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作家列表 > 童茵 > 凤榜眼 >
繁體中文 上一页  凤榜眼目录  下一页


凤榜眼 page 13 作者:童茵

  尉迟复见状,深知此时皇帝心绪纷乱,若在这当口以词推助,无疑是火上加油之举。他与元照素来不合,皇上定时有耳闻,此刻出诸口舌明白道出自个儿的意思,纵是说得条理分明,一切尽在情理中,皇上也必定认为趁时进谗。

  沉默就是暧昧,暧昧即是偏袒。他若闭口不提,倘或错失此良机,皇上念其情分,特让元照将功抵过,不愿深究,他又怎能甘心?

  然,他势必得想出一招釜底抽薪的法子,将话圆得巧妙,既不违其本意,亦不教人犯疑。

  「苏州乡试一案,若是一句看杀了事,总近于暴名,有违皇上广推仁政,但朝廷威信不可不立,毕竟事关重臣,皇上何不招来九卿会议?」尉迟复等了会儿,半声未闻,悄悄地抬眼上看,却见皇帝钻紧眉心,一副若有所思。他旋又拱手启奏道:「显出大权,安定朝廷,才是眼下最紧要的,有所牺牲亦是在所难免。」

  皇帝将他的话一字不遗的记在心里,越听越发心惊,但脸面上却无任何表露,仅淡淡地说:「你的话朕会仔细想个明白。」

  似有话未说尽,俊白的脸上明显露出犹豫,皇帝就这样一个人想出神了,走了一趟又一趟,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猛见尉迟复仍老老实实地跪在跟前,这才大梦初醒。

  他倏而抬起眼来,却半眼不瞧底下跪着的人,只摆手幽幽叹道:

  「好了,你跪安吧!」

  ****

  皇上到底是体恤他的。

  现会儿已步入霜叶红于二月花的深秋,天气渐渐地凉了,亏得几个火房隶役打点,在尚称宽敞的牢房中升起一个大火盆,土炕上也用一条干净的布巾铺着,旁边还叠个几本平日常看的经史文章,以度漫漫长日。

  几日了?

  自他被送入刑部大牢里,虽住的火房和一般监牢待遇大不相同,可毕竟仍是待罪犯官的身份,处在这终日不见天日的牢房里,简直晨夜黑白不分。

  人情冷暖,此时立现。

  什么亲友故旧,就像突然消失一般,前来会晤的就仅有家府内的总管和春喜。

  放下手中书册,元照自袖里掏出春喜送来的书信,每看一次,便又多叹一回。

  不知今日此时,张青凤如何了?

  掐紧书信,元照起身绕屋仿徨,脑中千回百转,全是那清俊的容颜。文中所载,他是看得胆颤心惊,尤其春喜最后带上的那一句话──鸿门宴上,沛公犹在。

  张青凤为人,内方外圆,一番手段本事,他是信得过的,依那百折心思玩起花样来,仿如打捞水月,只不过能否在高人面前显出成效来,犹未可知?

  然而,这也就是他最为担心的地方!

  斑门弄斧,一个使不好,准是要吃亏。

  眼下虽算不清几日,日夜浮沉,至少过了五日是还料得准的,一封依信所托上达御前的奏折,他已在前些时候磨了好半夜,找来听差重重拜托给递了出去,可他左等右派,仍然音信杳然,没张青凤的音信,更无自宫里来的上谕。

  想到此间,心里一着急,元照更顾不得其它,备好纸砚,就要临笔再写道折子。反正是赌命了,就是个死,他也要弄个明白!

  刚要动起笔来,纸还未沾得墨,却听得铁链被人搬动的声音,接着灯火通明,竖耳倾听,脚步声由远渐近,呀地一响,牢门让人推了开来。

  定睛一看,元照立刻罢笔起身,兜头就要一揖。「公公……」

  穆和顺扬扬眉,朝跟着进牢的衙差拋去一记眼色后,倒转身来打个扦道:「元大人,请到堂屋领旨吧!」

  「公公,此案可是定谳了?」话一脱口,他便后悔了,此话无疑是多此一问,若非发下了结,穆公公又怎会到火房来。思及此,元照不待回答,只挥了挥手,随人出牢。

  尚未步进堂屋,已可闻香火袅袅,数名司官衙差尾随一旁,他频频来回顾盼,竟不见应当前来执刑的刑部堂官。

  心头咯登一跳,眼前所见,皆非寻常。元照机警的抬眼一扫,随即仿是万千感慨似地摇摇头,脸上的神情却显得很微妙。

  蓦然间,他自管停下脚步,什么话都不说,也无从说起,将当日皇上亲自交给他的密旨紧紧揣在袖子里,忽有诸事皆非之感,一切均成过往云烟,睁眼再看,更成过桥流水。

  事已至此,如今惟有苦笑相对。

  转头看向窗外,阴沉沉的一片天,元照没来由地开口问道:「今是何时了?」

  「戌时三刻。」

  戌时……史云戌者,万物尽灭。

  他长吁一口,豪情十足地扬起脸来,加快步伐走上前去。

  直至蓝布垂帘,穆和顺早是一个箭步率先守在那儿等候,随即掀帘喝道:

  「请元大人上路。」

  元照不禁仰首望天。生死离别,本是古难全,此一去,他和他,当真注定各别一方?……

  第十章

  「怜官,来这儿坐吧!早站晚站,你的腿儿不打颤?」悄悄仔细打量了会儿,张青凤放下手中书册,直往那立得直挺挺的腿膀子看去。

  被唤作怜官的少年正是当日在戏台上扮演杜丽娘的小旦。忽听得叫唤,他微楞了下,反而瑟缩地往后站去,大摇其头,吶吶地道:「张大人,咱们还是回院子去吧!」

  「怎么?我闲着慌,四处走走瞧瞧捧上一本书聊作消遣也不成?你家爷儿不是说,这府内上下,任我遨游。」他岂会不知,尉迟复明言如此,为的是讨自个儿欢心,暗地里却形同软禁,派个跟班时时尾随身后,美其名供他差遣之用,而怜官确实也伺候周到,寸步不离,甚至解个手,怜官也老实地在外候着。

  拋眼一睨,张青凤索性起身走到摆满墙面的书柜前,拿指轻轻划过,随手便抽出翻阅几回后,又原封不动地放了回去,完全无视身后紧盯不放的一双眼。

  「怜官,你识字么?」冷不防地,张青凤转头过来问了这么一句。

  前后完全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节话,怜官眨着眼,一愣一愣的,黑溜溜的眸子现出满满的疑惑。

  「怔愣啥?回神了。」见他这副模样,张青凤不觉好笑,拿手在他楞得发直的眼前挥了挥,笑问道:「我实是无聊得紧,想问问你家爷儿平日都瞧些什么书?」

  「这……」怜官抬眼往书柜巡视一遭,在看见摆于最右方夹藏中不起眼处的旧册子,双眼忽地一敛,顺而又扬起脸来,瞧了好阵子后,露出迷惘的神情,遂摇头答了句十分笼统的话:「架子上大多是经世致用的书籍,全是爷儿喜欢看的。」

  「嗯……」他随意自架上抽出一本书,正巧是那本泛黄的旧册子,拿在手里挥扬。「像是这本吗?」

  说话当口已迅速翻了一遍,张青凤嘴里不住咕哝:「我瞧倒没啥特别的。」然后又把册子放了回去,转脸朝他一笑。「你说是不是?」

  怜官急急地点头,始终不敢抬眼直视。

  张青凤无声一笑,自是把方才一切丝毫不漏地收入眼底,调开目光后,旋而在一旁的太师椅坐下,撩袍翘腿,举止之不雅完全没有读书人该有的端正。

  「怜官,你待在这儿几年了?」他左手拖腮,一派慵懒闲适,半眯着眼问:「也是让大人买来的?」见他微微点头,张青凤复笑道:「那同我差不多嘛!」

  闻言,怜官愕然地抬起头来,兴许是紧张,不免结结巴巴地说:「不,怜官不过是个小厮,但张大人您是官……」

  「是呀,总是个官,所以我也才能在这儿同你闲聊看书整日无所事事。」官又如何,身不由己的事并不嫌少。张青凤嗤地一声,唇泛一丝淡不见影的冷笑,将视线调往窗外,仿如遥望不知何处的彼方。忽然间,他幽幽地叹了口气:「有谁明白,我现在就和坐吃等死无异。」

  「怜官,倘或有一个孩子因家中逢遭变故,就此流落大街上当街边乞儿,大雪纷纷,就在那孩子快要支持不住时,一名路过的少年送给他一只玉佩和银两,不仅让他饱餐一顿,更从此改变了他的命运。」忽地停顿下来,张青凤努力眨眼挤出两泡泪,鼻头吸吸,哑着嗓说:「十多年过去,他终于找着当年的救命少年,而今却换他有难,那孩子该不该救他?」

  「受人点滴应当涌泉相报,救是一定得救的。」

  张青凤苦涩一笑。「没错。他想救,不仅是为了报答当年恩情,也是为了尽他俩之间的情义,可他却救不得,仅能眼睁睁地看他遭奸人诬陷。并非他无情无义,更非是个冷血之人,只因他自个儿也形同囚禁。」他再睨眼相问:「你说,他该如何相救?」

  迟疑了好一会儿,怜官下意识地咬唇,细声道:「爷他……并不是那样的人。」

  「好又如何?坏又如何?我只知道他将我困在这里,倒让我成了不义之人。」轻轻一叹,张青凤便把视线移了开去,状似烦燥地扒扒头。「罢了,多想亦无益,我随口说说,你当我闲着无聊嚷嚷就没事了。」说毕,随手抓起桌上还冒着热气的茶杯,看也不看张口就喝。

  想当然尔,这般热茶匆促送入嘴里,自是要烫口。

  他果不其然地唉叫一声,连连喊烫,手一滑,倒洒了貂毛紫缎外挂一片湿,怜官一见,更是惊得赶忙上前直接拿手拍散热气。

  一阵惊慌马乱过去,张青凤忽地抓起仍急于打理身上衣物的双手,很是歉究地道:「好了,水早让你打落了,是我自个儿没注意,结果却弄得累你收拾。」低头看着满地狼籍,碎的碎,湿的湿,脸上的歉意更深了,可他仍是眨着眼笑道:「要是你家爷儿怪罪下来,你也不必替我顶瞒,尽管将我供出来,这罪罚就由我来领受。」

  明明语气再正经不过,但因他含着笑说,又是挤眉弄眼的,倒让战战兢兢的怜官卸下心防,难得地露出腼腆的笑容来。

  浅浅的笑涡映在两颊上,毕竟年少稚嫩,笑中的纯然天真引得人心弦一动,可也就是这么一笑,张青凤心里似又越发复杂难言。

  但事情已做到这份上去,怎好半途作废?──

  这样一转念,唯有百般滋味在心头,张青凤依旧表面不露地拍拍怜官的后背,顺手牵上他的手,用像是对待自家弟弟般的口吻道:

  「走走!咱们一块儿溜回房里,这儿自有人会来收拾,我怎舍得留你在这儿领骂。」不由分说,他随即强拉人出房,一面走,嘴里不断叨絮:「那日听你演的那几折戏,我此刻还记忆犹新呢!只落结在『离魂』着实不吉利,回头你给我唱折『回生』的戏,好不?」

  哪里由得怜官说好或不好,容不得答话的功夫,硬是让人拉来扯去,只能跟个无头苍蝇似地任由张青凤拽着走,脚步匆忙,差点就要跟不上,好几次险些绊倒在地。

  走在前头的张青凤仿若浑然未觉,转过回廊,来到自成一处的院落。

  才刚踏进房里,他径自转到内室,再回来时,已换上一身月白长衫,对着忙碌不停的身影笑道:「甭瞎忙了,给我唱段戏才是正经事。」他坐在桌旁手执折扇,摇呀摇的,俨是一副等着听戏的模样。

  闻言,怜官也只有罢下手边的活儿,拉了几回嗓,刚要开唱,却听得张青凤低呼:「哎呀!怎没茶了?好戏没好茶,独缺一味啊!」

  显然的,这是张青凤有意将人遣开,怜官不明就理,没多想便提壶出房添水去。

  岂料方经堂厅,一个拧身抬眼,恰与一双利眼碰上,尚未迈步,随让一声低沉浑厚的嗓音叫住。

  「怜官!」尉迟复整身官袍顶戴,显出是刚下朝回府。「不好好在房里伺候,是要上哪儿去?」他走上前,炯炯逼人地瞅着,只见怜官一副局促不安的神情,直觉有异,于是仿佛明知故问似地说:「方才你俩儿都去哪儿了?」

  听得这话,怜官面显不安地垂下头,长长的羽睫上下扇动,欲言又止地,数度张嘴开合,最后还是老老实实的和盘托出。

  尉迟复低眼看去,将跟前的人仔仔细细端详一番,忽地发出冷笑,拿手直往他腰间系带愤力一扯,竟掉了一只打叠方正的卷子。

  这一下,怜官简值傻住了,脸上一阵青白交错,浑不知自个儿身上何时竟多出这样的东西来。

  「爷儿,这不是……我……」怜官正欲辨驳,可思及张大人胆敢使出栽赃嫁祸的手段,依爷儿心机之深,绝不可能不知是何人所为,张大人此举,定有他的用意在。

  多上这一层顾虑,他反而替张青凤担起心,几番踌躇,把牙一咬,索性闭口不言。

  似是看穿他有意袒护,尉迟复自管弯身拾起,瞧也不瞧,只仅仅掐在手里把玩着,把眉一挑,侧身扬唇笑道:「怜官,你自个儿说说,在我身边有多少年了?」

  纵使笑容依旧,却不达眼底。怜官心里明白,刻意绕了这么一段毫不相干的话,足见家主爷怒火正炽。

  可也就是太过明白清楚,他无从选择,只有依言回答:「怜官自六岁起便跟着爷儿,已有十二年……」

  「十二年了?」一出口便是疑惑的语气,尉迟复低低笑了几声,慢条斯理地将目光调到他的脸上,突然倒眉竖目,狠狠啐骂道:「十二年!你还不清楚我的性子么?!」

  匡啷一声巨响,怜官赶紧低下身收拾翻倒的茶盘,手竟不住发颤,拣起又落,就连手让碎片划出几道口子也不觉得疼。

  见他袖口都染上一截的血了,尉迟复却无任何表示,始终冷眼旁观,默不作声地将手中的纸撕成碎片,便罢袖朝他身上撒去。

  「下作的东西!」他冷眼一睨,不知说谁,随即调头不回地走了。

  ****

  日已偏西,几许凉意顺风而来,待在房中的张青凤却没闲着,立马将偷来的东西藏好,不免想起方才的事。

  虽对怜官不无歉然,将一个大篓子尽往他身上悄悄塞去,可自个儿也是迫于无奈,只好使出没法中的办法。

  叹了口气,无意瞥见搁于几台上的香炉,张青凤心思一动,沐手焚香,先是口中念念有词,随把炉中的炭灰往桌面一倒,拿指用香灰写了牡丹亭三字,欲求何意?

  他再张手一掐,按神算断曰:

  「炉中火,沙里金,功力到,丹鼎成。」──意旨功夫到了,任何事均可以做成。

  瞧来应该是个好兆头。他不由暂且松了口气,又抹平沙灰,另外以自个儿名字推算是否有脱身可能?却仅断了这样的话来:

  「心下事安然,周旋尚未全;逢龙还有吉,人月永团圆。」

  这样的意旨便是有些不清不楚,教人难以捉摸了。皱眉凝神,张青凤回忆几日来的提心吊胆、无时无刻不谨言慎行的生活,称不上水深火热,但也不好受,不过一颗心倒还稳当,直至今日,一切均在掌握中。
 
 
 
言情小说作家列表: A B C D E F G H I J K L M N O P Q R S T U V W X Y Z 言情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