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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棘海 page 4 作者:岳靖

  “奥尔待会儿会把清洁剂拿来。”松流远压压喷嘴,朝车轮挡泥板试水劲强弱。

  “为什么突然要洗掉?”柏多明我又问:“图呢?也要弄掉吗?”松流远说过,马松的《色情大地》最配聂鲁达的诗。现在诗不要了,图也要洗掉?整辆车重新烤漆吗?在他看来,与其费工费时,不如换一辆车。

  松流远没答话,沉吟著。

  柏多明我伸懒腰,眯眼,转了个话题,说:“昨天没留意。现在才发现那棵白栎那么巨大——”

  “白栎平均都有三十五公尺高。”松流远以为柏多明我在提问,尽师长之责地立即回道。

  柏多明我看向松流远,目光有些深沉,似在打量。

  松流远继续压苦水管喷嘴,冲洗车轮,闲聊地道:“雅倬原本准备把它砍了,说是代代太爱爬那棵树……”

  “是吗?”柏多明我开口搭腔。“要砍那么高的树可是大工程,弄得不好,可能会压毁房子。”

  “是啊。”松流远应声,有些漫不经心。

  “那边已经冲很久了。”柏多明我突来一句。

  “什么?”松流远这才拾眸对住少年。

  柏多明我指著车轮。“已经够干净了。”

  松流远一顿,赶忙移开喷嘴,水柱一偏,射向车身,反溅得他全身湿,  “该死!”他咒骂,放开喷嘴。

  柏多明我神情沈峻,盯著松流远好一会儿,问:“你到底在忙什么?一定要洗掉图和诗吗?奥尔还没把清洁剂拿来,干么这么急?”

  少年在取笑他。松流远拨了拨湿乱的黑发,很狼狈。

  柏多明我打开车门,进入车厢内,取了一条毛巾出来,递给松流远。

  松流远看著柏多明我,半晌,自嘲地笑了起来。

  这是干什么,一个三十三岁大男人被一个十七岁小女生搞得心神浮躁?

  又不是毛头小伙子,他在心虚什么、敏感什么——一个不是吻的吻,一副还谈不上成熟尤物的身材……爱作怪的小女生——大胆有余,魅力不足,何能对他造成影响!

  他干么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做这些欲盖弥彰的事教那小女生更得意。代代太聪明,他怎能做出让她以为自己是猎人,而他是夹尾狐狸的事来。

  松流远甩甩头。“抱歉,多明我,一大早给你找这麻烦。诗、图还是留著——”他接过毛巾,挂在肩颈,动手卷收水管。“这可是成年男人的徽饰。”从裤袋取出打火机和烟盒——幸好没弄湿——点火抽根烟。

  “成年男人的徽饰——”柏多明我面无表情,丢出话:“那洗掉,岂不等于去势。还是别洗吧。”酷酷地说完,他往屋宇走。

  松流远徐徐吐烟,笑了笑,有点明白柏多明我为何能急速与雅代成为朋友。

  “你会帮雅代吧?”已经快走到门厅了,柏多明我忽然踅足,快步回运河边。

  “嗯?”松流远弹弹烟灰。“想起什么?”

  “雅代的事——”柏多明我沈眸,定定看著松流远。“你会说服雅倬同意雅代前往荆棘海念书吧?”

  松流远顿了顿,抽完最后一口烟,走几步,将烟蒂丢进草坪上的矮铝桶,撩起毛巾擦擦头。他有些意外——柏多明我很少提要求的。“你希望我说服雅倬?”缓缓回身,他放下毛巾,露脸面对柏多明我。

  柏多明我站在石板道上,神情认真。  “我喜欢雅代。”

  松流远又是一惊,“喜欢?”没想到,少年会用这个词。

  “雅代昨天说了,我和她喝的,是‘爱情之饮’。”柏多明我的说明,很直接。“你和雅倬不也希望我们两个交往——”

  “多明我,”松流远打断柏多明我,沉了口气,看著他的眼睛。“你是认真的吗?”爱情之饮——他当是代代作怪。

  “难道你们耍著我和雅代?”柏多明我反问。

  松流远愣住。柏多明我没再说话,冷睇松流远。久久,松流远才撇著唇,笑说:“我很高兴你这么认真地要结交一个朋友。旅途中,我与你提代代时,你老说‘随便’,不是吗?”

  “见过面之后,我觉得她很好,而且美丽。”说这种话,柏多明我还是没显一点毛头小子该有的羞赧。

  少年欲望坦白。松流远皱了一下眉头,两鬓泛疼,觉得自己又听见昨日雅代播放的那首歌曲,脑海浮现少女雪白的胴体,还有那个吻……

  “好。”硬生生截断一切,松流远决定道:“既然代代表示过想到荆棘海念书,你也希望——”黑眸凝定,看著柏多明我。“我会说服雅倬。”他做保证。

  柏多明我点了点头,俊雅的脸庞没什么特别表情。“我们何时回荆棘海?”

  “雅倬婚礼后。”松流远打开车门,将毛巾丢回车里,背向柏多明我,道:“我答应当他的伴郎——”

  “那倒不必了。”柏多明我岔开松流远的嗓音,盯著他头发乱糟糟的后脑。“你可以直接跟雅倬谈雅代到荆棘海的事,无须等婚礼结束。我昨晚听到他说未婚妻来退婚,不会有婚礼了——”

  “什么?!”松流远回头看著柏多明我,惊讶带疑问。“你昨晚何时听说?”他一点都不知道有这样的消息。

  “就是你送雅代回房后三十分钟。”

  昨晚,松流远抱雅代回房后,没再至小饭厅。出了雅代的房间,他感到脚步虚浮、胸口灼热,自己似乎也喝醉了,便直接回客房休息,甚至没注意柏多明我几时回房睡觉。

  “我昨天陪雅倬喝酒喝很晚,结不成婚,他好像更开心。”柏多明我凝视松流远陷入深思的脸容。

  松流远眸光幽沈,瞟向少年一脸无谓的表情,定了定神。这怎么可能。据他了解,雅倬的未婚妻——鹿梅岭已经有三个月左右身孕,雅悼非常重视这场婚礼的。

  “砰!”一声鞭炮似的巨响从屋里传来。

  松流远与柏多明我同时别过脸庞,朝屋宇方向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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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见了!

  雅代张眸,倏地从床铺爬起,下床,趴至窗台。

  T2车不见了!他走了吗?

  她半夜醒来,看到两本诗集放在临窗的床畔桌上——那不是她平常放的位置——有人动过她的东西、进过她的卧室,脑海里,男人优雅磁性的嗓音隐隐低回……

  我要进你的卧房了,代代。

  他的嗓音很好听,像《罗马假期》里的男主角。多年来,她见不到他,总会播放那部片子,只听声音,躺在沙发幻想是他。

  是松流远抱她进房的,他温柔地帮她盖被子,却让她和衣而睡,连鞋子也没脱。凌晨两点,她醒来,脱鞋,洗澡,换了舒适的睡衣,赤脚坐在窗台上,掀帘子看庭院榆树下那辆T2车。一盏盏柔黄的庭院灯,似乎全聚光在那车身,代替她监视著。只要他一离开,她一定马上知道。

  她拿起被放在床畔桌的诗集,感觉上头遗留有他的温泽。他翻看她的东西,她有点得意,抱著诗集躺回床上,睡到天明。

  太晚了!他走了吗?一睁眼,视线对住大窗扉。凌晨上床前,她特意拉开窗幔、遮阳帘,随时醒来都能看到T2在不在。

  不在了!他走了吗?雅代心—急,离开窗台,迅速盥洗换装,从床底下拖出行李箱,将两本诗集塞在外袋,提起,走出卧室。

  堂哥的工作这里调、那里调,她的行李永远是准备好的,即刻可启程去荆棘海!

  他一定走不远,也许刚走而已。柏多明我答应她、并且保证让男人带她一起前往荆棘海。

  越想心越焦,雅代用跑地下楼梯,过楼中楼茶厅门口。

  “你要去哪里?”严厉的声调。

  雅倬身著睡袍,脸色不太好看,坐在茶厅落地门边的法式躺椅喝早茶。茶厅里,靠墙的德国骨董钢琴琴盖掀开,黑白键亮铮铮,刚清理过的样子,倒是两侧的几盆室内植物色沈,看像快干枯,奥尔似乎还没来浇水。

  “进来。”堂哥的嗓音也是缺水似的干硬沙哑。

  “你喝你的茶。我不打扰。”装礼貌,不理会堂哥的命令,雅代说:“我要去荆棘海。”

  雅倬眸光一沉,将连盖茶碗往躺椅旁的矮茶几放,站起身来。

  雅代迳自迈步,但还是被雅倬给拖进茶厅。雅倬一手夺过她的行李箱,重重一丢,撞歪了躺椅,矮茶几甚至翻了过去,往落地门又一撞,发出巨响。

  “你哪里都不准去!”雅倬怒道。

  “我昨天跟你说过了,我要去荆棘海!”雅代反抗。

  雅倬扯著堂妹的手,将她拉往躺椅尾那张面窗的单人沙发,压入座。“你给我坐好——”

  “我不要坐!”雅代挣扎叫道:“你在生什么气?别不讲理!”堂哥从没这么难沟通,今早有点不一样。

  “讲理?!我如果只讲理,你们就会跟我作对!”讲什么理!从现在开始,他不讲理了,决心当个野蛮人。“我警告你,乖乖到新学校报到——”

  “我也告诉你,”雅代飞快地抢白。“我的新学校就是荆棘海的无疆界学园!”她一点不示弱。

  雅倬抓狂了。“你再说!”大掌用力握住沙发两侧扶手,青筋债张,肩背拱起,像野兽一样怒瞪著堂妹。

  雅代没见过堂哥这般烧火模样。他真的气极了,要杀人似的,眼白充满血丝,头发乱得可以。她皱眉,冷了下来,不再说话,用平常的态度对他。

  雅倬凶恶地看著堂妹许久,焦躁地直起身子,走来走去,停在钢琴前,拨动节拍器,啪嚏啪嚏地响。

  “我今天头很痛,你别再惹我。”竭力压下暴怒情绪,雅倬落坐钢琴凳,指头移往琴键上弄出几个音,没一会儿,就是《暴风雨》。

  “今天天气很好。”男人磁性的嗓音乍然响起。

  雅倬停止发泄。雅代一震,从沙发站起身,转头看见松流远正从楼弯小厅走进来。

  你还没走?雅代差点急呼出口。

  “怎么了?”松流远看了眼地上翻例的茶几、横陈的行李箱,对上雅代透亮双眼。“昨晚失态,被修理了?”他问她。

  雅代蹙一下眉。“你才被修理。”他的衬衫一片湿,头发也是,像只落水拘。这竟使她心里好受了一点,没那么焦虑不安了。

  松流远浅笑,转向雅倬。“这么好兴致?”大掌往好友肩上搭。

  雅倬站起身,离开钢琴前。“哪有你悠闲。”他没好气,坐回法式躺椅里,揉著发疼的头。“你没有一个不会察言观色、一早惹人心烦的堂妹——”

  “代代,”松流远打断雅倬的嗓音,黑眸望向依旧站在窗前沙发边的雅代。“我和雅倬有事要谈——”

  “什么事?”雅代抢话,知道他要赶人,她偏不走。“堂哥说他头痛,你别烦他。”真体贴呀!

  松流远盯著她的脸。“我们要谈些男人的事——”沈言后顿住语气。

  等了一会儿,雅代先问:“又怎样?”下巴微扬,朝右偏转,美丽的小脸蛋淡淡显冷,她才不吃他那一套。什么男人的事……这不是更该由女人来了解吗?

  “小女孩——”松流远眯细眼瞅她唤道。

  雅代一凛,挺直身子。“我不是。”反驳得有些急。

  松流远目光定在她脸上,深深凝眄。她不说话的时候,是像个女人,有著成熟美,身高逼近他下颔,不小了……

  “我不是小女孩!”他一直不讲话地看著她,教她愠怒,非得再强调。

  嘲笑地扯扯唇,松流远垂眸。“到外面去,”他平举手臂,缓缓指向门口,慢沉沉地重复道:“小女孩——”视线同时移回她脸上。

  时间仿佛还顿在堂哥弹琴那一刻,那旋律在她内心狂掀暴风雨。雅代下意识咬牙,眸光颤动又显坚定,很倔强地瞪著松流远,不发一语。

  “多明我在庭院等你驾小艇,带领他游运河。”松流远又说:“听话,快去,小女孩——”

  雅代这次终于别开脸,不等他尾音落定,绕过沙发,往门口走。

  “一大早发什么脾气?”松流远回身时,就见雅倬半卧在躺椅里闭眼皱眉,五官紧锁,很痛苦的样子。“你昨晚喝了多少酒?”

  “奥尔!”雅倬出声,暴躁地喊:“茶到底好了没?”他的头痛得要死,奥尔稍早先给他一杯人参茶,说马上煮解宿醉的茶来,结果喝完参茶,他头更痛,却迟迟不见解酒茶。

  “奥尔!”雅倬又叫,几乎从椅上跳起。

  “别吼。”松流远双臂交抱,一脸遗憾地看著雅倬。“奥尔不在,我刚看到他开车出门了。”

  雅倬瞠眸,冲口骂道:“可恶!”所有的人都在和他作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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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雅代快步走下门厅。

  关门的声音仿佛春雷,哗然宣示一切美好和谐都没了意义,马上会有暴雨降临。

  喷水池挡了她的路,她脚跟一提,踩进喷水池里。她早想试试了——在水中,她依旧可以走得轻盈,冷冷的感觉很舒服。生气时,实在该往水中走,越冷的水越好。

  “你和你堂哥吵架了?”少年的嗓音在问。

  雅代凝神,循声望去。柏多明我倚在石板道上的T2车门边,等著她一步一步涉水而来。

  “要毛巾吗?”柏多明我往喷水池矮垣上站,朝雅代伸手。

  雅代摇摇头,让柏多明我把她拉上去,跳下矮垣,定在石板道,堂哥买给她的  Givenchy红白便鞋——毁了,她的裤管湿了半截,猛滴水。

  “你会感冒。”柏多明我打开T2车门,找了半天,没有干净毛巾,只好拿松流远用过的将就。“把脚擦干,吸吸水气。”

  雅代接过毛巾,淡雅的木头香味,让她短暂茫然。

  “宿醉吗?”柏多明我很关心她。

  雅代对上他沉定的黑眸,说:“我没和我堂哥吵架。”

  “喔。”柏多明我简短应声。“那是我们听错——”

  “你不是想游运河吗?”雅代绕过T2车身,迳自越过草坪,直往小运河堤岸。“我带你去。”

  柏多明我跟上前。

  那艘小艇大约七公尺左右,舱内装置非常舒适,有冰箱、微波炉……简便厨房设备,小浴室、化学厕所、客厅、卧室一应俱全,可以让一对年轻男女组一个小家庭。

  这船是她的!

  雅代发动马达,熟练地驶出小码头,缓缓往闸门接近。

  “出了闸门就离开你家范围了。”柏多明我看著岸上的雅家庭院景致递嬗,那白栎像个巨人,不灵巧,在他们背后逐渐被抛远。

  “你说,”雅代开口,一顿,往下说:“我这艘船艇可以驶往荆棘海吗?”

  “不行,太脆弱了。”柏多明我这么一说,雅代抽了口气,眼神很冷,却眸眶泛红。

  “你说会站在我这边的!”她抑著嗓音,浑身都在发抖。

  柏多明我面无表情,眸光深幽幽,看著她的眼睛。“我现在就跟你站在同一艘船上。”嗓音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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