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终究是清风有动,孤坟无言。
我爬在树干上,悄悄探出脑袋,树上的残屑滚满了一身,僵立的身体也逐渐酸麻,偷偷移动了一下腿,却不小心踢到了掉在地上的树枝。
“谁?”深色的酒坛骤然飞出,擦著我的耳廓摔碎在我身後的树干上。看清我的脸,他又皱眉,“怎麽又是你……上次你也是偷著跟我来这里的吧。”
“啊?”我不得不从树後出来,“都被你发现了。”
他无奈的问我:“你偷偷跟著我有钱赚吗?”
“人……人家不放心你嘛,”我深低头,浅抬眼,眼睛对著他的脚尖,眼神却看瞅他的脸色。
他满脸的黑线水滴状,“你不放心我什麽啊?你就不怕自己一个人跑到山里……路遇强人吗?”
“不怕啊……”因为我遇见过,上次回家的途中就遇见过一夥自称财色双劫的山匪,不过,後来我和他们说了几句话之後,他们就在我的镇云镖局当起了镖师,而且业绩还不错,最近考虑加薪中,“隔壁的李婶说过,青春期的孩子情绪波动比较大,这个时候大人如果不注意,非常容易造成孩子性格上的扭曲,行为上的失格。”
“……”
“就比如卖豆腐的张哥家的小侄子,最近就因为偷了人家的两只鸡被官府收监三个月……”
“……”
“还有刘大爷家的二女儿,一个没看住,就跟坏男人私奔了~~”
“……”
“我觉得你最近情绪波动也挺大的,想你是不是……所以,就会常留意你的行为了。”
杜子寒一脸的恶寒,“你以为我会去偷鸡?”
“……我是怕你跟坏男人私奔。”
“闭嘴~~~”他狂怒,脸色殷紫,青筋暴突,“我干吗要跟男人私奔~~”
我吓得立刻蹲在了地上,双手紧紧捂住耳朵:“哇啊~~你有前科嘛,比如华笙,还有那个被你留在家里的美少年啊~~”
他一拳砸上我身後的树干,那棵树应声倒地,不幸夭折。
半晌,杜子寒暴怒的脸才逐渐转回本色,“算了,既然你知道了,我也不瞒你了,过来。”我蹭到他的身边,他对我说,“原不想和你说,但是你已经知道这里了,再瞒你就没有意义了……”
山风轻柔的抚著,树枝头的叶子唰唰的响著,我愣愣的看著他和我细细说来的杜子寒。
当他说到期盼我早日恢复记忆,又担心,不想我找到记忆的时候,我终於落泪:“小寒……难道,我的记忆里有当年的证据?比如记得什麽书信卷轴藏在哪里之类的?你又不想我找到记忆,是在替我担心吗?担心仇家追杀?”
他又是一脸的无奈,突然捉过我的肩,“卖身契,卖身契啊……当年我的卖身契是让你收起来的,你想起来放到哪里我就可以赎回来,如果你干脆想不起来,就当做根本没有好了。”
“呃?”我愕然,“小寒,难道,你当年是被卖到我家里来的?”
此话正中圆心,他几乎嗜血的眼神让我感到恐怖,“当年买我的人是你啊~~~”
“唔唔,”我洋洋得意到悲鸣状态,“原来我那麽小就知道贩卖人口会发家了……可我想不通,当时怎麽就没卖了你呢?宰相大人的童年~~~~能卖个好价格呢~~~”
“你……闭嘴啊!”
我从他的颤抖的手心滑走,後退几步。却蓦然被倒在後面的树干绊倒,整个人的身体後倾著,他坚实的臂膀来不及舒展,我已经跌倒在地,头重重的落到了树干纠结著的疙瘩上。
第三章
“哎哟~~好疼~~”我眼前一黑,许久又幽幽然的转醒。刚睁开眼睛,就听杜子寒急切的问:“你……你想起来了?”
我抓了抓头皮,很肯定的告诉他:“我想起来了,三个时辰之前,隔壁小三欠我的两文钱还没还。但愿他今天不能还,明天利息就可以翻倍了……”
“……”
他似乎是失望,长叹一口气。
慢慢凑近我的脸:“我本是不想强迫你,可是,我……”他眸子中有一簇烈焰一瞬即逝,既而染上一丝忧郁,一双手向我的胸前探过来,“看来,我只有用强迫的手段,才能得到你……”他双手抓紧我的衣襟,砰的一声将我的头又摔回那段木头:“……的记忆……”
“呃?”又是一阵剧痛,不肖子……
杜子寒看了看苦丧著脸揉脑袋的我,再一次伸手将向我,我可怜的後脑勺二度接触到地面:“这样应该可以了吧?”
“唔唔~~”我挣扎著站起来,他却伸腿将我绊倒,这次是我的鼻子沾满了灰。
他搓著下巴,“看来似乎力度不够呢,换这个看看如何?”
一根粗比手臂的树枝被他拎在了手里。
“哇啊啊啊~~~”看著那段布满虬节的树枝,我终於吓破了胆子,忍不住高声大喊:“我想起来了,我已经想起来了还不行吗?”
杜子寒邪笑一声:“你终於肯招了。”
他手里的树枝被掷到了地上,我高悬著的心渐渐放下,看著他得意的笑脸,一阵上当後的委屈心理油然而升。一撅嘴,抽抽搭搭的抹起了眼泪:“你……你故意的,当了五年官,结果只学会了逼供。而且……你就知道欺负我。”
他笑得如同得志的小人,一双手却搂过我的身体,温柔的落在我疼痛的头上,轻轻的揉著:“谁让你一直瞒著我,要不是刚我讲到我被卖到傅家的时候,你竟然给我偷著打了个哈欠,我还想不到呢。想我堂堂状元出身,竟然有人无视我优秀的文采和浓烈的气氛渲染,只有一个可能,就是你对情节非常熟悉。而我一提到有关记忆和那张卖身契的时候,你竟然敢给我打哈哈?你从很早以前就想起来了吧?”
“恩,”我自暴自弃,坦白从宽,“是又怎样……”
“干吗一直瞒著我?”炎夏的熏风滚滚的吹在人的身上,杜子寒身上传来的阵阵炽热却不似那阵热浪般讨厌。这个在外面当青天,回到家里就欺负弱小老人家的恶魔,帮我抚去他一手创造的疼痛,柔声问道:“你就那麽不想我知道那张卖身契的下落吗?以前在太傅府,你就一直把它藏得很好。”
我伸手环住他伟岸的腰身,将头低落在他的胸前:“小寒?不要想起来好不好?你也忘了好吗?我们不当官了好吗?”
他推开我的身体,握著我的肩膀:“我怎麽可能忘记?”黝黑的眸子对上我的视线,“我弃武从文寒窗七年考取功名,为的是什麽?傅家冤未雪,仇未报,大西的一段奇冤未解,我没有理由停下……”
“我不想报什麽仇,也不想雪什麽冤……”我对他说,“这一切於我何干?”
杜子寒脸色骤变,一只手凌厉的扬起,蓦然狠狠的落在我的脸颊。随著耳畔一阵闷鸣,他染了怒色的语气一并传入耳中:“於你何干?……这座无名的孤坟里埋的是你的爹娘,我的恩人,大西的一副铮铮铁骨。你是傅家唯一的血脉,怎麽可以说出这样的话?”
“曾经……他们什麽都不是,”脸颊上火烧般的痛著,却及不得心里抽搐著的痛,“这座孤坟对我来说,曾经只是一掊土,几缕烟……”
他的手依然高举在空中,却是极度的颤抖著,惊愕的眼神看著自己的手掌和我应该已经红肿起来的脸,“我……我……”
“你知道吗?在我记忆空白的那段时间里,他们都不是属於我的,我什麽也没有。你心里有爹娘,有百姓,有大西的江山社稷,可是……没有记忆的日子里,我只有你一个……”
清风骤起,驱走一丝热浪,转瞬之间,却回复了炙热的温度,杜子寒的脸抽搐著,咬著嘴唇,漂亮的眉毛拧成了一团,正用一种很复杂的表情看著我,我想不清楚他到底在想什麽。他突然放下手,向我伸过来,我错愕的後退一步,他却一揽我的肩,紧紧的纳我入了怀。
“对不起,”他喃喃的说,“对不起,我……提到老爷和夫人,我就忍不住的激动……”
“小寒,”我抬头,问,“当年你救我,只因为我是傅家的人吗?”
他不语,只是如同捧著昂贵瓷器一样,小心的抱著我。
我复又低头,眼里滚烫的液体劈啪的落在他皂黑的官靴上。
关於杜子寒的记忆,我想应该可以从我六岁那年的一个明媚的清晨开始。
那天,我爹──太子傅傅昭然暴跳如雷的吼我:“芪然~~你是太子的伴读,怎麽可以不学无术……”云云。
关於圣贤书的好处,他老人家说了好多,我问他书要读到什麽时候才算是毕业,他老人家捋著胡子想了半天,才说:“起码也要成家立业有了儿子以後……”
我掰著手指头数,四姨家的婷姐姐是我的未婚妻,丫鬟云妹妹说要做我的妾,我和身为太子的小远子合夥卖烧饼……
至於儿子啊?~~这个有点难度,我沉默,不过,也算是好办。
然後,就在我看到蜷缩在大街角落里的杜子寒眼眸里闪现出的超然清凛,落魄却依然高傲的目光时,我略微一笑,想,就是他了,呵呵~~乞丐的孩子准便宜。
付钱,按手印,回府的时候,卖身契收到我的怀里,我的身後跟了一个似乎有点没摸清方向的杜子寒。
後来,比起我,杜子寒似乎跟爹和娘更投缘。每天吃娘给他做的饭,跟爹一起念书识字。很长一段时间,他根本不愿意叫我爹,直到後来,我给他讲了所谓卖身契的含义,又拿了按了一堆手印的卖身契给他看,他才不情愿的低头叫了我一声爹。切,叫我声爹有这麽难吗?
杜子寒无论学什麽都很快,我那爱才的爹好像得到了一块宝贝,每天都欢天喜地的教他读书,很快也就忘记了我这个不长进的儿子。我得以天天都逍遥自在的抱著账本子卖烧饼,直到这个时候,我才明白爹为什麽说一定要有了儿子以後才可以脱离念书的厄运,原来,只要有孙子让他玩,儿子就解脱了。
不过,好日子没过几天,爹的一个会武的朋友来家里做客时,一看到他就直呼奇才,要带他上山学武。文的,武的,他只能选一样,结果,他头也不回的,就跟那老头上了山。
他走了以後,我的日子回到了原点,每天带著太子变卖宫里的任何拿得动的东西,然後鸡飞狗跳的躲避著爹的劝学追捕。
直到一道圣旨被穿著锦衣的宫人传到了家里。理由找了一大堆,长长的念了小半天,可杜子寒说那都是假的,真正的原因是有人窥逾朝权,妄想扶太子为傀儡,独揽大权,而为人耿直忠心不二的爹,自然成了眼中的钉。
於是,爹和家里的男丁被斩首午门,娘服了毒,我和其他人被发配边疆。
飘著雨的山路上,押解的官兵突然变成刽子手,无力抵抗的女眷们只有任凭宰割,灼热的剑穿过奶娘护著我的身子,落到了我的身上。随後,透过淫菲的细雨,杜子寒暴怒的眼神和翻手出剑的英姿,就是重逢後我第一眼见他到的影像。
***
睡梦中,杜子寒那双冰冷的,近乎残虐的眼神在手中的宝剑一个个将押解的官兵刺倒在地上的之后,变得死寂般的沉静。他小心翼翼的走到我的面前,试探着我的呼吸,然后那双眼瞬间软了下来。霏霏细雨,绵绵的落下,他沾了水的眉舒展开,嘴角挂的,是笑。
可是,梦里的那个笑怎么看得这么真切……
“醒了?”杜子寒在我的床边,帮刚清醒过来的我摆好枕头坐好,一碗飘着热气的面汤递到我的面前。
“……”我捧着碗,里面的香浓的热气直扑到我的脸上。
“对不起,”他的手绕过飘散着的气体,抚上我的脸,“还疼吗?”
“唔~~”我吸着面汤。
“你真吓坏我了,没想到你哭也能哭到晕倒。”
我继续喝汤。
“十二年前我救了你的那天,你也是突然晕过去……然后就失了忆……”
“还不是你害的,”我吞了一口面,被他的话气得差点呛到,“你背着我走山路,好歹也看一下脚底下啊~~香蕉皮,香蕉皮也能让你摔倒,顺道把我也给丢了出去……还大侠呢~~~”
现在想起让我失忆的原因,我还心存芥蒂。不过,正因为这样,心怀愧疚的他,才当场跪了下来,对我的“尸体”一口一个爹的叫着。虽然当时我没有了记忆,但是,面对这么大的便宜应该怎么做?当然是占了,所以我一醒来,就有了一个儿子。
“唔唔……那个……”他赧红着脸,“我只顾着快点给你找大夫啊~~”
“我知道,”我轻叹了一口气,“你对我好,都是因为你仰慕我爹……其实,你心里一直没有我,对不对。”
他扭过头,“我当然敬佩老爷,当年你带我进了傅家,遇见老爷和夫人,是我一生最大的福分。”
耀眼的阳光透过窗棂,洒在杜子寒挺拔的身姿上,逆光下深蓝色的身影周围散了一圈微黄柔和的淡淡光晕。我的心一阵抽痛,忍不住轻微啜泣起来:“我以为……你会是个孝顺的孩子……果然,儿大不中留……”
“恩?”
“真是没良心啊……唔唔~~你也不想想,当初要不是我辛辛苦苦赚钱养家,哪有你安心读书考状元的份……现在我在你心里竟然这么没地位。”
“……是啊,我永远也忘不了,你当初滥竽充数以次充好,拿着山上捡来的树根泡软了当虎鞭鹿茸卖,被人发现找上门来,害得我们漏夜逃跑,差点被人捉去见官,到现在我还不敢回去那个地方呢。我是堂堂宰相啊,结果现在一听到……县就浑身筛糠子……”杜子寒怅然道。
“那还有那次,我把房东家的夜壶说成是秦朝皇宫的古董,卖给周财主家的儿子换了三十两银子,统统给你买了药,要不然那个时候你高烧不退,小命早烧没了。”
杜子寒闻言似乎火气更大了些:“你……房东和我说了,因为那个人色眯眯的拉着你的手摸个没完,还掐脸抱腰的,哪还顾得上看什么货……而且,后来我们还不是也被逼的逃了。”
“后来是因为你,”我说,“谁让你病一好,就跑去拆了人家的房梁,还把周财主家的儿子打得折了一条腿。哪儿那么大气性啊~~”
他怒道,“我能不生气吗?”
“气大伤身,”我提醒他。
“闭嘴……”他满头的汗,“那几年我们搬了无数次家,每次都是因为你闯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