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了一个多月,只定期差人为瑄儿送来补品,除此之外,两人并未有过联络,怎么突然来找他?
也许……有事吧?
但应不会是他愿意面对与接受的事。
矛盾复杂的眼凝望着半躺坐于贵妃椅上、眼眸半睁却寂静得毫无生气的人儿,酸涩的痛苦,渐渐蚀上。
到底是从何时开始,瑄儿在他心中的地位已变得如此重要,重要到他可以为了她而舍弃一切?
连玉容的造访,也不再掀起他心中的狂涛。
记得很久以前的孟冬,初见玉容的情景,他总爱穿着一身白,披头散发地睡在飞檐亭中,好似飘入亭内堆积的一团絮雪。
那时他还以为玉容是哪家皇亲偷跑入崇文馆的淘气女孩儿,为他的容颜怔忡,也总为他不注意自己的身体气恼。
而玉容明知他误会了,却仍将错就错的戏弄他,等到后来两人发觉情形不对时,早已无力回天,也因此注定了这一段伤痛颠簸的情路。
如果此刻玉容的造访是捎来分离的信息……
前尘历历,心伤却逐渐淡化。
何时开始,他的眼已离不开面前的人儿?
为何直至此刻,他才恍然明白,他可以失去所有,唯独不能失去她?
失去信息的一个多月,日日为着瑄儿烦忧,他竟忘了,曾有的爱恋有多么刻骨……
从何时起,他的心完全变了?
“姑爷……”见赵湍归迟迟没有回应,而喂食的动作不曾停过,喜儿怯怯地叫唤。
“请玉容进来吧。”赵湍归回过身,将手中不足半满的汤碗递给喜儿。“将这端去处理,不用去大厅了,我等一会儿直接过去。”
“是。”见到赵湍归凝重的神色,喜儿不敢多问什么,端起托盘离开。
“悟缓。”欧阳珣走入房内,俊目扫视周遭,而后定在半躺于窗旁的人儿身上。“瑄儿……情形如何?”
“已经好多了,至少不再癫狂自语。”含藏怜疼的语气,其实是自嘲与自我安慰。
由于干涉不了他的决定,王玉钗只好退让,三天两头便往寺院跑,祈求媳妇儿能早日康复。
也不知道是这些祈愿生了效,还是因为他不分日夜悉心照料的缘故,总之,瑄儿的病情渐有起色。
虽不再疯癫,却也只是一个寂静的痴呆娃娃,没有言语,没有思考,没有反应,所有切身事物,任人发落。
他很想知道,瑄儿对周遭一切人事物到底还有没有知觉,对他付出的点滴心意能否感受。
他好想知道,在封闭起自己的背后,她的心对他如何发落……
如果他必须用一辈子来偿还他的罪,他愿意!只盼瑄儿能有丝清醒地回应丁点。
怕只怕,这份救赎,他穷尽今生也无法得到。
清清楚楚感受到赵湍归心底的痛,欧阳珣黯然开口,“悟缓,我……”
“别再说自责的话,我不愿听。”赵湍归截断欧阳珣的话语,轻声开口,“没有人责怪你。”
“但……”他却无法不怪罪自己。
“你若真想尽一份心,暂时先帮我看顾瑄儿好吗?爹娘有事找我,留她一人在房内,我不放心。”赵湍归略显急促地开口,再次让欧阳珣收了口。
明知悟缓是有心避开他,欧阳珣仍旧轻笑点头。
“你就先去吧。”
悟缓不愿听,他就不说呵!既有心避开,他何必强求。
放手,并不代表真正接受离别,他何须强人所难,再惹动一次心疼?
赵湍归离开后,欧阳珣立在杜瑄儿面前,眼神一动也不动的锁住身前虽然憔悴,却仍旧绝美的脸庞。
绝美的脸庞,如今只剩呆滞木然。
他还记得这双半睁的眼眸,曾经那么灵活善语,如今,只剩下空洞。
“为何妳会如此美好,好到令人连恨也无法,难怪悟缓为妳心动。”凝望愈久,止不住的心痛愈是蔓延,情不自禁伸出的手,又惊觉收回。
“连我也……为什么?”仓皇的语气,流露太多诉不出的悲凉。
为什么他总是爱上不该爱的人……
如果时间可以倒流,回到那一个下雪日,如果他不劝悟缓许下这门亲事,也许今日……也许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他和悟缓仍旧可以继续拥有那份虽不见容于世俗,虽黯然神伤,却也单纯深刻的爱恋。
至少……至少不会如此的……痛彻心扉。
瑄儿从来不曾背叛过他们,相反的,她才是自始至终专一坚持的人。
该怪谁呢?毕竟背叛三人之间爱情和友情的人,他也是其一呵。
悟缓啊悟缓,对你的怒,对你的怨,不只是因你已变的心,还有……还有我极端不愿正视的叛离啊!
悟缓永远不会知道,最大的背叛者,其实是他呵。
如果时间能够重来,让他回到从前,那么,他即使拚了命也要阻止自己印下那一吻,那一个令悟缓发狂,也令两人心碎的吻。
如果时间能够重来呵……也只能是奢想罢了,时间永不倒流,而发生过的一切,皆已无可挽回。
他的爱,一直是不该存在的,如果他愿意放弃,不强求这些不属于他的情感,那么上天可愿倾听他的心愿,成全这一对有情人?
成全他所爱的两个人……
他比任何人还要早发现,瑄儿日渐沉重的心疾,在三人欢声笑语的背后,有她日渐黯淡的生存光辉。
他比任何人都还要早发现,她的身、她的心,正逐步走向毁灭。
然而,他却置之不理,只想逃开自己,逃开周遭,逃开脱轨的心,逃避心痛……
他的情绪亟需寻求出口,但他却将它积累在已被压力逼至崩溃临界的她身上。
毁灭的引线,由他去点下最后一把火,是他逼死瑄儿和悟缓的孩子,也因此逼疯了她,但那孩子,却是瑄儿对悟缓和他的心意。
该放手了吧,至少,能让三个人都好过一些。
覆水难收,但也许……能有补救的机会?
“瑄儿,我已在佛前许愿,期盼自己向佛的诚心与愿力,可换求妳的幸福。不久之后,我将离开,长伴佛侧,并为妳及悟缓祈福,期盼妳能因此而早日康复,得与悟缓重新来过。”
喑哑的低语下,有着从不让人窥知的放纵。
“如果我的退让,可以换得妳的笑容,我愿意。”
深深凝望,将剔透绝美的容颜铭刻心底,而后调离沉痛的目光,凝视窗外枝头的雪梅。
“那个时候,也是冬季,这门亲事的应许,在我心中结下永远不化的冰霜。”
低声哑语,似在说给自己听,不求听众。
“却也是冬天,妳在梅瓣雨中的舞姿,如此绝艳凄美,有如雪白纯洁,却光芒万丈的蝶,谁……舍得让如此美丽的蝶折翼呢?”
执起一绺乌丝,细细缠在指尖把玩,望着乌丝主人无神的眼,低喃:“瑄儿,我会离开,纵使负上一世枷锁,我无怨尤,只求妳快乐。”
松开手,让发丝自然垂落,有如已坚定的决心。
“我原不该存在于妳与悟缓之间,因此,收下我的心意与祝福,好吗?”
心中的大石,好似要放下,复又提起,怎样也难以释怀。
“一个人能有几颗心呢?呵!”满含自嘲,却也悲凉的笑着,不等待赵湍归的回返,欧阳珣迳自迈开步伐离去。
枝头的冰霜,照耀出雪颜上滑落的晶莹。
ΩΩΩΩΩ
“小姐……”倚梅院的后园中,喜儿面色凝重的在杜瑄儿耳边说着探来的消息。
“我明白了,谢谢妳。”杜瑄儿大病未愈的苍白雪颜上,挂着一抹轻浅的笑。
果然……
“小姐打算怎么办?”凝望社瑄儿那抹好似毫不在乎,却又像已经大事底定般的笑容,喜儿心底渐生不安。
“这妳可考倒我了,该怎么做,我一时也想不出来。”杜瑄儿嘻笑着。
小姐在敷衍她!
仅是帮忙解决一件事情,小姐没有必要隐瞒她,除非……
“小姐,妳会再度抛下喜儿吗?”
撇开主仆关系不谈,她和小姐自小就生活在一起,感情比亲姊妹还深,小姐怎么忍心抛下她,沉入自己的封闭世界中!
一次就够她受了,那种惊惶与不安,她不想再承受一次。
“喜儿不愿离开小姐。”
望着喜儿坚持的脸,杜瑄儿只是气息轻叹。“妳想太多了,更何况我们也不能时时刻刻在一起呀,喜儿总要嫁人的,到那时候,我可要寂寞了。”
“小姐别胡说呀。”接收到杜瑄儿的调侃,喜儿脸上红成一片。
“胡说什么?这府中谁不知道我卧病期间李总管对妳的百般照顾,看来我该为你们做主佳期了。”
李总管年纪二十有八,三年前从早逝的父亲手上接任总管之位,至今尚未娶妻,对喜儿情深意重。听说在她重病的这几个月期间,全赖他帮着喜儿,两人感情进展迅速。
“小姐不公平,故意转移话题!”
“乖,我只是需要再想想。”杜瑄儿安抚气嘟了脸的喜儿,而后指着新月门外的人影,好心地提醒道:“他已经站在那儿许久了,妳还要继续让心上人空等吗?”
看着小姐故作无辜的脸庞,她就算有再多的不满又能如何?
“不理妳了!”又羞又窘的抛下这句话后,喜儿便转身走向等待已久的人影。
看来,他会很疼喜儿……
看着两人离去的相偎背影,杜瑄儿脸颊终于浮上真诚的笑,有别于方才的强装。
只要身边的人能够得到幸福,她已心满意足。
脑中思索起方才喜儿带来的讯息,颊边的笑意缓缓消失。
长伴古佛吗?
冬季已进入尾声,下雪的天气渐渐少了,枝头的梅也将近凋零殆尽。
她昏迷了多久,又醒来多久,她完全没有概念,也不想去计算。时间,对她而言只是无意义的存在。
她只记得,闭眼的那一刹那悟缓仓皇心痛的神色与当她清醒开口后悟缓欣喜若狂的表情。
在封锁起自己的这段时日,她也明白悟缓对她的担忧与照顾,更由每日每夜的耳语中,明白他的执着。
只是她心底明白,悟缓对她的感觉依旧是亏欠多过爱意。
她爱的,是对感情专一而执着的悟缓,不是他怀着残缺、怀着补偿心态的感情……
这种残缺的爱,依旧太过伤人呵!
玉容为何要退让呢?他可知她从未怨怪过他们,要怨,也只怨上天太不公平,无法让所有心中有情之人得到圆满。
何必离去呢?就只为了成全!
而她,又怎甘愿抱残守缺?
是她变贪心了吗?呵……
白茫茫的大地啊,可愿涤净她疲惫不堪的心灵?
既然一无所有,能否还归本无?
还可以再摘取冬梅舞一曲吗?以她现在的身子,怕也只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的痴心妄想罢了。
“天气冷,怎不回房里取暖?”赵湍归温柔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随即一件披风覆住她孱弱的身子。
明知道她的衣着足够御寒,却忍不住又替她加了一件暖裘披风,这是悟缓对她无微不至的呵护呀!
“想看今年最后的雪梅。”杜瑄儿朝他柔柔一笑。
“傻瓜,在房内也可以看啊,妳的身子要紧。”赵湍归轻敲她的头,神态尽是亲昵,而后扶她站起,揽着纤细的肩往屋内行去。“先进屋里暖暖身子吧,我为妳熬了姜汤。”
“你熬的?”杜瑄儿侧眼看他,眉尾挑高,脸上有明白的取笑与疑惑。
“咳!”赵湍归脸上浮上一抹可疑的朱红。“我知道妳不爱补品,又担心妳的身子受不住寒,只好向喜儿讨教。”
看着赵湍归一脸不自在的赧红,杜瑄儿故作取笑的眼渐渐蒙上一层薄雾。
“别再看了!”赵湍归伸掌覆住她的眼,扶持的动作仍旧轻柔。
有生以来第一次下庖厨,为的是自己的妻子,这种事说来……也没什么好不可见人的!
只是,还是会让他觉得腼腆。
“你遮住我的视线,教我如何行走呀!”杜瑄儿故意闹他。
望着她颊上那对遮不住的笑涡,赵湍归下意识地脱口而出,“我会牵着妳。”
闻言,杜瑄儿震颤了下,而后黯声开口,“你有这份心意,对我来说便已足够。”
感觉到手心里的溼润,赵湍归移掌接着落下的泪水,脸上潮红褪去,换上沉重神色。
“别再说这种不吉利的话了,好吗?”
“好,我不会再说了。”杜瑄儿很配合的笑着点头。
反正也没机会再说了,这一碗姜汤的心意,已经足够她往后细细回忆。
相依的人儿,慢慢隐入室内,只剩下细碎的话语随风飘散而出。
“妳得喝完。”
“什么意思?”
“就是……”
“咳!咳!好辣。”
“喜儿说这是为妳好……”
“帮我喝一些嘛。”完全是可怜兮兮的祈求语气。
“不行,为了妳好,也别辜负我的心意,妳得全部喝完……”
雪,又慢慢降下。
第九章
庄严宏伟的大雄宝殿内,阵阵梵音传送出无限宁静祥和。欧阳珣静坐于佛前,专注地聆听面前师父的开示,身旁则有已经摆置好准备用上的法仪。
祥和的梵音中,渐渐渗入仓皇的脚步声。
赵湍归踏着慌乱而无措的脚步,踉踉跄跄奔上阶梯,闯入殿内,打散所有宁静。
惊惶的眼锁住佛前唯一散发的身影,急忙冲上前拉住他。
“悟缓?”欧阳珣起身面对赵湍归,疑惑的眼审视他的失态。
“瑄儿……瑄儿她……”乱慌慌的心绪,致使他无法吐出完整的字句。
没有不舍,没有挽留,悟缓的伤心担忧,不是为他……
抬手拭着赵湍归脸上奔流的泪水,不能说自己心底无讶。
悟缓竟然哭了,恍惚想起,即使曾迫他成亲,即使曾令他心碎,悟缓也从未掉过一滴泪,但现下……
不意外地,心底掠过一抹痛楚。
只是,该要放开了呀,这样的痛,不应属于他!
“冷静一些。”欧阳珣冰凉的手指,轻轻碰触赵湍归的额,将凉意缓缓送至他乱纷纷的脑海,镇定他的心。
“瑄儿离开了。”赵湍归终于回过神,注视欧阳珣平静的面容,说出令他六神无主的理由。
“什么?!”欧阳珣僵直了背脊,一时无法消化赵湍归的话。
“她只留下这张字条。”在惶然的情绪暂时得到平缓后,赵湍归将字条递出,而后渐转清明的眼才开始审视周遭,也才看清楚目前殿内的景况。
他是不是……正好打断了什么?
因为心中突然的了悟,让好不容易得到片刻冷静的思绪,再次纷飞杂乱了起来。
如果不是瑄儿的离开让他无法思考,如果不是他的慌乱、他的匆促,玉容是否就这么一声不吭的……
环顾周遭的眼,终于回到面前人的身上。
曾经,披散的发,结起他们的缘分;如今,披散的发,竟是为了将一切断绝……
欧阳珣颤抖的手,缓缓摊开字条,平静的神色,早在听到杜瑄儿离开的消息时便已刷上雪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