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蛮王 page 2 作者:余宛宛

  她记得当年在中原时,国人多咒骂金人暴虐无道,欺压汉民,可这些金人待她极好,他们不但饱读汉籍,甚至个个都能说上汉语,且王府里纪律极佳。汉人之间经常出现的仗势欺人景象,她在这里倒是一回都没瞧见过。

  君绯雪将娘的荷包收进怀里,继续将蓑草细丝和麻一并织入毯问。这是要给殊尔哈齐义父的蓑毯,他膝盖不好,蓑毯铺在床杨上可吸湿气。

  饶是她命不该绝吧。她万万想不到自己当年在竹林里救到的,竟是金国的王爷,完颜术。

  三年前,完颜术趁着陪同暴虐前皇完颜亮至中原征战之机会,于军中起义与金国燕京官员们里应外合,拥护新主即位,因此被完颜亮派兵追杀,险险丧命异域。

  义父说幸亏完颜术心脏长偏了,否则早早上西天了。可完颜术伤重,足足养了三个月的伤,才有法子下床。只是他才病愈,便又领军出发征战了,她从此没再见过完颜术一面。

  此回征战,不知完颜术和义父他们会在何时回府呢?

  「丫头咧,你躲到哪去了?」殊尔哈齐的轰天大吼在雪地里炸了开来。

  「我在屋内啊。」君绯雪一听见义父声音,忙笑着打开了大门。

  「义父,你回来了!」君绯雪在瞧着了义父肩臂上伤口时,笑意顿时凝滞在唇边。「你又受伤了,伤得重吗?」

  「我这点伤不碍事,头儿肩上那支箭,才真是惊人地深啊,现在大夫还在帮他处理。」殊尔哈齐拍拍君绯雪的头,却忍不住对着她那张脸又是一阵嚷吼。「丫头,怎么我三个月没见到你,你又美得让义父快看不下去了。」

  要是当年有人告诉殊尔哈齐,那个又臭又小又黑的小乞儿会是个国色天香的美人儿,他可能会用自己人头和对方打赌。

  「义父,你别拿我寻开心。」君绯雪微红了脸。

  「除了这宅院里,你哪里也别去,懂了吗?」殊尔哈齐板起一张铁锅脸,再度交代着。君绯雪这张脸,任谁看了都要惹祸的。

  「我知道的。」君绯雪走到短柜边拿出一件短袄。「义父,我帮您裁了件新袄,用的是您前些时日差人拿给我的灰狐毛。」

  「哈哈哈,这下子我那些弟兄们肯定又要眼红了。」殊尔哈齐喜不自禁地将短袍穿上了身,笑呵呵地摸摸这、碰碰那的。

  绯雪丫头心细,做出来的衣袍,那缝线刺绣就是无人能及。府里人若有些微病小病的,她的药草知识倒也帮了不少忙。加上她识字,府里的师傅教孩儿诵读汉文书籍时,她总也跟着在一旁帮忙。久而久之,孩子们的汉语变好了,君绯雪的金语也说得甚是流利了。说她蕙质兰心,一点儿也不为过啊!

  要不是他觉得丫头年纪尚小,加上头儿这三年来都在外头征战,就算回府也是暂停两、三日休养,他倒真有些想叫头儿收了君绯雪进房。

  像君绯雪这般冰雪聪明的美人儿,是该有个像头儿这样的汉子守着。

  不过,眼下内乱已定,宋朝之割地、银币、绸缎及百万贯钱之进贡也已再度恢复,想来几年内,是不会再有长期征战之事了。那他如今为头儿婚事推波助澜一番,总不以为过吧。

  「丫头,你胆子够大吗?」殊尔哈齐突然问道。

  「义父为何有此一问?」

  「头儿那里的婢女总待不长,他身边几个小厮又老是粗手笨脚的,老惹头儿生气,偏偏他这回伤得不轻,需要人好好照顾着。」

  殊尔哈齐这话可不假,完颜术脾气差,嗓门又大,没几两胆量的人,光是头儿一声狮子吼就被吓到九霄云外了。

  「义父是要我过去帮忙吗?」君绯雪柔声问道,柔荑却不免紧张地紧握成拳。

  王爷脾气极恶的传言,她这几年确实是听得下少。

  「你愿意吗?」殊尔哈齐问道。

  「当然愿意。我能够待在王府里养尊处优,都是沾了王爷的光,要我帮任何忙都是应当的。」君绯雪说道,确实也想偿还这些年来的人情。

  「好好服侍王爷吧。或者王爷能帮你找着你的家人,也说不定……」殊尔哈齐意有所指地说道。

  「王爷会答应吗?」君绯雪的水眸里闪着期待。

  「傻丫头,我又不是王爷。不过,义父以为只要你够认真,别被他的坏脾气吼倒,又能得他的缘,在服侍他一段时问后,你想要什么岂又有得不到之理呢?」英雄难过美人关,乃是天经地义之事嘛!殊尔哈齐双手插腰,仰天大笑了起来。

  君绯雪看着义父笑得那么开心,也就跟着笑了。

  虽然她私心以为义父未免将一切想得太容易了些,王爷对待府内人及军里弟兄虽是情深意重,但那脾气亦是众所皆知之恶劣。想得到王爷的缘,恐怕是比登天还难之事吧!

  不过,只要能有一丝机会寻找到娘及姊姊,再难的路,她都会咬着牙根忍下来。

  君绯雪在心里如是告诉自己,缓步跟着义父定向王爷完颜术的屋里。

  第二章

  此时在完颜术堂屋里,除了他粗重呼吸声及大夫脖子汗珠滑下的声音之外,一片静默。

  完颜术坐在长杨上,曲身伸着右臂置于矮几上,让郎中为他挑净伤口里的木屑。

  「剔净了吗?」完颜术沈声问道,额上青筋隐隐跳动着。

  「再等一会儿……」大夫的手掌抖了几下。

  「滚出去!」完颜术怒目一瞪,大吼一声,声震屋檐。

  王大夫被吓得后退了好几步,就连一旁捧着水盆的小厮都吓得差点翻倒了盆。

  「头儿,木屑若不剔净,伤口容易发炎。」一名黑衣护卫上前劝诫道。

  「再让他那只发抖的手剔上半个时辰,我一样会气到连命都没了!」完颜术剑眉下那双霸眼一沈,光是气势就足以吓得人魂飞魄散。「你还不滚!是等我拿把剑在你身上刻个『庸医』当记号吗?」

  大夫顾不得药奁还搁在地上,吓得转身就逃。

  「原来那个王大夫没事到中原去搞什么鬼?这下可好,我受了伤,还得忍受一个没胆的窝囊废!」完颜术咆哮出声,剑眉下的野犷脸孔张牙舞爪地好不吓人。

  「头儿,八百里外都听见您吼声了。」殊尔哈齐笑嘻嘻地进了门。

  君绯雪低着头,紧跟在义父身后。

  屋里的冷意,让她轻颤了下身子。外头的雪分明下大了,怎么这屋内竟没生半点炕火取暖吗?王爷不是受伤了吗?受伤之人必然体虚啊!

  「头儿,我给您带了个贴心人儿过来。」殊尔哈齐笑着说道。

  「你此时带个娘儿们进来做什么?老子现在没心情把她压平在榻上!」完颜术一阵雷震嘶吼,吓得君绯雪的头愈垂愈低。

  「头儿,这丫头叫君绯雪,当年在大宋救了您一命,已经在府里待三年了。」

  「你不是已收她为义女,好好地照顾着了吗?我不也拨了座院落,让她在王府里和你比邻而居了吗?你现在突然带她来,是想做什么?我现在受了伤,可没心思理她!」完颜术瞪着殊尔哈齐身后那个头低到看不清楚脸蛋的怯懦姑娘,又是一阵火怒低吼。

  「我是见她手巧,所以便想让她过来你这里帮忙。」殊尔哈齐快手将君绯雪推到了完颜术面前。

  「抬头!」完颜术沈声命令道。

  君绯雪依言,缓缓地拾起了头。

  完颜术怒瞳瞠瞪着她,两道浓眉小山般地拧起。他的后背蓦地冒出冷汗,活像被敌人拿了匕首抵住心口似地心惊胆跳。

  眼前女人眉不画而翠,唇不点而红,额间那颗朱砂痣衬得她肤白似雪,翦水晶瞳似星,一身我见犹怜的气质,任谁看了都要瞠目咋舌。

  怎么有女人能长成这副德行?!仙女下凡也不过就是如此了。

  「殊尔哈齐!谁让你在王府内摆了这么一个祸水,是嫌我的麻烦还不够多吗?」完颜术叫嚣出声,怒眸死瞪着君绯雪。

  君绯雪屏住呼吸,强忍住不后退,却忍不住浑身抖颤。

  王爷要赶她出去吗?她屏着气,却不敢栘开视线,只得怯怯地迎视着他一脸的怒气。

  「头儿,先让绯雪丫头给您治治伤,挑净伤口。等您伤好了,咱们再来讨论她该何去何从,如何?」殊尔哈齐习惯了头儿的大嗓门,还是一派谈笑风生。

  「你手脚最好快点,否则就给我滚出去!」完颜术眯起厉眼,对她低暍了一声。

  一名黑衣护卫上前,很快地对君绯雪说了下情形。

  君绯雪将王爷上下打量了一会儿——他的眼色太亮,唇色太红,应该是在发烧吧。几年前,她跟着古婆婆治过一些病患,知道此等发烧症状泰半是源于伤口发炎。

  「义父,请你先倒杯水给王爷,待王爷暍完水后,再扶他躺平在榻上。」君绯雪柔声说道,声清如泉。说完,她转身拿起几块乾净布巾,搁在手边备用。

  完颜术喝完水,便被殊尔哈齐扶着躺下,矍铄黑眸却还是紧盯着君绯雪。

  「您再盯着君绯雪,她脸上就要被您盯出一个洞了。」殊尔哈齐大笑着说道。

  一道飞红跃上君绯雪脸庞,颊生桃花,更添美人风采。

  完颜术心念一动,看得更加肆无忌惮了。他以为自己不贪美色,没想到只是不曾遇见能让他停眸的女人罢了。

  「我要帮您取出木屑了。」君绯雪半跪到榻边,却是先拿起一块乾净的布,拭去完颜术额上的汗。

  她冰冷的手为他火热肌肤带来春风般舒爽,完颜术倚着枕,缓缓地合上那两道总带着杀气的眼神。

  君绯雪强忍住看到血肉模糊的不适,拿起方才郎中留下的小针夹,用她平时缝纫时的好眼力,一下一下地挑起那些飞散木屑。

  她的手巧,不一会儿便处理好了伤口。

  王爷连吭一声痛都不曾啊,难道真的不会疼吗?君绯雪忍不住偷看他一眼,见他紧抿着唇,呼息平稳,也实在是瞧不出什么所以然。

  王爷手臂上密麻麻地都是伤疤,也许早巳习惯了这般碗大伤口吧。

  君绯雪接过护卫递来的药草,轻轻替王爷敷上,感觉他的手臂突然紧绷了下。她不假思索地低下头在他的伤处轻吹着气,希望他能少受些痛苦。

  完颜术没张眼,浓眉却渐渐地松开。

  「行了,大伙都出去,让头儿好好休息。」殊尔哈齐压低声音说道。

  「义父,可以找人帮我拿一盆温水过来吗?我想替王爷擦一下脸。」君绯雪柔声问道。

  「可他睡着了,万一吵醒了他——」那可又是一阵大吼哪!

  「他的脸又是血又是泥上,擦净一些,会睡得舒服些的。」君绯雪轻声说道。「也麻烦各位大哥生起这屋内暖炕,在榻边也摆个火盆。王爷有些发热,万一天冷受了寒,那就不妥了。」

  「我就知道你心细,让你照顾头儿铁定没问题!」殊尔哈齐一乐,嗓门不禁又大了起来。

  「嘘。」君绯雪做了个噤声手势。

  她拧了条毛巾,尽可能地用最不惊动完颜术的方式,拭去他脸颊、额间的脏污。

  珠玉般光采的瞳眸,专注地望着完颜术,眼底眉梢之柔美,看傻一帮人的眼。

  「怎么受伤的不是咱呢?」一名护卫如是说道。

  「通通滚出去啦!」殊尔哈齐连拉带扯地赶走一批人。

  「留她下来。」完颜术紧闭着眼,嘴里蹦了这么句话出来。

  君绯雪微诧地看向他黧黑脸孔,却忍不住再度伸手将他耳际几缯汗湿的发辫拂到耳后,盼得他能好睡些。

  「我既然带了绯雪过来,自然就是希望她留下来啊。」殊尔哈齐笑咧了嘴,临走前还不忘看了绯雪丫头和头儿一眼。

  最好她这一照顾之下,便能留在头儿身边一生一世哪。正所谓肥水不落外人田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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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君绯雪便被留在完颜术房里,成了他的随身丫鬟,时光一晃眼,又是一年多的光阴。

  完颜术中意她的心细如发,早早便将他居宅内外的大小事全交由了她处理。

  君绯雪做得甚是称职,一来是为了报答王爷这几年收留之恩,二来则是渐渐发现他虽然脾气差,不甚有耐心,却是宅心仁厚、处事公正。宅院里、军队间,他总会身先士卒地扛起重任,替下头人撑出一片天。

  将满十八岁的君绯雪出落得更加沈鱼落雁,早年的颠沛流离早已淡去痕迹,只是回忆没法淡忘,她的轻愁于是在一举一动问漾成楚楚动人风韵。

  早冬,北方天寒,冷风飕飕,刮起沙石,握落树叶。

  君绯雪生性畏寒,指尖早已冰冷,可她加了外衣后总嫌动作不够俐落,因此总是只套了件酱色云鹤金绢棉袍便在府里行走。

  此时,在女眷们聚集之外客厅里,君绯雪正忙着教大伙如何把鞋面压得又紧又暖和。年初时,她帮王爷缝了双鞋,他穿得竟连破了都舍不得扔,直夸合脚好穿。之后,他的衣服、鞋子,便没假手过他人了。

  「绯雪姑娘,王爷回来了,找不着你,正在发火呢!」一名小厮掀起门帘,气喘如牛地嚷叫着。

  王爷回来了!君绯雪手里的鞋面滑落到地上,眼瞳水银似地闪着亮。

  她忙起身,开口便问道:「他受伤了吗?」

  「不知道,王爷不许人问。」小厮眼巴巴看着她,只盼绯雪姑娘快点动身,免得自己又遭王爷一顿臭骂。

  「诸位大姊,咱们今天便先做到这吧,我明儿个再来。」君绯雪低头收拾着桌上的布料细软,心跳却是益愈加快了。

  女眷们推推她的肩,笑着说道:「这里留给我们收拾吧,你还是快些到王爷那里去吧。他那急性子要是没能马上见着你,怕又要吼得掀了屋檐呢!」

  「王爷要真是性急,哪真能等上这么一年多啊?」殊尔哈齐之妻乌林答氏笑着说道:「我那口子说,王爷八成是在等绯雪长大,再挑个黄道吉日,将她给迎入府吧。」

  女眷们全都低笑出声了,君绯雪却是脸蛋微红,不敢接话。

  她起身走出外客厅,吩咐了小厮们准备些东西,待会儿送进王爷屋内。

  怕完颜术等急了没耐心,她的脚步走得急了些。

  只是,这一走快,她的头竟开始昏沈了起来,这才想起昨晚睡觉时忘了关窗。

  可别又染上风寒了哪!否则,完颜术面前免不了又是一阵讨骂了。

  君绯雪轻咬住下唇,柳眉微拧着。

  她和完颜术之间,真是大娘们所说的那般男女之情吗?她不知道,只知道他待她似乎是有些下同。然则,除了这「不同」二字之外,他也不曾对她有过任何逾炬之举啊。

  那她呢?对他可是男女之情吗?贝齿在唇问咬出印痕,却想不清楚她是打从何时开始,在关照王爷时总比对待他人时多了几分私心。只不过,他是她主子,她多用点心也是应当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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