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他如往日一样的声音,就有一种似乎在梦里的感觉,只是静静的待在一起,看杂志,看会议报告,站在露台上吹海风,整整一天,麻卡帕因被这种梦一样的幸福感冲击地头脑都昏昏的,直到一梦醒来一天已过完夜色降临,回到自己的房间之后,他才突然想起了有一件一直在心里惦记着、只能告诉他、也只能跟他商量、却根本忘记到脑后的问题:麦加利、雪梨和莉莉丝的事!
***
白天的时候有麻卡帕因必须参加的雪梨主持的美国分区会议,有许多常见的人物也有新面孔,应酬和利益权衡的会谈一旦开始,没谈出结果和协定来就很难结束。连吃午餐的时候,都在三三两两谈话,这种氛围让美味的食物都变得冷硬。
向山负责主持亚洲分区会议,今天也是忙禄一天,连餐会都在另一层楼,在会议里发呆,玻璃窗和海景白帆,心不在焉的想着向山的脸和眼神,手指在档上无意义的滑过,生日啊,生日!上个生日那个玻璃花房的雨夜,四个人共存的深夜花香,他的生日啊……
盛大的晚宴之后,还有每个人与雪梨的几分钟私人密谈。
轮到他时,雪梨只是简单的问候了他的妻子和孩子,充满了外交辞令和客套微笑。
近距离地看着她,雪梨的眼睛周围在脂粉下满是细微的皱纹,看着人的时候,那么锋利的视线却像在回避什么一样,拒绝被人望进眼睛深处。
她最后一句话是一句亲昵的邀请:
「托尼没有去过圣安蒂奥科岛吧?去那里给阿义庆祝生日吧?」
「好的。」答应下来,然后亲吻她的手背,在铅色云彩的暮色中离开热闹喧哗的大堂。
向山的礼物,他需要什么呢?
在车里恍惚的想着,让司机开到商业街去,问卡兹,送什么礼物好呢?卡兹为难的抓了抓头,他好像不缺什么啊?意大利、罗马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呢?不如,去看看香水吧!
于是进了当地安全人员推荐的几家大牌店,坐在贵宾室被推荐了一大堆的男用香水,似乎都眼花缭乱,但理想中的味道却还是没有发现。
那应该,是一种带着热烈的味道,皮肤上有着让人麻醉的酒意和甜香,是可卡因和美儿烤的饼干综合起来的深入五脏六腑的甜,加上清味橄榄油那种区别于蔗糖般的清甜,带一点烟草和茶香,从他的头发和颈子后面柔柔地散发的味道。
依此打开的香水瓶,干爽、洒脱、精悍,各种男人意味上的「味道」被展示,下一瓶是一整块透明的方型水晶,拧开银色的瓶盖,一种熟悉的味道淡淡的飘过来。
「嗯?」
「这款Reason是我们在北美市场销售的最高级别男用香水,首香是用Sagebrush花精油提炼,中香混和了南美锦葵及木棉,尾香采用天然烟草叶略带麻醉感的刺激,瓶体用整块南非水晶镂空而成,全球限量生产一千九百三十一瓶,纪念我公司香水自一九三一年开始在意大利销售。」
Sagebrush,内华达的州花,盛放在赌城那沙漠边缘的丛丛小花,那情人节的婚礼上有大堆的玫瑰和百合,那个潮湿的房间里却盛放了一大瓶丛丛的Sagebrush,一个浸透了花香的夜晚。
回程车上放着愉快的音乐,带一些美国黑人音乐味道却不那么吵闹,手指在车窗边敲打,不想在狭窄的空间里吸烟,但是这种无意识的手指举动让内心回忆引起的烦躁不安愈加强烈。
向山的生命里硬生生塞入的自己,给他的,能是幸福吗?
麦加利的事,还是告诉他吧。
应该告诉他吧?
在这样的夏夜里,忍受不了这种秘密压在胸口的黑暗阴沉。
***
向山不在酒店里,一个陌生的秘书说他到雪梨的别墅去了。
卡兹打电话给小林,小林在电话那端依旧礼节周全的回答麻卡帕因,「先生说想游泳就到这里来了,我把地址告诉您。」
车窗外的空气在夜晚越发浓热,踏进石板的道路,夜晚被炙热的海洋气流控制着,一排排浓绿遮路的橄榄树和散发着成熟甜美气息的橘树加重了这种闷热。游泳,的确,向山的身体不适合出现在人声鼎沸的海滨也不能出现在酒店的泳池。
黑夜里,空气和海水的微腥一起吹过躯体,道路上的点点灯光,脚下的石子小路,向山背上那绚烂的图案,就好像这夜空中的烟花,砰一声,炸碎在麻卡帕因的心里。
青色的花纹,似乎花枝缭乱,黑发飞舞,隐藏在那其中,露着苍白面孔的面具,唇角挂着讥嘲的上扬,左面下方被掀起,青黑色的鬼脸,在应该是唇的部位渗着鲜血——黯然的锈红色,那个迷乱的夜晚,麻卡帕因曾对着那张夜叉的面孔怔怔出神。
无限的妩媚,无限的阴森,对于从未见过的西方人是那样的惊恐的存在。
正如他这个人。
最初见面,那刀刃一样的戾气包围着他,但是逐渐的,明白了他会流泪,会柔软,会用自己的喉唱着说着那个「爱」字!
而自己,现在已经如此的贴近他,近到以呼吸判断温柔和存在的地步。
想抽一根烟,身边的卡兹为他点上了火。就这样,让烟的苦涩充满了口腔,慢慢的走近了孤独灯光一路引去的海岸边。
小林和金都在,小林弯下腰示意了一下麻卡帕因走来的方向,向山回了一下头,然后呈现着不是非常愉悦的动作在水中转过了身。
他的身体裸露在水中,看不太清楚,麻卡帕因惊讶于自己依旧保持着冷静的身体和头脑,用仿佛不是自己的声音冷硬的发出了声响:
「有件事想跟你单独谈谈。」
「嗯?」
麻卡帕因的态度带着正经事的严肃意味,而不是任性的说「想见」,向山点点头说:「你先过去。」然后滑去了池边跃出水面,脱离了水的重压的瞬间,从这里的灯光中只能勾勒出他躯体的一个剪影——麻卡帕因陡然觉得冲动!
他的躯体比起冬天那时,又重新充满了曾经抚摸过的那些力量,那些因毒品虚弱的肌肉再度充裕了强韧的力量,金捧着的皮带,闪闪一亮,收拢入向山的衬衫袖子里那把「白刃」,至少,从外壳上,他恢复到了原来那个向山。
强悍,带着缺陷的完美,闪着亮,想让人用力的用力的抓在怀里狠狠的吻上他嘴唇的性感的那个向山。
别墅不大,最出色的也不是私人海滩,能够欣赏到夜色海景的屋顶露台才是杰作,在这夏夜的晚上,用高高挑起的弧形圆顶垂落下来轻柔暗蓝色的纱幕笼罩了整个露台,仿佛是沙漠君主的宝座,奇特的形状和纱幕是用来隔绝水边的蚊虫却保持着随风声流动的空旷感。
真的,好像是坐在沙漠绝高的地方,四面八方的沙风,会让人恍惚间误以为海涛汹涌吧?
又仿佛一瞬间,明白这里原来正是澎湃的海浪之畔啊。
小林带着仆人放好了茶点和咖啡就躬身离开。
向山没有喝咖啡。
还是那种清澈直身玻璃杯里飘着一些暗绿茶叶,清水冲泡,热天热气热烫的水,冷冷的他的视线和脸孔。
只是看着他,思绪就好像停顿住了。
侧着脸的向山,也凝视着他,近距离能感觉到呼吸般这个男人站在那里,奇妙的,不是朋友的感觉,不是。
沙啦啦的风声和角落里黯然的灯光,海鸟拍打着翅膀盘旋呜叫,烟灰掉落的刹那,向山扭了一下手指,嘴角改变了弧度,连带的,视线也一起扭转而去,麻卡帕因眼神的激烈地如同一个海上爆裂的旋涡。
麻卡帕因握住了他的左手,那种温度之下陡然觉得烦躁的心跳变得和缓平稳,隔开着茶几的躺椅太遥远,他就直接坐在地板上,从下向上望着向山,这样的角度似乎让他更自在,向山微垂着眼角的视线,也变得意外的柔和。
「什么事要跟我谈?」向山举起了茶杯,麻卡帕因突然意识到已经很久没有看到他喝酒喝咖啡了,总是看到他在喝热水冲泡的绿色茶叶。他望着那茶杯,发出了疑问:「什么茶?你总在喝。」
「普通的绿茶。」
「不想喝咖啡?」
向山摇了一下头,把杯子放下,因为一只手被他握着,仓促间似乎不知道应该用哪只手去拿烟,抖了一下烟盒,里面却已经没有烟了!一手把烟盒捏在手心里,整只手和那团硬硬的纸团一起被麻卡帕因握住了。
「喂!」
对这种被束缚住的姿态不悦起来的向山眉毛立刻皱起来,但是麻卡帕因的动作更快,一用力把他整个人从躺椅中拉向自己的怀里——穿过腰那部分整个的将他的背紧抱在怀中……
虽然他并没有用力的抵抗,麻卡帕因却一点不敢松懈地用自己的右手紧紧的抓着向山的左手臂,隔着薄的衬衫,明确的捏住附在肌肤上柔韧的皮条和冷硬的刀身——仿佛狠狠捏住了毒蛇的牙齿,然后它的嘶叫扭动,属于可以应付的危险范围内了。
一个硬硬的小盒子,放在向山的手心里。
「什么?」
「生日快乐。」
「傻瓜,还有三天!」
「我要先给你。」和他的手指一起撕开盒子上银色的丝线,香水啊,向山似乎有点意外,但还是拿了起来,灯光和月光透过晶莹的水晶射在他手上,略半透明的质感的皮肤,麻卡帕因拧开瓶盖,涂抹在他的手腕上,拉到自己唇边,满意的味道,不知道他也是否想起那个夜晚?
带着那手腕上的香味,亲吻着他的颈子,有着海水的味道,肌肤有被日光晒到的红块,热烈的地中海的味道顿时染上了Sagebrush的狂野。
「三十岁,生日快乐。」
向山呼了一口气,对这句话没有反驳,那是一声富含了太多太多复杂心绪的叹息,唯一可以确定的,眼前这个男人心的温度,一分一分烧灼了上来,不是朋友的视线和手臂,还有他的抚摸。
那种带着安心感的抚摸,曾经让颓然的肌肤变得和缓,是拉住了自毁的手掌,就这样吧,虽然是这样自暴自弃的想着活着的,这个男人的滚烫视线却不能忽视。
轻柔地用鼻子抵着他的鼻翼,凉风穿过躯体和肌肤,向山低声的反抗:「热死了……」的确是热,但干烧到极点的唇却湿润的贴在了一起——吸吮着他的唇、舌,眨动着眼睫的向山的舌是那么烫,几许的抵御和纠缠,这不是吻啊,是灵魂在交缠,是躯体的欲望的交锋,快沸腾了……
虽然分开很舍不得,虽然气氛虽好,但有些话却还是不得不说,麻卡帕因叹了口气,还是斟字酌句的开了个头。
「你怎么看麦加利这个人的?」
微抬了一下头,虽然是被他抱在怀里而不自在的姿势,向山还是侧过脸,远距离了一点,盯住麻卡帕因的眼睛,锐利的视线最开始有一些不解,想挖掘,逼迫的盯着他——麻卡帕因先心虚起来,闪动着眼睛避开了那深深的直视。
麦加利?
雪梨?
「麦加利怎么了?」尖利的声音,麻卡帕因又收紧了一点手臂,将脸俯过去压在他颈窝,避开他的视线:「他跟雪梨,现在怎样了?」
「他们怎样?」狐疑的追问上来,向山尖刻的眼神盯在侧脸的感觉真不好,然后他一连串问出口:「麦加利怎么了?雪梨怎么了?你想说什么?你想说什么?」
猛的衣领被揪起来一点,虽然左手被握紧但是向山的右手还是抓住了他的衣领,突然就愤怒燃烧起来的黑色眼眸,向山的心思缜密冷静是早就知道的,但是他的脾气之大也是麻卡帕因深有体会的。
「我说,麦加利,是不是跟雪梨……」吞吞吐吐的麻卡帕因想着措辞,可是那种赤裸裸的背叛是任何华丽的措辞都不能粉饰的。
「出什么事了?麦加利做了什么?你怎么知道的?雪梨告诉你了?」
向山吼叫起来,也许这本就不是一件可以平心静气讨论的人和事,但是,麻卡帕因却还是不知道从哪里开口比较好。
从自己的眼睛开始可能更有说服力吧?
麻卡帕因直视着向山的眼睛,决定不矫饰,用简单的话来说这最简单的事实:「我上次看到了他和……」
第七章
「妈的。」
向山在重复这句骂人的话,一直重复,似乎无意识的只用嘴部的运动来重复这个词,「妈的妈的妈的妈的妈的——」
他在发呆。
有点不同寻常的呆滞感。
也许之前不会看出,只是因为贴近了,用嘴唇去丈量他眼角的距离,所以眼底里的怒火和茫然清晰可见。
「冷静点,我也只是看到一次,集团里好像没有什么风声。」
摇摇头,向山侧起脸,停下咒骂。
「你没有告诉其他人吧……嗯,想你也不会,不可能,我要去看看——应该不会……」自言自语的轻轻咕哝了几句,阴晴不定,然后他下了个结论:「我要去看看。」
从麻卡帕因的手里挣开,他收敛了怒意的平静才让麻卡帕因真正不安起来,扣上手腕间的袖扣,穿上丢在另张躺椅里的西装外套,从容不迫的整了整衬衫上的皱折,翻好领角,麻卡帕因想跟上他:「向山……」
「你别来。」丢下一句不容许他插嘴的话。
「我的车在外面,我送你——然后我回酒店。」握住他的手不舍得放,向山也没有坚拒,陷入了沉思的眼神忽略着外界,车窗外的风刷过玻璃,望着略过的灯光一点接一点,映在他漆黑的瞳孔上,华光流彩。
「我不喜欢那个男人。」向山突然开口说道:「可能是因为我们是同类吧。」
有些担心,麻卡帕因将他的手握得更紧,将五指与他的四只指头交缠扭结。
向山忽又展开眉毛,浮出一些不屑的冷笑:
「长痛不如短痛,这种家伙本来就应该尽早……」
「我想雪梨应该有所防范了……」想安抚这种阴暗的情绪,毕竟,雪梨喜欢他,毕竟,是雪梨选择了他。
向山要去的地方是雪梨在公园旁边的那所公寓大楼,黄铜街灯照亮了树荫中的大门,向山跳上台阶,站在门口几秒种之后,大门咔一声打开了,他侧身进门,只是最后,留了一瞥给车里的麻卡帕因。
卡兹将车开回梅利托大饭店,凌晨三点,整所酒店都陷入了深夜的宁静。
***
三天之后,八月十六日上午,麻卡帕因跟着雪梨一起登上了游艇前往圣安蒂奥科岛的时候,才又看到了向山,视线已经恢复了平静的向山俯在甲板的栏杆边向他们扬起手,背后是绚烂的地中海蓝色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