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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龙吟(下) page 9 作者:慕容

  据凌锋说,这处温泉水质特异,对许多伤病颇具疗效。因此雷聿才会专门选中这里建造别院,好让卫昭调理病体。

  卫昭听后只笑了笑,没有说什么,却也就无可无不可地在这里住了下来。

  雷聿把一切安排得十分周到,除了凌锋小靳几个人外,还派了十几名身手不弱的护院负责内外安全,挑选了两名善体人意的灵慧侍女照顾卫昭的日常起居,甚至还找来了一个专门擅长东齐口味的厨子。

  过了几天,更派人快马护送来一位极富盛名的神医,以‘南吴北宁’并称当世的‘回春圣手’的宁中平。

  但他自己却一直都没有来过,直到卫昭在温泉别院已住了一个多月,才第一次在这里露面。

  雷聿来的时候是在清晨。天边才刚刚露出几分曙色,雷聿便带着四名下属,行色匆匆地进了大门。晚秋的北疆风寒霜重,五人的头发上已覆上了一层淡淡的白霜,身上的衣履都已微湿,就连坐骑身上都满是泥尘,看上去显得颇有些狼狈。

  一下了马,吩咐下属自去休息更衣,雷聿便径直向内院走去。

  早接到消息的凌锋已迎了上来,不待雷聿开口,先已低声道:“他还在睡呢。”

  “哦?”雷聿立时放缓了脚步,“他睡得还好么?”

  凌锋摇头。“不太好。总是很晚才睡得着,还常常一夜醒好几次,也只有这会儿才睡得安稳些,可天一亮便又醒了。”

  雷聿微微皱眉。“宁先生怎么说?他也没办法治得好么?”

  “宁先生说,这是身体虚亏过甚,气血不调的表象,不是一天两天能治得好的。更何况他伤得那么重,又不能自己运气调理,自然好得更慢几分。”

  “为什么?”雷聿倏然止步,转脸紧紧盯着凌锋,“就算他内伤没好,不能随便妄动真气,可自己慢慢运气疗伤总是可以的。”

  凌锋稍稍踌躇了片刻,象是在考虑该如何开口,雷聿的目光已冷电般扫了过来。

  “说老实话,不必兜圈子。”

  “……宁先生说,”凌锋小心地看一眼雷聿的脸色,低声道,“他被人用重手法截断了五经八络,武功已……。”

  “什么?”雷聿身子一震,一把抓住凌锋的肩膀,无法置信地道,“真的么?”

  看到雷聿此时的表情,凌锋实在很想摇头否认,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还是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雷聿闭上眼,仰头站在原地不动,过了半晌才缓缓睁开,一字字道:“几时的事?”

  “三个月前。”

  三个月前,那正是大赦的诏旨刚刚颁行的时候。

  事情竟然会变成这样……一股冷泉般的悔意缓缓漫上雷聿心底,令他只觉得混身冰冷,连手足都仿佛已经麻木。

  心中只觉有说不出的后悔。

  早知道如此,还不如不理会卫昭的意愿,只管强行把他劫走。

  总胜过今天这样的结果。

  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卫昭,更清楚他温和恬淡的外表下面,隐藏着怎样的孤高与骄傲。

  那同样是一只属于蓝天的雄鹰,只应翱翔于万里长空,又如何能忍受被人生生折断双翼?

  一想到卫昭当时的痛楚与绝望,雷聿只觉得一颗心象是被细细的铁丝紧紧缠绕,勒得几乎要滴出血来。

  “这些天来,他……过得怎么样?”雷聿哑声道。

  “很平静,看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从来不发火或是抱怨,非常合作也非常忍耐。只是……”凌锋一边慢慢回答,一边思索着应如何措词,“好象平静得有点儿过份,几乎感觉不到……”

  该怎么说呢?凌锋有些苦恼地皱起了眉,不知道应该如何形容,才能既准确地描述出卫昭的情形,又不至于因措词不当而激怒雷聿。

  “我知道了。”雷聿咬着牙摆摆手,示意凌锋不必再说,一边走进内院的大门。

  隔着一株半开的白梅,便是卫昭的卧室。

  透过一扇敞开的窗子,可以清楚地看见屋里的情形案头的残烛半明半灭,床上的帐幔低低垂着,但又没有完全放下,露出一角淡青的枕顶,却看不见枕上安睡的人。

  只能隔着窗子感受他细细的呼吸。

  在窗外怔怔地站了好一会儿,雷聿才转身走向房门。刚要伸手去推,突然想起自己一路披霜冒寒,露湿重衣,必定带着一身寒气,只怕会害卫昭着凉,便低声吩咐凌锋退下,自己转向一旁的浴房。

  直到除去湿冷的衣物,全身都浸在热腾腾的温泉里,雷聿才稍稍感到一丝放松,连日来辛苦奔波的劳累与倦怠也大为缓解。那软滑暖热的温泉水似乎真的颇具神效,有效地纾缓了全身的僵硬与酸痛。

  懒懒地靠在浴池一角,随意地伸展开修长的四肢,雷聿闭上眼,仿佛享受着难得的轻闲,脑中却仍在飞速运转,无数的念头与纷杂的回忆宛如潮水般涌入脑海,与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有一点乱。

  雷聿一向是个极清醒理智的人,很少被情绪冲昏头脑,更很少因感情影响大局,但这次,他却真的险些失去控制。

  只要一想起卫昭,回想起初见时他纵马驰骋的卓然英姿,引弓射雕的从容姿态,心中便觉得又痛又悔,又气又怒,几乎无法压下杀人的冲动。甚至不知该如何面对卫昭,不知该对他说些什么。更不敢想象卫昭此时的心情。

  就在这个时候,房门突然吱呀一声,有沉重而缓慢的脚步声在屋内响起,由远及近,最后在池边倏然静止。

  早已猜出来人是谁,尽管有些犹豫与矛盾,雷聿还是不由自主地睁开眼睛,抬头上望。

  果然,卫昭正怔怔地站在池边,随意地披着件宽大的丝袍,晨睡初醒的脸容上,淡淡的惺忪与困倦犹未褪尽,代而起之的是一脸的意外与惊愕,以及难以掩饰的尴尬,与缓缓浮起的一抹红晕。

  意识到卫昭的尴尬从何而来,雷聿却顾不上理会那些,只是呆呆地注视着卫昭,目光舍不得有片刻移开。

  细细算来,已经有两个多月没见到卫昭了。比起刚离开临清的时候,他的身体似乎并没有太大的起色,看上去依然单薄而清瘦,宽大的丝袍半敞着,露出了削薄的肩头、凸起的锁骨、以及苍白消瘦的胸膛。原本是光洁润泽、坚实细致的浅麦色肌肤,现在已不复光泽与弹性,显露出一片病态的苍白。

  看着眼前病弱的男子,雷聿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当日在山洞中替卫昭取暖时,那具结实而柔韧、灵活矫健而充满力量的年轻躯体,心底不禁暗自抽痛,一时几乎按捺不住想要把他抱在怀中小心呵护的渴望。

  卫昭的反应却大不相同。从最初的意外呆怔中回过神后,卫昭立刻垂下眼,轻轻说了声抱歉,回身便匆匆向屋外走。

  毕竟是重伤未愈之下,又或许是走得太过匆忙,卫昭才刚刚走出几步,脚下便一个踉跄,摇摇晃晃地向前仆倒。

  身体还没接触到地面,只听见身后水声‘哗啦’一响,雷聿已惊鸿般掠出浴池,将卫昭稳稳揽在了怀中。

  湿漉漉的,但是温暖而坚实的怀抱,隔着一件薄薄的丝袍,仍可以清楚地感受到赤裸而光滑的肌肤。

  在那一瞬间,卫昭的身体有片刻的僵硬。

  “谢谢。”只停顿了极短的时间,卫昭便迅速反应过来,伸手要推开雷聿的怀抱。

  雷聿却沉默着不肯放手,不只如此,手臂反而越箍越紧,象是要把卫昭紧紧嵌在自己的怀里。

  “放开我!”这一次,卫昭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几分微愠。

  雷聿仍然置若罔闻,反而一把抱起卫昭,转身走向浴池。知道抗拒也只是徒劳,卫昭索性放弃了无谓的挣扎,只是低声轻斥道:“雷聿,你到底想干什么!”

  “你不是来浸浴的么?”  雷聿找了一个角落,把卫昭小心地放进水中,“那又何必走开?浸温泉要持之以恒,从不间断,这样才有最好的效果。”c

  卫昭微微皱眉,却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伸手扶住池边,努力保持身体的平衡。这不是他习惯的位置这个角落的水最深,几乎已经没到了肩膀,以他目前的体力而言,在这么深的池水中保持平衡有些困难。

  “怎么?这个地方不合适?”敏锐地觉察到卫昭的困境,雷聿又重新抱起他,环视着整个浴池的方位。“哪儿是你习惯的地方?那里?”

  “嗯。”知道无论再说什么,雷聿大概也不会放开自己了,卫昭忍耐地点点头,任由他又把自己抱到浅水的一侧,放在一张斜斜的石床上.

  “可以了么?这样躺着舒不舒服?”

  “很好。已经不用再劳烦你了。”卫昭闭上眼,不去看眼前那张殷勤的面孔,淡淡的口气中满含着拒绝。“我比较习惯一个人浸浴。”

  这时的卫昭,态度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冷淡而疏离,甚至不如初见时的客气温和,整个人身上都充满着一股排拒的味道。

  尽管不知是因为什么,雷聿仍清楚地感觉到了卫昭态度的转变。他知道在他们两人之间,有一些什么东西,已经变得不一样了。

  而这变化,决不是来自于自己。

  并不想违背卫昭的意愿,但雷聿却同样不想更不敢离开本能的直觉告诉他,一旦任卫昭推开自己,从此以后,他们两个人之间,大概便只能保持这样的距离了。

  这可绝不是他想要的。

  所以宁可让卫昭生气,他也要打破他在两人间竖起的藩篱,无论使出怎样的手段.

  寒江夜宿。长啸江之曲。

  水底鱼龙惊动,风卷地、浪翻屋。

  诗情吟未足。酒兴断还续。

  草草兴亡休问,功名泪、欲盈掬。

  第十四章

  并不想违背卫昭的意愿,但雷聿却同样不想更不敢离开本能的直觉告诉他,一旦任卫昭推开自己,从此以后,他们两个人之间,大概便只能保持这样的距离了。

  这可绝不是他想要的。

  所以宁可让卫昭生气,他也要打破他在两人间竖起的藩篱,无论使出怎样的手段。

  “为什么?你一个人也能这样么?”在卫昭耳边轻声低语着,雷聿转到卫昭身前,温柔但坚决地按上他的双肩,制止了他挺身坐起的行动。轻轻挑开湿透的丝袍,雷聿熟练地捏揉着卫昭的肩膀,手法异常轻巧娴熟,方位与力道更是拿捏得恰到好处。

  “浸温泉不是光泡在水里就可以了,得配合适当的推拿按摩,让你全身的血脉行开,才能收到最好的功效……这一点,凌锋没对你说过么?还是你明明知道却不肯照办?”一边絮絮地解说着,一边细致地按摩着手下的每一寸肌肤,由肩及臂,从颈到胸,动作不疾不徐,轻重适当,虽然并没有多余的动作,可是双手的轻触慢抚、辗转揉捏间,却带着几分难以言传的暧昧与亲昵。

  令卫昭不由自主又微红了脸。

  “别挣,也别乱动。”察觉到卫昭挣扎的意图,雷聿加大了几分按压的力道,半开玩笑地威胁道,“否则我可要点你的穴道了。又或者,你比较喜欢我压住你?”

  这句威胁的效果出人意料的好,雷聿明显地感觉到卫昭的身体微微一僵,接着便放弃了挣扎的打算。

  “别这样,雷聿,你知道我不喜欢。”卫昭闭上眼,语气中没有明显的愠怒,却带着几分隐约的无奈。

  “真的么?”雷聿轻轻一笑,并不停手,“你以前好象不讨厌这样,还有你的身体……也是。”

  确然如此。尽管心里不情愿,但早已习惯了雷聿按摩的身体,却在他熟练而温柔的动作下,本能地渐渐松弛下来。

  “可是……没有人喜欢被强迫的感觉,即使对方是一片好意。”卫昭轻轻蹙眉,语声在蒸腾的热气中显得有些缥缈,“尤其是……在现在这种情形下。”

  雷聿手上的动作一滞。“强迫?”

  “不是么?”

  雷聿苦笑。“我从没想过你会这么想。你以前也从来没拒绝过我的照顾。”

  卫昭不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悠悠地道:“有很多事情,已经和以前不一样了。”

  只是轻轻淡淡的一句话,却使得雷聿身子一震,突然紧紧抓住了卫昭的肩膀,指节因用力而有些泛白,深深陷入了肩头的肌肉。

  “不许想太多!也不要理会太多的事。不管情形有多大变化,有一些东西,是永远都不会变的。”

  “是么?”卫昭痛得身子轻轻一颤,脸上却没露出痛楚的表情,更没有挣开雷聿的手。

  “当然。”雷聿也马上发觉了自己的冲动,立刻松开手,轻轻按揉着卫昭的肩头。“象你,就不是那么容易变的。”

  “……是么?”卫昭唇边浮起一丝苦笑,没再说什么,垂下眼,安静地注视着雷聿的动作。

  毫不意外地看到雷聿的手猛然一顿,似乎僵了片刻,接着又小心地沿着肩背向下摸索,最后停在卫昭的左肩胛上。

  “这是什么?”

  “我想你已经摸出来了。”卫昭回答。“一个烙印。”

  “我知道。可是你身上为什么会有这个?”

  “怎么?你不知道吗?不是你从靖安侯手里把我买下来的?”卫昭笑了笑,缓缓转身背对着雷聿,反手轻轻一扯,任那件丝袍从肩头滑落,露出了平坦瘦削的后背。在他的左右两侧肩背处,各有一个颜色鲜明的深深烙痕,苍白平滑的肌肤上,赤褐色的圆形烙印显得格外触目惊心,如火焰般灼痛了雷聿的眼。

  “这是东齐家奴的标记。左边的‘奴’字代表身份,右边的‘霍’字是主人的姓氏。各府使用的标记不同,一看这个,就知道是谁的家奴,认不错,也跑不掉。”

  身后传来深深的吸气声,象是在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雷聿哑声道:“他们……他们明明答应了……竟然还给你烙上了这个……”

  “按东齐律例,平民一旦削籍为奴,家奴的身份便终生不改,永远不得为官入仕。所以,”卫昭平静地道,“只要有了这两个烙印,我便不再是宁远将军,也不再有机会重回沙场领军作战,而只是靖安侯霍平的家奴,不管他把我卖给谁,这个身份都不会改变。”

  说到这里,卫昭突然转过身,对着雷聿笑了笑,道:“照这样说,你向霍平买下了我,现在就已是我的主人了。”

  雷聿却完全笑不出来,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僵硬得如同一尊石像。他的脸色也如石像一般惨白,眉头紧紧地皱作一团,注视着卫昭的目光中,有愤怒、有歉意、有后悔、更有深深的痛惜与不舍,种种情绪交织在一处,波涛汹涌。

  “是不是因为这个,你才不愿意接受我的照顾,更无法忍受我一丝一毫的强迫?”再开口时,雷聿的声音变得有些低沉而暗哑,“因为这些,都会让你想到自己身份的变化,以及过去所遭遇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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