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之悦下了殿,指著庄颜就是大骂,「你懂个屁!叫你不要乱说,你说个什么话!呸!」
我拉了应劭就想走,被安之悦过来骂一声,「李斐,你不要以为你跑到藏州去了我就奈何不得你!咱们骑驴看唱本,走著瞧!哼!」拂袖而去。
我微笑。
拉了应劭出来,薛恭那家伙犹自对著应劭跟我大表敬意,我大为不耐,尤其是当出了殿门后看到应非笑尚且等在门外候著应劭,心中更加气恼。应非笑见我俩出来,急急地迎上来,「如何?」
我恼他人在,必将跟应劭一同回了他的王府去,但脸上也只得笑道,「没事没事,只是贬了藏州罢了。」
应非笑松一口气,「如此甚好。安之悦俩人方才在庭上向圣上上奏你跟南国勾结,通敌卖国,正撺啜了皇上要治你死罪。」
我微笑。「在下死不了,祸害遗千年。」
应劭轻声对他哥道,「大哥,我也将带弟兄们陪李斐去藏州。」
应非笑刚松下一口气,这下子大惊,一口气就此哽在喉口,瞪大了眼,手颤颤地伸出来,指著他,「你……你……孺子不可教也!」
一时气极,见我在一旁微笑,手指向我,定定地看了会儿,方恨恨地用劲回头,口中一直喃喃著走过去,明显的受打击过大,连身影都有些歪歪斜斜,「……祸害遗千年……祸害遗千年……」
走了五六步,回过头来对著应劭大吼,「你还愣在那里干嘛!还不回去吃饭!」
我微笑,放了应劭手,对他道:「去吧。」依依间,竟是有些不舍。
吃过午饭伸个懒腰,竟觉神清气爽,信步踱出来,散了几步,突地想起一事,便往应王府走去。
未至半途,就被人拦住,「陵王有请。」
我笑笑,叹一口气,跟著过去,见著墨樵,他不减担忧:「听说你向圣上请命到藏州?」
我微笑:「从今往后,便与王爷告别了。」
墨樵沉默了一会儿。
我笑道,「不知王爷此次宣我过来,是否又是像上次那样,那下官可担当不起啊。」那皇上的脾气,受一次就好,我老了,禁不得第二次的龙颜大怒了。
「不会。」墨樵似是触动一下,叹口气,「也是庆幸,还好还好。只是苦了那白嗣,如今全城都在搜捕他了。」
「噢?」我惊讶,忆起那晚那个人,不由暗笑,「那也是天命劫数罢了。」
墨樵苦笑一下,「此番叫你来,为师并没有其它意思,只是这几年来,为师心里最放不下的,便是你了。」
我笑。「一日夫妻百日恩。」心里不免略有些小小的得意。
墨樵似是恼了下:「油嘴滑舌。」
我笑了起来。
抬头风清云淡,前程如梦一场,终是静了风烟停了笙曲。
「应将军……」墨樵叹了口气,「是个人才……可惜终归是比不上太子……」
我但笑不语。「王爷每日在宫中,见著太子当然是比见著他多,了解也仅是皮毛罢了,也许太子是纯真可爱,但王爷又怎知,他在我心中比不上太子?」
「……」墨樵沉默了会儿,「斐儿,我放心不下……」
我微笑,将杯中洒尽洒于亭外花土,回过身来,放下酒杯,道一声:「我都放下了,王爷又何必放不下。王爷在宫中可有幸福?」
墨樵略微地蹙起了眉。
我淡淡地笑道,「王爷如何幸福,下官便也有何种幸福。人生在世,只求著这小小温饱,心里上便安宁了许多。与其拼死拼活,『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陵王以为有道理不?」起身作揖道,「告辞。」
原来一个跟我纠葛了这么长久的人,在一天终于放下了,便也如此。
如此而已。
却已经令我心中坦然了。
匆匆忙忙出来,匆匆忙赶路,想著今日在大殿之上应劭那镇静坚定的样子,嘴角微动了动,唇角带了些笑,那样的人儿,一旦坚定起来,竟然是如此的——动人。
行色匆匆,忽地一小娃跑出来,我躲避不急,被撞到,自己跄踉未摔倒,倒是小娃趴伏在地,「哇哇」嚎哭起来。我心疼,连忙蹲下身来抱起他,细看时才发觉这小娃不到三岁,扎了两个小辫,长得颇为文气,粉嘟嘟如年画上的小人儿,更是怜爱万分,诱哄著摸摸软绵绵的手脚。那小娃娃竟也就这样子止住了哭声,盯著两双圆溜溜的眼眸一个劲地瞧著我。正相互逗乐之时,手中小娃忽地被夺走。抬头看,好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童,头顶上直著一个朝天角,一手叉腰,一手拉著方才的小娃,剑眉倒竖,英气逼人地命令道:
「汪汪,咬他!」
我疑惑地站起身来。忽地从小童身后扑上来一条大狼狗,朝著我就扑过来。我急忙闪躲,颊畔一阵风过,心里暗暗庆幸,眼见得狗还要扑过来,那年画般的小娃忽地咧嘴更哭起来,也幸得他一哭,惹得那虎头虎脑的小蛮童只顾著哄他,没有再向大狗下令。
我急急逃脱,颇有抱头鼠窜之势,心里自觉狼狈,逃了一段路后突地觉得可笑,哈哈大笑起来。
真够窝囊……连冷汗都出了一身……
哼两声,方才觉得自己腰有些疼……
唔……人真是老了……这样子一闪,都会闪到腰……
揉著腰到王府,被一个小门卫拦住,我笑著作揖道,「下官来拜见应将军,烦请通告一声,就说李斐求见。」
小门卫傻了下眼,愣愣的就把我引到客堂。我也不客气,就此坐下,小门卫跑去端了茶水过来。
「谢谢。」我接过茶杯,眼瞥见他手犹保持著递杯子的姿势,不由道一声,「你不用去守卫吗?」
「啊?是!是!」小门卫如梦初醒,连忙跑回去。
我微笑著轻抿龙井。不知何处一老妇走出来,竟就这样子从客堂东面直直地走过去,走到客堂西面,又忽地折回来,坐在我的另一侧,偏了头直直地打量著我。
我有些承受不了那种目光,放下茶杯站起身来行礼,「老人家……」刚想问老妇如何称呼,就见她抬了手过来,冲著我的脸伸过去,我蹙了一下眉,痛痛痛!
「好端端的一张脸,就这样子了……」老妇人唏嘘,「居然也不涂点药,就这样子……让人看了好生心疼……」话说完,竟然撇下我一句话未问,就这样颤颤巍巍地走进了西堂。
真是奇怪的老人……
来来去去,从东堂走到西客,又回来说了这两句奇奇怪怪的话,再走回去。
看其服色,似乎并非王府下人。
我挑眉,打开茶碗,就著茶水看自己脸上,不看犹可,一看吓得立刻倒抽一口气。右颊上有三道爪印,不用说,定是方才那只大狗所为。可叹我一路行来,只是痴痴傻笑,也不觉痛。方才被那老妇人一碰,痛得吸气。
老妇人颠著小脚又颤颤巍巍地走了回来,怀里抱了一布盖的篮子,过来放到堂上的大桌上。「来来来,小男孩……让婆婆来给你擦擦……」老妇人言语慈祥,长相也颇为慈祥,可是不知怎地我看著她,背上突地起了一阵凉意。
小男孩?
好呕……
眼见著老妇人用棉布蘸了一些稀奇古怪的药膏朝著我的脸就伸过来,我连忙后退,「不不不,不不不,不劳老夫人动手,在下自己来就好。」
「听话……」
全身再起一次鸡皮疙瘩。
「不不不……」
「过来……」老妇人慈爱地安抚著。
「不不不,不不——」话到此处忽地断了。几秒钟后,下午的应王府大堂,忽地响起呼天抢地的嚎声,「痛痛痛——啊——」
第八章
「稍辨旗常色,尚闻钟漏残。」喃喃一句。
一颗砂子滚下来。
「翻乐府凄凉曲,风也萧萧,雨也萧萧——」
砂子两颗滚下来。
「瘦尽灯花又一宵……」砂子三颗滚下来。
「不知何事萦怀抱,醒也无聊,醉也无聊,梦也何曾到谢桥……」
砂子四颗……五颗……六颗……
眼睛直愣愣地。
黑色的眼眸一动不动。
眼前的人儿从进门到现在,趴在桌上已经有好长时间了,就这样子直著眼直著身子走过来,趴著,一手托腮,另一手垫在下巴下,一动不动,两眼直直地注视著桌上的父亲赠给他的陶瓷漏砂计时仪,就这样子直直地趴了好长时间。
「李斐……」唤他,他不应。
心里忽地焦急了起来,听得小仆过来禀告李斐过来之后,他就急急地奔到客堂,见到的他就这个样子了。
目光呆滞,神情凄惋。
心中心痛,手在他面前晃了又晃,人儿方悠悠叹一声,回转神来,一双黑眸对上他,立时引得他呼吸一窒,心跳漏了一下,那一双黑眸一动不动地注视著他,半晌,乌珠动了动,可疑地转出一些水汽来。
「李斐?」心痛,又怕吓著他,只得小心翼翼地问。
「那位老妇人……当真是你娘?当真是一向以贤慧著称的应王爷的淑贞王妃?」我心中说不尽的凄楚,「当真是生了你的娘?当真是一向备受推崇,年轻的时候艳冠京师,贞史书籍皆明了于胸,集众家女子淑德于一身的王妃?」
呜呜呜,完全就是一个老妖婆啊啊啊……
怎一个凄苦了得!
「怎么了?」应劭焦急起来,「我娘对你做了什么?」
我摸摸自己右脸,吸吸快要发酸的鼻子,将一直遮著的手拿下来给他看,「就是这样子……你看著好了……」
呜呜呜……如果说之前右脸上只有三道被狗抓到留下的极细小的血痕,现在就是三道极宽极粗的淤了血发了青发了紫的大血痕……
「……」应劭沉默。
我转过身去,抓了铜镜过来,抬起衣袖就著镜子慢慢地擦起脸上还残余的红蓝药膏。
吸气,抽气,心中恨恨,咬牙切齿,听得身后应劭尴尬道:「李斐……我娘就这样子……」。
我咬著牙,袖子一角渐渐的抹下大部分药膏,看著惨不忍睹。
可恼身后对风情只能解得了一二的人儿犹道:「李斐,你知道,我并非为你皮相……」
我恨意未消,擦了脸,甩袖起身就要走。应劭忽地起身喊道:「李斐!」
我恨恨地回转身坐下,趴在桌上,「还好还好,还好我将你拐了去藏州,谢天谢地……」
一老头进来,望见我,忽地扑过来,一把鼻涕一把泪,「李大人,你终于来了……我家三儿中午等了你好久……」
我愣住,望见那老头儿就这样子挂在我身上,把个脸埋进我怀里。
应劭双颊微红,颇为尴尬地介绍道:「李斐,此为家父。」
我再次瞠目结舌。
「令尊?」
应劭点头,神情惨痛。
「就是当年被百姓唤之为『神帅天将』,弱冠之年便克陕州,进军北德,履冰渡河,前驱猛进,破蛮夷八十余寨,连战三十捷,手下军士皆有以一当百之才,暂敌首上万,曾在抚阳一战中单骑杀敌上将十骑,全身而嫁,令蛮夷闻风丧胆,后来被圣上赐「平西大国公」,封为「镇国懿王」的应王爷?」
应劭闭了眼点点头。
我定定地看了他,摇摇头。
应劭闭了眼,犹重重地点了头。
我直直地拐过脖子,望向伏在我怀里的老头,再转过头来,对著应劭,摇头。
应劭脸上神情惨不忍睹,仍坚定地点点头。
我闭上眼睛,收拾起碎裂成八块的对虎子将门的敬佩之情。伸出手,慢慢地拍拍老头……呃……不……应该说是应王爷的背,「王爷……」
「难得我家三儿有喜欢的人……呜呜呜……这小子从来就没有说过他喜欢过哪个人……从来就没有见到他在意过哪个人……」他老人家抬起头来,瞅著我端详,「虽然是个男的,可是……我也认了……唔……你长得还真是……」从我怀里慢慢地钻出来,走到他儿子前面,伸出手对著比他高了一个头的儿子一拍肩,「儿子,眼光不错。虽然比不上女人,有两陀小丘一杆柳腰,但咱府里也不差这个。」
我哭笑不得。
应劭苦笑。
「来来来,让他跟我下一盘棋。」应王爷命令道。
我闻言挑眉,应劭忙道,「不了不了,爹,我跟李大人还有话讲。」
「不!一定要下!」老人家脾气凭地倔,「进我家的人,都得跟我下一盘棋。」说著竟是板了脸。
我连忙迎上去,「能陪王爷下棋,实在是下官荣幸。荣幸之至,荣幸之至。」
应王爷板著的脸才松懈下来。我心里松一口气。这老人家变脸变得竟是如此之快。
「李斐……」应劭拉了我的手,似是略有些紧张。
「没事。」我微微一笑,「我的棋艺不差。」
「不是这个……」应劭似是极为头痛,「呃……这个……我先跟你说一声……那个……」
「臭小子,啰啰嗦嗦的在讲什么坏话?再拉著人不放,我就生气了!」应王爷走到门口,见我还未跟上来,吼道,「赢不了我,就别想嫁过我家!」
嫁?!
我疑惑地把脸转向应劭。
他笑得痴傻而满足。
我暴踢他一脚,他方才回过神来,苦著脸,「这下如何是好……李斐……你一定要赢啊……」停了停,他终于吞吞吐吐地说出刚才一直说不出口的话来,「呃……那个……先跟你说……我爹……我爹他的棋品……不是太好……」
应王爷的后园里,已经到了百花初绽的时候了。满园清香,红杏娇俏地伸出一枝花枝来,犹是小小的花骨朵儿,却已经是透了些许的红色诱人了。
四个侍从站在小亭的外面。围绕著这造型精巧的青石小亭的是一排迎春花,昨日的微雨,引得花落无数,树上满铺了一层鹅黄色的花瓣。
清风过,送来阵阵花香入亭内。亭内青石桌上,一壶碧螺春,两精致玉杯,中放一棋盘,老小两人正忙著对奕。
转瞬间十五分钟过去。
四个站在小亭外的侍从一动不动。
亭内下棋的二人似乎也毫无异样。
「啪——」一声,应王爷走一步。
我轻轻地揉了揉眉心,虽说观棋不语真君子,但是这也未免……「呃……这个……王爷……你刚才移了我的棋子了……」我轻声说。
「没事,你下,轮到你下子了。」应王爷浑然未听到,道。
「……」我摸摸鼻子,继续下棋。
「啪——」一声,应王爷不假思索又走一步。
「呃……王爷……」我再抚著下巴,抬头看看人家老王爷。
「嗯?没事没事,你下了。」老王爷笑得满足而愉快,使得我不好意思打扰他老人家的雅兴,思索再三,再下一步。
「啪——」一声,应王爷不假思索再走一步。
「……」我哑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