热热络络的吃完了一桌食物,阿弟满足的摸着肚子起身付帐,孙习融也不争,她知道这是他一片好意,他一直就念着领了钱要请她吃饭的。
走出小吃摊,天色更暗了,夜晚已真正的降临,虽然才不过六点半左右,但岸边除了一些等待客人的小店外,已几乎没什么人烟。
两人随意的在堤边漫步着,孙习融窝了一肚子的话,终于到了不讲不行的时刻了。
「唉,阿弟,最近……工地是不是又在传什么笑话啊?」她犹豫着慢慢开了口。
「哦?什么话?他们每天都一样啊。」阿弟心无城府的回答。
「嗯,我是说……是说……他们是不是以为我们两个在交往啊?」她艰困的点明。
「啥?喔,做个啊。」他又搔搔头,似有几分害羞。「啊他们都在乱素的啦!妳不要理他们啦!」
他稍微侧头看看她,又说:「像偶做样的轮怎么配得起孙小贼做样的轮才?又不素癞蛤蟆想出天鹅漏素。」
她开始让他感到自卑了。孙习融心想,急急的开口澄清:「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也不要妄自菲薄,其实我一向是很欣赏你的,只是……只是……」
她困难的在脑子里搜索着用词。
阿弟却不等她想好了继续说下去,他停下来,认真的问:「妳很欣赏偶?尊的吗?为什么?」
「因为……因为……你跟我很像,我也没有父母,完全是靠自己的努力才能有今天的。我看到你这么认真工作,这么努力的想把国语学好,很像当年的我,真的,我见到了你,就像见到了弟弟一样,是很喜欢的。」
「我不是妳弟弟,我也并不比妳小。妳几岁?」阿弟迅速的反驳,并反问她。
「我……我二十六了,可以当妳姐姐了。」孙习融一楞,直觉的回答。
「那偶们同年。妳几月生的?」他又问。
「我?年底吧。」孙习融也不确定。
「哈!那偶比妳大,偶素二月生的。」阿弟得意的说。
孙习融愣愣的看着他,不知道他扯这些有什么意思。
「那也就素素,妳不可以把偶当弟弟看,因为偶比妳大。对了,妳尊的不费看不起偶,还很喜欢偶?」他话题突然一转,直盯着她的眼睛看。
「我……我当然……当然素尊的。」孙习融不知不觉的学着他的发音。
阿弟愉快的笑了起来。
「那……那如狗,如狗偶也浑喜欢妳,想要追求妳,追妳当偶的拟朋友,也没有关系了哦?」语调轻轻的,尾音上扬,带着一种期盼的味道。
孙习融怔住了。怎么会变成这样的?怎么话题会脱离了她原先设立的轨道,变成了他的表白?而他还这样清楚明白的把意图摊了开来,像迎面飞来的直球突然在半途转成了曲线前进的变化球,孙习融一下不晓得该怎么接招了。
抬头看了他一眼,背对着路灯的阿弟五官显得更加的立体而鲜明,像一刀一釜凿出来似的,脸上温和的笑容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无比的专注、真挚,还有一丝未曾见过的严肃,只有那双眼眸,在阴影里仍然晶晶亮亮的对她闪烁。
孙习融又慌了,她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阿弟也不催她,周围霎时静了下来。
气氛僵持着,远远的,像是饭后出来散步的一家人带着狗往这头走了过来,大人的谈话声、小孩的嘻闹声和小狗兴奋的吠叫声愈来愈靠近,终于打破了这两人沉默的对视。
孙习融仍然没开口,阿弟也是,但彼此像有什么默契般,同时转了个头,面对着海口在石墩上坐了下来。
一直到那群人经过了他们,走远了,她才缓慢的、带着困难的低声道:「这跟看不看得起没有关系,我不希望你误会,但……但我真的不可以……不可以做你的女朋友。」
「为什么?」阿弟的反问来得很快,虽不见愠怒,却有一种无形的压迫感侵袭着她。
「我……我心里有个人,有个喜欢的人。」她极力的想着揣摩过千百遍的人物肖像,虽然每次想起总是充满了无奈,但她却从未放弃过描绘他的影像,甚至新公寓的书房墙上,也早已贴满了「他」的画像。
干妈以为画卡通是她闲余的兴趣,并不多问,而她也从不解释,把「他」当成心里的秘密。但现在,她似乎要考虑让另一个人来共同分享了。
「可素,偶记得妳素妳没有男朋友的。」阿弟不肯相信。
「是,我是没有男朋友,但我心里一直是有人的,我不能骗你。」
「妳浑喜欢他?」他还是怀疑。
孙习融只是点头。
「喜欢到不肯再交男朋友?」
迟疑了一下,点头。
「他猪道吗?」
摇头。
「那偶就不懂啦!既然妳喜欢他,为什么不气告诉他呢?」阿弟拧起了眉头,很不以为然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