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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城(下) page 7 作者:姬泱

  “怎么这么容易就生气了,我说错什么了吗?小孩子真敏感。”

  他蓦的转过头来,差点就和我撞上了,那近在咫尺的面容,却失去了记忆中的秀美哀伤,一种刚硬隐约浮现。

  “周离,在你面前的不是那个少不更事的少年了,从今天开始,我得到权力的同时,也背上了责任。还有,不要经常说我是孩子,你十八岁的时候已经宣麻拜相了。”

  我不想面对如此灼灼目光,于是低下了头,看着脚边一颗红瓦芝。

  为什么总是想着要快快成长呢?无知的岁月是如此的幸福,并且是失去就永远不可能再次得到的幸福……

  不是,有担当,可以选择自己的心愿,这才是幸福。

  我很不愿意继续和他说这些,想站起来,可却被他刚硬的手扯了回去。他用自己的披风裹住了我,手抚上了我的眼睛。

  “感觉到困倦了吗?这种药一直很好用的,睡一会吧,这里没有其它人,没有房子,没有书,没有床,甚至连我的身体对你也陌生,所以不用担心会被往昔的噩梦吓醒。睡一下就好,在这样一个空旷的荒原重真正的休息一下……”

  也许真的是红瓦芝的作用,他的面容在我眼前模糊起来,声音也仿佛间隔了长河一样模糊,可身上却是温暖的,他甚至还带来了貂皮风帽给我罩上了,我甚至感觉不到一丝寒冷。

  我闭上了眼睛,就在他的怀中,在这崇山之巅,睡着了……

  原来,空旷的感觉是如此的清静……

  不是见外,也不是疏离,其实这些不过是习惯罢了。自从戒了酒,每个夜里都会感到诡异的清醒,在这个夏天中,我甚至把窗外树枝中的鸟几更天鸣叫,府里的侍卫什么时辰走过我的窗前,甚至连一夜当中的月光隐入乌云中几次都数得清清楚楚,可就是无法在疲惫之后安稳的睡上一觉,哪怕只有一会。于是积压的疲惫成了蚕食精力的蛇,一步步将我拖入一个名叫毁灭的黑洞中。

  不过,幸好还有这里,幸好还有慕容……

  我是如此的自私。我不爱他,却想留下他。这样的日子,不会长久吧……

  ***

  又是一年的冬天,雪依旧很浓重。家中很早就燃起了火炉,所以在密不透风的屋子中感觉暖暖的,可是我却不喜欢。太闷了,好像每一次的呼吸都带了燃烧的感觉,于是敞开了落地的竹帘,只是为了看看晶莹的雪。

  今天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客人,是璐廷,他俊朗的面孔在明艳崭新的官服衬托下显得很有朝气。我看了他一眼,就低下了头。太熟悉了,藏蓝色的锦袍用金线绣出了鹧鹭的图案,领口和袖口还装饰着暗蓝色的锦花,这是各省巡抚或者是总督的官服,原来风毅也是如此。

  “我是来辞行的。不再好好看看我吗?永离。”

  他一笑,坐在了我的面前,双手拿下了冠帽,原本绾进帽子的头发完全倾泻了下来,暗沉的流水一般。

  “你要去哪里?你不是已经是兵部尚书了吗?”

  我看了他一眼就转到了帘子那边,专心的看着鱼竿是否有鱼咬钩。

  他也不生气,平静的说:“这些天准备科场考试的事情很烦心是吗?我也没什么好说的。我是新任的新州巡抚……”

  我的手颤了一下,刚上钩的鱼溜了,于是烦躁的放下了鱼竿。

  “永离,你觉得很奇怪吗?这个官位是比兵部尚书低了一级,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我知道。你什么时候走?”

  兵部尚书位高权重,可是如果没有方面大员的支持,又或者手中没有军权,这个位置也仅仅是听上去还不错而已。如今战事紧急,新州如此重要,控制了新州,所控制的绝不仅是一个前线而已。

  可是,那里是龙潭是虎穴,凡擅入者,少有人无恙。他难道连命都不要了吗?

  我转身的时候正好看见他也在看我,而且是双手托腮若有所思。

  “永离,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时候的我居然有些感慨了,也想开了。你原来答应要用左手写字送我,不过……现在你可以随便写点什么送我吗?让我带到新州。不用裱糊的那种,我随身带着。”

  我站着,没有说话。可是他丝毫没有被我的冷淡而感染,依旧兴致勃勃地继续说着:“用蜀锦……不好,太厚重了,就用软丝好了,轻轻的,感觉很好看。怎么,你没有吗?那用我的好了。”说完,他果真从怀中掏了一块白色的软丝出来,折迭得十分工整,原来早就准备好了。

  他走到我的书桌前,小心的铺开了那块白色的丝巾,然后研好了墨,提笔看着我。我不是小气的人,放下了手中的鱼竿,拿起了笔,这才问他:“要什么字?鞠躬尽瘁可好?”

  他笑了一下。

  “不好,那是你应付旁人的。给我写一首古诗好了,就要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我手中的笔掉到了地上,双手抱住了他:“璐廷,你这是什么意思?”

  太熟悉了,风毅那次从京城走的时候吟的也是这一句。

  他一笑。“就是这个意思喽。”

  他又拿起了笔,看着我,“写吧,也许这真的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你要原谅我以前的意气用事,冒冒失失的就与你割袍断义。现在我才感觉出,很多感情就像纤细殷红的血脉,即使脆弱,即使伤痕累累,可是依然千丝万缕,无法斩断的。”

  我的手指收紧了,好像抓进了他的血肉。

  “你明知道不能善终,为什么还要去?”

  他没有回答,只是笑了一下。

  “你既然不喜欢这词,要不,换一个可好?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如果有幸,得如此清丽河山埋骨,也许就不枉此生了……永离,你哭了?是为我吗?”

  “不是,不是,我谁也不为……”

  伸手擦了不争气的眼泪,重新拿起了笔,饱蘸了墨汁的毛笔此时如此的沉重,那两句话却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写出来。

  “永离,难道要我走的时候都看不到你的字吗?”

  我一咬牙,歪歪扭扭的写着,每一个字都像重锤一样敲打进我的心中。可是在最后,我还是多写了两个字:珍重。

  璐廷,希望你明白……

  第五章

  郑王子蹊三年正月,年轻的王在漫天飞雪的日子中迎娶了他的新娘。典礼华丽隆重,喧嚣的气氛仿佛把这世间的雪都渲染上了七彩丽色。当然,这些都是听说,我没有去,那个夜里我留在家中看书。

  有雪的夜比平时亮了几分,手中随便拿了一本书,可眼睛却是透过书,看到了窗子外面的天空上去。外面好像又暗了几分,于是低下头,看着眼前,忽然发现:原本清晰的字迹变得如此模糊。我终于放下了手中的书。屋子中的烛光太暗,不适合读书的。

  门忽然被人推开了,就看见慕容抱了一坛子酒,正在抖落披风上的雪花。他的眼睛星亮,两颊也有些淡粉色的红。

  我一笑,“你喝酒了。”

  他也笑了。

  “这么晚了还在看书……这是女儿红,要试试吗?”边说边撕开了坛子上的封,顿时那一种特殊的清甜飘了一屋子,让我都不由自主的嗅了两下,“好香”两个字脱口而出。

  “喜欢就尝尝,今夜才配如此好酒。如今满街都是女儿红,毕竟这样的日子不常有的……”

  对呀,这样的日子当然不常有的。

  很多王继位的时候只是将原先的太子妃立为王后,而今,子蹊可是用郑王的身份在迎娶王后呀。

  那女人,恐怕如今的荣耀已经到了极致……

  突然莫名的想起了凤玉,那个在风雪天消逝的女子,忆起了我们的开始和结束。我娶她的那天,只有满院子的花草和桌子上的一壶清酒。应该是清冷的……让我生出了对她不起的苍凉感。

  忽然,我发现自己有些恨子蹊,也恨那个年轻的王后,仿佛最爱的事物遭人夺走。

  “在想什么?”慕容的手抚上了我的面颊。

  我忽然发现,我流泪了。

  “你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为什么我始终无法看透呢?”

  我后退了一步。

  “天裴,我戒酒了。”

  他忽然有些惊奇,然后看见它眼中的清澈转变成喜悦。

  “你叫我什么?”

  “天裴。那不是你的名字吗?我不能这样称呼你?”

  “不是,很久没有听到别人这样称呼我了,从母亲过世后就听不到了。”

  我笑了一下,“那我不叫了,省得勾起你的伤心往事。”我转到了里屋的书房,拿了一把火折子挑亮蜡烛。他也跟了进来,却站在了门口。

  “其实我很喜欢你叫我的名字,很好听。母亲走的时候我还小,这么多年来,我忽然发现,那个时候的伤痛都淡忘了,唯一记住的,都是些温馨往事。她温柔的叫我的名字,她身上华美柔软的丝,她美丽的脸庞和那种说不出来柔柔的香气……我原本以为我也会喜欢一位像记忆中的母亲那样的女子。”

  我依然剪着我的灯花,问他:“遇见了吗?”

  “还没有。”

  “慢慢等,会有这样的一天的。你还小呢。”

  剪完了灯花,我拿起了红绾灯罩,慢慢的转着,想要把它放上去。

  他来到了我的身后,接过了那个灯罩,放在了一旁。

  “可是已经晚了,因为我喜欢上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人。他不温柔也不体贴,更没有温馨的感觉,即使穿着华美丝绸也绝不柔软。他总是喜欢那种厚重的锦袍——虽然他穿戴起来并不十分合适。每次看见他,他总像残冬中最后一片红枫,残酷的对待周围的人,也同样残酷的对待自己……”

  慕容的手温柔的揽住我,而我感觉到的是那种无法退开的强硬。仿佛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一样,我的身体瞬间僵直,我看见了,他的眼睛中燃烧着的炽热火焰,连他呼吸的空气都是潮湿而炽热的。

  “慕容,放手。”

  我试图让自己看起来很冷静,我不想让自己的慌乱把眼前的事情导向无法控制的地步。

  他轻笑。

  “我还是喜欢你叫我天裴,那让我感觉自己有些许的与众不同。”

  他的手抚过了我的眼睛,让它们闭上了。当我眼前一片漆黑的时候,我感觉到了他青涩而霸道的吻,落在了我冰冷的眼睛上。

  “不要再用这样的眼神看待世界,让你身边的人心碎。总是那样的绝望而孤独……不要再说我是小孩子,其实我什么都懂。这半年,我感觉好像过了十年一样,心成熟得过快,都要苍老了……”

  “放开我,放开我。”我竭力表现得很冷静,可却有一种强烈的慌张,以至于说的话都有些颤抖。

  “慕容,不要做让我们都后悔的事,有些事错了就不能回头了。”

  他重新看着我,用他那双原本清亮,而如今已有些模糊狂乱的眼神看着我。

  “永离,你感觉到寂寞吗?”

  寂寞吗?在这样的夜里,面对一个千疮百孔的人,问出了最锐利的话。我就像一个用脆弱的骨架支撑起来的宣纸风筝,只要轻轻的一碰,立刻变得支离破碎。一贯欺骗自己的我,一贯可以用谎言欺骗自己的我,这个时刻却连简单的一句“我很好”也说不出来。

  当他吻住我的时候,也仅仅是轻轻的熨贴,如同安慰我一样。

  我真的很想就这样沉沦下去,什么都不用想,不用想明天,不用想生死,也……不用去想子蹊……

  慕容,他的怀抱是如此的温暖,而外面又是这样的严酷……

  ——可是永离,错了就是错了。

  突然之间,一个陌生而熟悉的声音回响在我的脑中,让我庆幸,也让我的意识清醒。意志就是冰封的湖水,原本可以坚强的支撑,可是如果敲碎了一点,那等待它的就是全面崩溃的将来。

  于是,我给了慕容响应,在这方面我比他更有经验。我知道如何让他感觉到那种缠绵悱恻的热情,即使,那是假的。

  果真,他有一瞬间的怔愕,仿佛不明白我为什么回应他。

  美丽热情而单纯的吻,就像一株阴沉沉红艳艳的绝美鲜花,孕育它的,则是鬼神莫测的人心,那个黑暗到可以隐藏任何光明的深渊。

  我的手在他的身后抓住了刚才的剪刀……

  ——他们宠你如至宝,却防你如蛇蝎。

  这是慕容曾经对我说过的话。

  剪刀甚至还没有划过他的衣衫,就被他反手扣住了我的手腕。他笑了,笑得很苍凉。

  “从你刚才的反常我就注意了。永离,你真的想杀了我吗?”

  我的腕骨仿佛断了一般,而他的手在颤抖。我的手再也没有力气抓住任何东西,松开了,剪刀掉到了地上。他点了我的穴道,我瘫软在他的怀中。

  “永离,你攻击的对象不对。我是谁,我是慕容天裴呀……”

  我看着他,“不要……”不要做让我们都后悔的事情。可是我只说出了几个字,就被他封住了哑穴。

  他的手指在我的颈项处温柔的按住,我却知道,我已经失去了可以制止一切的能力。

  其实,我不想杀他,甚至连这个念头都没有,但是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

  全身没有一丝一毫的力气,只剩下感觉。我苍白冰冷的皮肤接触到更加寒冷的触感,我知道那不是我的衣服,而是铺在床上的丝。

  我就这样看着他褪尽衣衫,然后用那火热的胸膛拥住我。当身下撕裂一般的疼痛传到脑中的时候,他伏在我的肩上哭了。没有声音,只余下了冰冷,带了绝望的味道……

  你为什么会哭?

  我想问,可是无法发出声音。

  所有的思绪在他的强悍中由冰冷变得火热,最后燃烧成为无法控制的烈火。

  原来,沉沦竟然是如此的容易……

  外面的雪大了起来,压的枯枝都断了。

  不知道寂静中过了多久,我的意识从黑暗中漂浮上来,看见的是慕容慌乱的眼睛。我动了动手指,发现穴道已经解开了,于是合上了眼睛继续躺回去。

  “慕容,你走吧……”

  可是他却像不让我安宁一样,一下子把我抱了起来。

  “永离,跟我走吧,我会保护你……”

  突然,仿佛玩笑一样,外面传来了很杂的脚步声,房间的大门毫无预警的被推开了。子蹊一身大红吉服走了进来,身后跟了许多人,有三伯也有苏袖,可是就在子蹊将进门的一刹那间,他定住了,然后突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挡住了身后所有人,把他们都挡了出去,关上了门,同时把自己也关在了门外。

  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一样。

  我轻轻的推开了身边的慕容,忍痛穿上了衣服,虽然每个动作都牵动伤口,彷若针刺。

  门打开了,外面的人对于看到我感到吃惊,可是我更加吃惊的看着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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