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蓉岛之春 page 9 作者:亦舒

  香港女生那样健谈,那真是其他地区罕见。

  “华怡保是个混血儿,也许有英国血统,所以五官轮廓分明,身段曼妙。”

  “不像华裔,只得一团粉。”

  “我可不自卑,我们靠脑袋取胜。”

  大家嘻嘻哈哈笑起来。

  他们对华怡保没有太深印象,随即转变话题,向师兄请教生存之道。

  许家真板起面孔,“用功读书,慎交男友。”

  “是是,多谢指教。”

  “师兄,记得到香港来看看。”

  那晚,许太太说:“只得我一人参加毕业礼,你爸陪着赫昔逊到英国去了,他有要事,你别介怀。”

  家真亲热地坐妈妈身边,“我有一个同学,叫马三和,靠奖学金一级荣誉孳生化科毕业,五年完成学士硕士及博士学位,已赴东岸名校教书,他父母是农民,文盲,连他读什么科目都不知道,妈妈,你不必太宠我。”

  许太太拥抱家真。

  “妈妈有家真。”

  每次听到母亲那样说,家真都心酸。

  没想到二哥家应会抽空赶来观礼。

  黑西服,墨镜,冷峻英俊的面孔,看上去像科幻电影里机械人似,好大煞气。

  看到弟弟披上学士袍,他哈哈大笑,“恭喜恭喜。”

  很明显,他已经坐上长子位置。

  昆生替他们一家拍照留念。

  家英也有温暖一面,“妈,昆生会帮到家真,家真有福气。”

  昆生笑逐颜开,好话人人爱听。

  家英说:“趁我人在这里,先送了结婚礼物再说。”

  家真觉得刺耳:什么叫做趁人在,家英会去什么地方?他有不祥之兆。

  他清清喉咙,“送什么?”

  “我得到一笔奖金,换了美元,可在郊区买一间小屋,送你们当礼物吧。”

  许太太讶异,“你自己也要用钱。”

  “我在赚呀。”

  “太厚礼了。”

  家英不出声,只是拍打小弟肩膀。

  家真忽然无因无故,泪盈于睫。

  “快点结婚。”

  第二天家英就匆匆赴英与父亲汇合返回蓉岛。

  昆生问:“你多久没回家?”

  “我永远不再回蓉岛。”

  “永不说永不。”

  家真沉默。

  “为什么?”

  “我怕见到大哥墓碑。”

  昆生低低吁出一口气。

  许太太在他们照料下,健康大有起色。

  “婚礼打算节约还是铺张?”

  两人不约而同回答:“越简单越好!教授与妈妈做证婚人,随后我们坐船到地中海度假,妈妈也一起去。”

  “我?”许太太意外。

  昆生笑,“是,我们一早商量好。”

  “那怎么方便。”

  “妈,你当作不认识我俩好了。”

  许太太自心中笑出来。

  “昆生,你娘家人呢,我们都还没见过。”

  家真笑,“我就是贪昆生独立,家里全是知识分子,我最怕娶妻连岳父岳母小舅小姨也跟着来吃喝玩乐,喧宾夺主。”

  许太太笑得歪倒,“你听听这口气。”

  电话铃响了。

  是山本打来:“家真,我们后日抵达香港启德入住文华酒店,已替你订妥房间,请前来会合。”

  “届时见。”

  他转身同母亲说:“我去一去香港,可要买什么?”

  昆生侧头想:“教授喜欢吃一种饼食,叫?媳妇,妻子饼?”

  “老婆饼。”

  “就是它。”

  “我试试带回。”

  家真的心已经飞出去。

  这可算不忠?

  不算不算,许家真对得起良心,他问过他的良心,他的良心并无异议。

  来回乘数十小时飞机只为见一个人一面…

  看那个人是谁吧。

  母亲交给昆生及保姆照顾,家真出发了。

  他在飞机上睡了一觉,梦见母亲拉住小小的他:“家真,危险”,但是他挣脱母亲的手,奔向荒原。

  机舱猛力颤抖,家真惊醒。

  原来降落时遇着雷暴,闪电似穿透窗户,胆小乘客吓得尖叫。

  家真身边年轻女客却无动于衷,继续看书,她在读的是劳伦斯名著“儿子与情人”。

  天下到处有芳草,家真遗憾时间太少,否则大可以与这位小姐攀谈。

  飞机右身翅膀着了一下雷霹,溅出火花,这下,连服务员都变色,有乘客索性哭出声来。

  家真维持冷静。

  驾驶员在广播集中嘱咐乘客镇定,坐稳,飞机就快降落。

  到飞机着落时,邻座女子才抬起头来,嫣然一笑。

  她收好那本小说,下飞机去了,瞬息失去芳踪。

  其余乘客就没有那么豁达,干脆向亲友哭诉。

  车子把家真接到酒店。

  山本在大堂等他:“欢迎欢迎。”

  把许家真带进会议室,原来要他解释若干技术细节,并且当场示范第一代电话卡。

  席中有人在用刚刚出笼的手提电脑,家真看过,“太过笨重,卫星网也不够宽阔,还需致力研究。”

  山本说:“家真,加入我们。”

  “山本,我刚想问你有无兴趣与我们组公司。”

  “风险太大。”

  “不过可以做主人。”

  “大公司福利奖金优越,也不算是奴隶。”

  “人各有之。”

  “你们致力发展什么?”

  “我们做软件。”

  “小公司怎同微软斗?”

  “他们也由小公司开始。”

  “对,最要紧有信心。”

  这是侍应生捧进大盘龙虾,大家就用手掰来吃,非常高兴。

  窗外是世界闻名维多利亚港美丽海景。

  有人说:“香港真叫人羡慕。”

  山本指出:“可是,这个都会近年统共无人参与实业,单靠地产,定有危机,从前有人做纱厂,塑胶,搪瓷,诚意,金属,甚至农业,先是清一色做地产及股票,太不健康。”

  “我见世面欣欣向荣,遍地黄金。”

  “即使有若干损伤,也立即复元。”

  山本笑,“此刻若想同十多亿人做生意,就得经过这关:香港是唯一闸口,每户商家扔下一元,你想想,那是多少钱。”

  有人看看时间,“喂,良辰已届,吉时已至,还不走?”

  家真奇问:“去何处?”

  山本笑答:“看出浴。”

  什么?

  只见大家已经纷纷去外套穿上,争先恐后涌出。

  山本笑,“你不是想见华怡保吗,今晚她拍摄广告时会浸浴缸中。”

  家真愣住。

  呵,山本是第二代钟斯,他也带他去看洗澡。

  车子驶抵摄影室外,才知清场,谢绝参观。

  无关人士只得颓然离去。

  家真刚想走,被山本拉住,在他身上挂一个小小牌子,家真低头一看,见写着“监制”两字。

  家真被山本拉进现场。

  场内灯火通明,照得似白昼一般,工作人员屏息工作,摄影机对牢一只日式圆形大木桶,家真不由自主地深呼吸一下,他的双膝有点颤动。

  就在这时,水桶内冒出一个人来,水花四溅,煞是好看,浸在桶里的是一个妙龄女子,乌黑长发,蜜色皮肤,全身润湿,只见她微微转过脸来,牵动嘴角,似笑非笑昵向观众。

  刹那间许家真忽然鼻酸。

  她一点都没有变,她与他烙刻在脑袋中的映像一模一样那么明媚挑逗亮丽。

  是那水一般的容颜,照亮了他的回忆。

  在该刹那,许家真身受的所有创伤仿佛得到补偿,他哽咽,啊,别来无恙。

  这时助手过去替她披上沙龙。

  山本低声说:“这是好机会,过去与她讲几句。”

  家真的双腿不听使唤,像钉在地板上。

  耳畔传来导演喝彩声,工作人员一起鼓掌。

  家真在心中轻轻说:你好吗,我们又见面了。

  山本催他:“过去与她说话。”

  家真缓缓摇头。

  “傻子,你畏羞?”

  只见华怡保披上外套走进化妆间。

  她身段高挑,双腿线条美丽得难以形容。

  灯光师傅啪一声关灯,一切归于黑暗。

  稍后山本说:“许家真,我小觑了你,原来你心中纯真,来回万多哩路,只为看一个人一眼。”

  他不止看一眼,他贪婪的看了许多眼。

  许家真心满意足。

  半夜,他收到电话。

  是昆生找他,“妈妈不小心扭伤足踝,想见到你。”

  “我立刻去飞机场。”

  “该办的事全办妥了?”

  “全部完成。”

  “那么,回来吧。”

  “明白。”

  在飞机场书店,他挑选杂志,一抬头,看到电视上播放新闻,家真忽然听到蓉岛二字。

  “…在七百名国际维持和平队员支援下,蓉岛警察逐渐控制局势,但仍恐骚乱蔓延,决定颁布紧急令,每日下午七时起实施宵禁。”

  书店里人来人往,蓉岛是小地方,无人注意,只有许家真定定留神。

  “政府发言人说:触发骚乱是警方以黑帮分子罪名逮捕三名大学生,大批学生周二开始,在政府大楼门外聚集,要求放人,周三五百名学生再度示威,引致警察开枪镇压,这是蓉岛近年来常见骚乱情况,逼使殖民政府面对现实…”

  家真丢下杂志跑出去找到公众电话打回家去。

  电话响了几下有人来听。

  家真认得是父亲声音,放下心来。

  他立刻说:“爸爸,是家真,好吗?”

  “我这边好,你放心。”

  “电视新闻——”

  “别担心,好好照顾母亲--”

  电话已经切断。

  真是应用电话卡的时候了。

  与家人通话后家真才心安。

  飞机顺风顺利把他载返加州。

  他买了报纸寻找蓉岛新闻,小角落这样说:英政府将派员赴蓉岛谈判独立事宜。

  一进门家真就听见妈妈高声问出来:“是家真回来了吗?”

  “是家真,妈妈,是我。”

  只见许太太坐安乐椅中,腿搁矮几上,昆生正替她按摩青肿的足踝。

  昆生是医生,见过更可怕现象,毫不介意,她衷心服侍妈妈。

  昆生抬头微笑,“回来了。”她似乎放下心事。

  家真把报纸递给昆生看。

  昆生“嗯”地一声。

  没想到许太太忽然轻轻说:“这么看来,家华的愿望终于达到了。”

  家真再也忍不住,当着母亲流下泪来。

  许太太声音更轻:“这么说,他的牺牲,是有价值的了。”

  第九章

  母子紧紧拥抱。

  昆生在一旁垂头,感同身受这句话是说不通的,针刺不到肉不知道痛,但昆生可以明白他们母子对家华的思念。

  这许家华生前一定是个人才。

  稍后许太太进寝室休息。

  昆生斟出咖啡来。

  昆生举杯,“祝福蓉岛。”

  “英人退出,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吧。”

  “我不是政治家,我甚至不懂猜测,但是殖民地一个个独立,有先例可援,英人必定做得漂亮:派体面亲信一名,将米字旗缓缓降下,尊贵地捧回老家,你看印度就知道,随后发生什么事,对不起,与老英无关。”

  “蓉岛是那样美丽的一个地方。”

  “你认识过她,珍惜过她,也已经足够,有人只利用她作摇钱树,一丝感情也无,尽情糟蹋,像赫昔逊建造,这间公司想必一定撤退。”

  两人沉默。

  稍后家真鼻子又酸,他轻轻说:“家华高瞻远瞩。”

  那天晚上他做梦。

  日有所思,梦里他见到家华,大哥还是第一次在他梦中出现。

  他置身一间没有家具的房间,光线过分明亮,幸好不觉刺眼,有人坐在一角。

  家真完全知道那是家华,可是走不过去,也看不清他的脸。

  家真不能张口说话,家华也不发一言。

  就这样,维持了十来秒时间,家真惊醒。

  他双颊发凉,伸手一摸,才发觉是一脸眼泪。

  第二天一早家真到周家车房去。

  他宣布好消息:“我打算置一间货仓作为实验室,我们可脱离车房生涯。”

  周氏昆仲却不介意:“车房离家只三步路,物资供应源源不绝,十分方便。”

  “家真,看。”

  家真听见一阵轧轧响,愕然抬头,只见一只三尺高机械人缓缓自角落走出来。

  家真叫出来:“哗。”

  那机械人开声:“你叫什么名字?我可以为你做什么?”是男人声音。

  家真笑,“我去了才三天,你们发明了这个?”

  “一直在做,不过给你一个惊喜。家真,我正式介绍卫斯理给你认识。”

  家真与机械人握手。

  周志强说:“卫斯理的手指有三十八个自由角度。”

  家真说:“新力也正在发展机械人。”

  周志明笑,“东洋人一生致力两件事:机械人,漫画人。”

  家真夷然,“是吗,我还以为他们只致力抵赖战争罪行。”

  “新力竞争对手本田在机械人科技已经领先。”

  家真忍不住问:“为什么是机械人?”

  “你不觉得它们有趣?你叫它,它会转头看你,找你,认出声音来源,计算距离,走向你,与你谈话,可以告诉你股票造价,说笑话,问你听不听音乐…”

  家真笑了,“而且,完全受你控制。”

  “家真,请你支持卫斯理,你可继续出售小玩意给日本人,得到好价,支付实验室费用。”

  “一定一定。”

  机械人这时问许家真:“下一盘棋好吗?”

  家真笑说:“好好好。”

  就在小车房里,机械人卫斯理把他杀得片甲不留。

  家真忍不住说:“我想叫新力看看它。”

  周氏昆仲说:“我们不卖。”

  “我们需要经费发展。”

  “那么,要一个好价。”

  “我即电山本。”

  他们喝啤酒庆祝。

  周阿姨捧着云吞面过来,“请试试我手艺,”又问:“家真,妈妈好吗?”

  “有昆生照顾她,我很放心。”

  “你与昆生都够孝顺。”

  “昆生比我伟大。”

  周阿姨感喟:“各人有各缘法,祝家女儿,却来孝顺许家妈妈,我只见过自家儿子,无端端跑去孝敬奉献岳父岳母。”

  周志强志明忙说:“妈妈说谁,我俩并无女友。”

  “在说你们的几个舅舅,见到老婆如耗子见猫。”

  周阿姨走开了。

  乐观如她也有诉苦时刻。

  家真驾车返家,一开门,看见父亲坐在客厅里。

  “爸!”

  许惠愿立即发牢骚:“这地方怎么住?开门见山,所谓客厅只够一个人坐,还不快找经纪看房子。”

  家真一味说是。

  许惠愿声音转顺,“我见过昆生,她明敏过人,又有学识,人家真会教孩子,全家是医生,她大哥现在泰国照顾病痛,了不起。”

  家真微笑。

  许太太也笑,“他无端端出现,我开门见是他,吓一大跳。”

  “爸来加州做什么?”

  “接你妈妈回家。”

  “爸不如在此小息。”

  许惠愿沉吟。

  “爸有白发了。”

  许先生叹息,“又白又掉,以此速度,三年后保证全秃。”

  “爸,不怕,我们照样敬爱你。”

  许先生不禁笑了。

  家真忽然想起,“家英呢,家英可有同来?”

  “家英留在赫昔逊。”

  “为什么?”

  “家英决定随赫昔逊撤回伦敦总公司。”

  “不!”家真有直觉。

  “家真,人各有志,家英自觉无法适应新政府新政策新人事,他有他的想法。”

  “爸你呢?”

  “我决定退休。”

  家真喜极。

  他看见母亲四肢百骸都放松了。

  接着几天,家真陪着父亲四处找房子。

  他看中一幢大宅园,树影婆娑,气派优雅,可是与经纪谈了许久,没有结果。

  家真走得有点累,问母亲:“这间屋子又有什么不妥?”

  许太太低声说:“价钱。”

  “太贵吗?”家真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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