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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鸟记 page 26 作者:亦舒

  但是为什么我没有回家呢?一切是无痕无恨的,为什么我还没有回家呢?只是为了偶而经过这个窗口,想一想以前的一段日子?

  我不知道。

  但她是一个美丽的女子,越看越美的女子,相信我。

  表妹

  妈妈要我娶老婆。妈妈说表姊夫他们家新盖的房子在著名的海滩边,要多美就有多美。表姊夫最近做生意发了一点儿小财,很会花钱的样子,把表姊伺候得太太奶奶似的,平常没事,叫了一大堆身份相当的小姐太太往他们屋子里串门,花团锦簇。照妈妈的说法,要挑对象,表姐手下人多,她说:「你表姐呀,手下人材济济呀!」我笑答:「东方舞厅大班手下,也是人材济济呀。」妈妈给我气得什么似的。

  后来到底是亲戚,且是表姐三十大寿,所以我就带着礼物去拜寿,还是上了他们的家。

  表姐终于有勇气承认三十岁了,那倒是不错,我十八岁那年,她廿四岁,如今我廿八,她三十,很公道。她见到了我,白白的脸上堆满了笑容,打扮得珠光宝气的。那是一个下午,虽然秋天了,可是秋老虎,天气仍然热,他们家开了中央系统的冷气。有三桌麻将在打着,白衣黑裤的女佣人走来走去,穿插着递茶送水拿毛巾的,就差没叫几个戏子来站在麻将桌边清唱,好会享受!

  我马上笑,「啊哟!唱小堂明一样嘛!」

  表姐不介意:「你呀,阿俊,你这张嘴不改,就一天娶不到老婆。」她亲亲热热的伸出手来,握住了我的手。

  她的手雪白粉嫩,真如春笋一般,留着吋许的长指甲,搽得血红,看上去不知怎么的,就是给人一种恐怖感。无名指上戴着碎钻戒,几十颗一起闪闪生光。我一向不喜欢碎钻,因此更给我理由挣脱了她的手。

  我问她:「我往哪里坐?」

  「你爱坐哪里就坐哪里。」她笑,「表姐的家就是你的家。」你别说,表姊有这个好处,她说得出做得到,在她家里,倒真的不必拘束。

  我随便在沙发角落坐下了。喝了茶之后,我开始打量那些在努力打麻将的女子们。麻将据说是国粹,香港人尤其将之发扬光大,饭可以不吃,觉可以不睡,书当然更加可以不读,这麻将嘛,怎么可以不打!不搓麻将怎么对得起良心,祖宗在祠堂里的牌位要哭的!麻将一定要打。而且打的时候要怪叫、尖叫、嗔叫、娇叫——「哟!把七条打错了!」「唉!怎么不扣住三筒呢?」

  我喜欢看女人打麻将,比看国语武侠片精彩,可是也就像国语武侠片一样,看不长久,过没有多久,看的人先累死了。

  这十多个女的都穿得非常漂亮,漂亮得像是时装杂志上走下来的,各有各的美,各有各的丽。奇怪的是,约齐了似的,手指甲一律是鲜红,个个像在滴血,我看久了只好多喝几口茶。茶也不是好茶。

  我跟表姐说:「这算什么茶?」

  表姐说:「你要喝什么?」

  什么都喝,只是像茶就行,别真摆个暴发户样子好不好,咱们穷亲戚偶而上门来,某也不给好好的喝一杯,你那些好的青茶、普洱、碧螺春、龙井,什么都行,泡将出来!快!快!不然就翻脸了。」

  表姐只好跟佣人说:「那只红漆罐子里的龙井,平日泡给老太太喝的,刚刚三小姐也要了一杯,再去泡一杯。」

  我问:「谁是三小姐?」

  「你姊夫的表妹。」她说:「一表三千里,人怪得很。」

  我问:「多大年纪?」

  表姐说:「我不大喜欢这女孩儿,你去看别的,我跟你介绍,你看那边拿着檀香扇子的如何?」

  我看过去。果然有个女子穿著鹦哥绿纱旗袍,手中正摇着一把檀香扇子呢,扇子的穗子也是绿的。她约莫廿二三岁的样子,脸上化妆很精致,的确很美丽,一手拿着杯果汁喝,那果汁也是绿的,看上去倒是给我一种凉意。

  我说:「太美了,配不上她。」

  「那倒是真的,人家父亲现开造船厂,不是做糖果饼干生意,不过阿俊你嘛,倒可以试一试。」

  我笑,茶来了,我打开盖子,喝了一口,见颜色清翠,不禁叫一声:「好茶!」

  表姊说:「年纪轻轻,老枪似的。」她白了我一眼。

  她有点发福了,但是不讨厌,身上也穿旗袍,假元宝领子,因为衣服做得紧,肚子与胃部凸得分明,但是看上去像个胖胖的小孩,很有趣,她不在乎胖,故此看上去自然。

  那个穿绿色的女孩子走开了,也加入赌团。

  我问:「喂!今天有没有不赌的人?」

  「有呀,先生们都下水游泳去了,我与你都坐着。还有那位三小姐-——三小姐在哪里?一会儿说我照顾不周,那是他们家的人,我可得罪不起。」做太太有太太的难处。

  「姐夫呢?」我问。

  「下班就来了,来了又开游艇陪朋友钓鱼去了。」

  这是标准的小资产阶级生活,我开始明白。

  「阿俊,你还是教那间破大学呀?一个月几千块,够你用的,还是够你瞧的?你姊夫厂里正需要你这种人材,找也没地方找,登外国报纸,登了半年了,偏偏你又不睬咱们,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是怕吃不到羊肉,反而惹来一身骚。」我也笑。

  表姐笑,「你坐坐,我去那边一下。」她穿花蝴蝶似的去了。蝴蝶是蝴蝶,略胖了一点,飞得有点麻烦相。

  我看看表。就快黄昏了。暑气退后可以到他们那个私家小海滩去走走。我对绿衣女郎没有兴趣,故此避到书房里,拿着我那杯茶。

  书房有人比我先在。

  这个人坐在地下看电视,用遥控机按着换电视台,终于选了一个歌唱节目,她半斜地靠着张真皮沙发,我看不到她的脸,我知道她没发觉我,可喜书房奇大,我离她远远的在一张沙发上静静的坐下了。

  要是早那么五六十年,我准以为她是男人。

  她穿著一套雪白的真丝唐装男人短布衫裤,据说目前流行这样「中国热」,暗织玫瑰花纹,梳着一条大油辫子,垂在背后,差不多到股际。

  我看到这样的打扮,真是呆住了。表姐这边,人材济济啊,刚才一个鹦哥绿已经抢尽镜头,现在又出来一个女扮男装的。

  她伸出手来拿茶杯,手却不是雪白的,晒得浅棕色,也没有搽指甲油。茶杯……我明白了。她是那个三小姐。只有她才喝茶,只有她不搓麻将。

  原来三小姐是这样的。

  她伸出了一只脚,我又叫声好,她足下穿一双白缎绣深紫色蝙蝠鞋,白色真丝袜。她应该转过头来,我想见见她的脸,看她长得如何,她不会丑,这身打扮就叫她丑不了。

  我轻轻咳嗽一声。

  她马上发觉了,转过头来。

  我看着她,心中有一种震荡的感觉,一种倾心的爱慕。

  她脸上没有化妆,晒得黑黑的,抹了一层油,眼角微微飞向鬓边,嘴角有点嘲弄似的往上翘,头发什么花样也没有,就是梳在脑后打一条辫子。

  我看着她,她也看看我。

  她胸前有一条金链子,一看就知道是只挂表,好小子,真打扮整齐了。

  她缓缓站了起来,咳了一声,喝了一口茶。我也喝一口茶。她拿出一把男装扇子,打开了,搧了两搧。扇子是双面泥金的,一面是松鹤,一边是牡丹,拿着钱没地方买的好东西。

  我只好称呼她一句:「三小姐。」

  她有点惊异,可仍是大刺刺的问:「你是谁?」

  我有点气,你是小姐,我不见得是小厮呀,我是欣赏她这一份诡异,要不然,我就去跟那个绿色小姐搭讪了,人家的眼睛鼻子未必比她长得差。

  就在这个时候,表姐进来了,「嗳哟!在这里!外头摆饭了,去吃吧。」

  三小姐微微点点头,就走出了书房。表姐把电视机「拍」的关掉了。

  「这个怪人。」表姐笑,「打扮得不三不四的,他们家以前有个表姑是做戏的,叫什么倪红艳,那时候做戏不光彩,是下三滥人马,她说她不怕,这三小姐平常就照她那太姑婆的打扮,非驴非马。你不晓得你表哥,家里真宝,太公是拆字的,怪不怪?」

  我说:「她很漂亮。」

  「神经!外头比她漂亮的女孩子多少!三小姐学过弹词,你知道吗?说不出的奇,英国拿了学位回来,什么也不做,去唱弹词,也没唱好,学晚了,可是颇能哼哼,高兴起来,给你哼个『庵堂认母』,真受不了!」

  我笑,「这么好玩?」

  「她呀,好玩的事多呢,传遍了亲戚间。」

  「为什么我不知道?」我问。

  「你是男人,不能给你知道。」表姐说:「吃饭去,来!」

  「我不饿,我在这里坐着。」我说。

  「给你拿点心来。」表姐出去了。

  真是啊,表姐手下,什么样的人都有啊,我在想那三小姐那炯炯的目光,可是就在这时候,那个穿鹦哥缘的小姐进来了。

  「有人!」她假装吃惊,可是又笑笑的坐下了。

  我发觉她剪了一个最时兴的娃娃头,人也就像洋娃娃。

  「你是俊表哥吧?」她客气的问。

  我点点头,咱们这里,全是表哥表妹表姐一大堆。

  「没出海去玩?」她问。

  我摇摇头,问她:「刚才输还是赢?」

  「没算清楚。」她笑,非常的娇俏。

  「现在再玩?」有一个声音搭了上来,微微低沉的喉咙。

  原来是三小姐,我笑说:「好呀,玩什么?」

  「摸扑克牌,谁大谁赢,一张一百块,不准赖。」她说。

  穿绿的小姐显然不喜欢她,勉强笑道:「三表妹就活活像个赌徒。」

  三小姐冷笑,「我是赌徒,那外头坐着的是什么?文人雅士呀?你玩不玩?」

  对方气了,「玩!」

  三小姐打开了一副扑克牌,洗了一洗,手法熟练,那一位马上抽了一张,一看就摊开,是黑桃老K。她得意的笑。我抽一张,是J,输了,三小姐顺手一拈,却是红心爱司,另一位小姐脸色便不好看。

  第二次又是这样,三小姐的爱司扣紧了她的老K,三次过后,她站起来说:「不玩了!」

  三小姐抬头,「拿钱来!」

  「这就去拿给你!」她蹬蹬蹬的走了。

  三小姐忽然笑起来,脸上一副顽皮的颜色,像个小男孩似的。我呆呆的看着她,她从容的洗着牌。

  她说:「我出了老千,她还不知道呢,哪儿有这么巧的事,我知道她会来勾引你,所以马上跟了进来,气她,谁叫她在我背后尽说我闲话!」

  我见她这么天真活泼,又高兴了几分。我说:「她怎么勾引我了?她没说你坏话呀。」

  「你懂什么!」她扬扬眉毛,「她笑我们家有人是做戏的,我就偏作戏子打扮,好气她,做戏又怎么样?她老子还私运军火呢。」她吐吐舌头。

  「别这个样子,大家是亲戚,是表姊妹。」我笑。

  「这种亲戚,算八百年也算不出来,要进计算机的。」她说。

  「你气了她,有什么好处呢?」我问。

  「我痛快呀。」她说。

  「小孩子脾气。」我说。

  「你帮她,是看上她了?我顶多道歉好了,是真的,咱们这些表姊妹当中,她长得最美,所以我最最受不了她。」她坦白得像个孩子。「喂,你还赌不赌?」

  「你出老千,谁敢跟你赌?」我反问。

  她把扇子拿出来摇了摇。

  我说:「扇子倒是好货。」

  「我外婆的遗物,是我大舅舅五十块银洋钱义买回来的,现在到了我手里。」她补一句:「现在流行复古。」

  我笑。时髦是真时髦。

  她问我:「要不要兜风?你开什么车子?」

  「烂车。」我笑说。

  「烂车最好。」她说:「我上去换个衣服,下来我们兜风去。」她马上走了。

  她才走,她的冤家对头就来,手上拿着三百块。她跟我诉苦:「俊表哥,你见过这样的人没

  有?」

  我微笑,老老实实的说:「没见过。」

  她以为我同情她,马上说:「现在大家都怕她----」

  「怕谁----?」老三飞快的下来,笑着接上去问。

  我看她换了牛仔裤T恤,又是一个样子,非常俏皮的看住她的表姐,存心要把人气死的样子。

  她表姐说:「你穿成这样,一会儿怎么跳舞?」

  「谁跳舞了?」她笑说:「我跟俊表哥开车兜风,是不是?俊表哥?」

  我尴尬的笑,真滑稽,做了近三十年的王老五,今天忽然成了香饽饽了。我只点点头。老三把我一阵风似的拉出书房,在边门溜走了。

  暑气已经退了,海风很凉。

  她忽然沉默了下来。

  我看着她的牛仔裤,T恤。T恤是奶白的,裤子是缚腿的,她把手插在裤袋里。

  过了一会儿她说:「我知道,你一定在想:这个女人虚有其表,幼稚得很。」

  「做人要厚道点好。」我淡淡的说。

  「她对我不好。」

  「随她去。」

  「我受不了气。」

  「你就冷冷的看她一眼好了,现在你跟她一样见识,同等地位了,谁也不比谁高级。我不会故意讨好你。我要是能说假话,我也能对别人说假话。」

  她微笑,「你与他们不一样,我看得出来。」

  「听我的话,别老想占便宜,天下哪来那么多的蠢人?人家上那么三四次当,你就完了。」

  「你看你,装个表哥样子。」她叹口气。「你进去跳舞吧,我回家去了,省得你教训我。」

  「不是说兜风吗?」

  「不兜了,那位小姐看上你了,我何必自讨没趣?正如你说,便宜别占尽了才好。」她低着

  头。

  我笑,「忽然你悟起道来了。你怎么知道谁看上了谁?来,不嫌车子烂,兜风去。下次你还是穿普通衣服吧,太奇装异服,也不好。不是我老说你,现在还穿缎子鞋,你做贾宝玉呢。」

  她不响。

  她跟在我身后,我们在沙滩上走着,潮退,沙湿,两行脚印。她很纤细,看得出很好动,不然不会晒黑)。看得出很好胜倔强,不然不会花了那么多的心思来气人。她不晓得跟另外一位小姐有什么过不去的地方。我侧头看看她。她换了双橡皮鞋,完全变了样子,现在她就是一个非常好看活泼的小姑娘。

  我说:「来,表妹,我们坐下,算算亲戚关系。」

  她笑了。我拉拉她的长辫子,她跟我坐在一块大石上,海水淹过来,我们并不介意。我的亲戚关系如下:我的表姐嫁了我表姊夫(废话),我那表姊夫有个表姑,是她的父亲的堂妹,所以她是我的表妹。这是简单的说法,滑稽一点,她是我父亲的妹妹的女儿的丈夫的爸爸的爸爸的弟弟的女儿的女儿——大约若此。排行第三,在家很有点臭脾气,人便叫她三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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