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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朱成碧(下) page 2 作者:款款

  庄简坐于车辇之中,看向罗敖生。大理寺卿罗敖生神色镇定的与太子话别。他性子沉稳话本不多。几句场面话与太子说过便缄口不语。旁边曹产、朱行言笑靥靥的与太子说笑取悦他。

  罗敖生却是侧耳倾听,不再插言。

  深冬气寒,罗敖生面孔玉白,乌瞳黑晶,身形消峭,唇艳春菱。穿着铢红色官袍。那官袍上绣着九雉团龙的图案,他手扶长袖侧耳听了半晌,略感无聊。便抬起脸来冷冷扫了过来。

  庄简一直都在看着他,见他回头再想回转眼神避开已是往来不及。

  两人便正正的看到了一处。

  两人相互看着目光怡怡淡淡,心中滔滔的水却仿若一泄千里淌过了长滩。两岸的鹰鸣鸟啼犹还在,一颗心已湍湍沸沸冲过了千山万壑。

  罗敖生微扬着面,乌沉沉的眸子审视着他,眼光凉凉润润湿润着庄简的心。

  庄简看着他,脸上一派淡定静憩的脸色。他痴而通达,柔而洒脱,心事平静,无怨无悔。

  今日一别,当不会再见了。

  半晌,庄简收回目光,目光下垂,抬手行礼与他拜别。庄简坐于车中,欠身屈膝跪地,他左手按右手拱手于胸口,慢慢躬身直至到膝前,头也缓缓至于膝前。头至地停留了一会,手在膝前,头在手后。久久不能抬起。

  罗敖生脸色微变,这不是通常用于下对上及平辈间的敬礼,官僚间的拜迎、拜送、拜贺、拜望、拜别等的顿首。而是九拜中最隆重的稽首,常是臣拜君、子拜父、民拜官、拜天地拜鬼神、拜祖拜庙,拜师拜墓的最正规的稽首大礼。

  罗敖生心想,难道不能执手于朝廷,那就只能相忘于江湖吗?!

  廷尉罗敖生抬手还礼。他行的是揖让之礼,却为其中的天揖,专用于尊贵圣贤时见礼,行礼时拱手高举,自上而下,但是推手微向上。一指禅让,即让位于比自己更贤能的人。

  庄简心潮起伏,这是大理寺卿与他相识后,首次对他有所表示,周维庄乃是个贤能之士子。庄简在人群中熙熙攘攘中瞩目看他行此尊崇之礼,一瞬间心潮澎湃。这世人人人皆笑他泼皮不雅怪癖无德之际,却得了罗敖生这一长揖以示敬意。

  人之一生,过了半世才知晓年少荒唐糊涂。若是有幸十多年前得幸遇到了此人,不是遇到严史。何愁他不会因此改变了一生的因缘际会。现在的庄简说不定是家门据全才惊天下,应该能俊友高朋为伍,知己知音为伴吧!

  庄简心中狂跳激动莫名,风声扬起旗幡呼啦的打在他的身上。一阵狂风带土扬起来,他眼睛被打得刺痛模糊。他心中暗下决心。

  此一去,即便是沦落到荒山野道,横死无尸、死无葬身之地,也万万不能再见此人了!

  这份洞悉,知遇,体恤太可怖了。

  庄简十年前就死了。而现在的周维庄滥情配不上罗敖生。

  或者是,周维庄五年前就病死了,而现在的庄简杀人嫌犯不配廷尉寺大卿。

  庄简回身过来坐好,令人将车辇帘帷落下,遮住了车辇。

  他脸上干涩,平日里需要哭时泪水如井喷。此刻他心中明明沮丧地想大哭,却是一滴眼泪俱无。

  此事需要快些结束,否则他就要被逼得疯了。

  车辇行动,禁军高举“回避”仪仗,鸣锣开道,太子刘育碧出了长安属地,前往咸阳方向行去了。

  第二章

  天低日冷,气候慢慢阴沉。这一路上辕沉负重,太子刘育碧耐了性子才慢慢缓行着前往咸阳。他路途上心事多心思重,坐不安稳于是下了御辇改换骑马,策马多时才慢慢减缓了心中郁郁沉重之情。

  坟茔未果,绿草萦萦。

  此年距咸阳贵妃身死乃是第十一个年头了罢。

  昔日张贵妃张翠珠兵乱中丧生,死于城内离宫雍容殿内,就葬与咸阳城外的九峻山。这咸阳城兵乱过后重修了离宫,眼下已经是宫闱落寞物是人非。

  这长安至咸阳一路上,各地权贵迎来送往来去如梭。竟不得一刻的轻闲。

  庄简周遭劳顿,坐车坐得筋骨酸痛。他举目看着车外跪于外山野地里的接驾的臣民百姓,皱眉缩在车辇中,也不张望。

  一路上众位护卫军及御林禁军都暗自纳闷。传说这位周维庄周太傅,是太子之师矜持金贵,为皇上太子驾前异常宠信数一数二的宠臣。怎么这些日子瞧起来,太傅他老人家倒真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惜命如金。外貌病病蔫蔫沮丧丧气。庄简本就貌不出众,又身心俱疲少了精神,一副蹙眉凄苦之状,浑然不似西施捧心倒似东施效颦了。

  倒是那位花朵般的太子爷,却对他如同捧在手上怕掉,含在口中怕化了。他骑着马竟然跟着车辇前,不住问他:“周维庄,你不要看看这初雪映日的美景吗?”

  那位太傅大人,竟然紧闭车帘望也不望,问得急了才哼一声。

  太子也不着恼,低着头叹了一口气。

  庄简自出了长安之时一颗心便在车辇外旷野中游来荡去,心整个都旷了。

  刘育碧令人对他侍侯周到,寸步不离的守卫着他。庄简心中暗惊这般下去难道在张妃的墓前他才能逃掉吗?也不怕张妃的鬼魂出来索他的命了吗?

  四五日后,这一日终于到了九峻山脚下,眼看着重山峻岭在望,刘育碧神色更见黯淡。眼前便已是九峻山,太子本意是想早些上山祭母,但是瞧着周维庄精神委顿,他心中柔情顿生叹了口气,吩咐了众人在山下驿站暂且休憩,明日再上山祭拜。

  这驿站因为太子千岁的到来,连墙缝中都细细清洗了一回。由此刘育碧看着室内虽清寒不堪却也干净。

  帝王家祭祀相当注重,除了冥香燃祭文外,历朝大臣都会定期祭拜,从春秋时期起,历代君主除每年奉典告祭外,凡遇大典、即位、婚娶、灾祸等都要来先人陵前祭拜。

  张氏贵妃多年前死于非命,乃是兵灾人祸,由此不能移棺回长安。便在此地就地建了陵墓楼牌,以寄哀思。

  当夜周维庄周太傅夜里一反常态。他白昼无甚精神,夜晚精神亢奋出了居所顺着山陵观雪景吟着诗,一不留神越走越远转了一道弯撒腿跑了。

  突然之间,他借了月光看见有一人坐在路旁枯木上,手拿黄酒银杯,在赏月观雪。

  太子笑吟吟道:“周太傅好兴致,晚上来赏雪月的吗?”

  庄简苦笑,这刘育碧祭母之行还存这种闲情逸致,而他再不走便迟了,再不下手便终生后悔了。

  他上前与他见礼。

  旁有侍从太监手端酒壶,在静夜下给太子殿下和太傅斟酒。

  庄简心事忐忑,这静夜飘雪无声,头顶上华盖遮雪,他面如雪白如坐针毡,隔山便是昔日张贵妃的陵墓,他杀其母与他遗子秉烛而座,怎能脸色好看,怎能坐得安稳。

  太子瞧着他温和问:“周维庄,看似你的脸色不太好呢。可是路途累着了吗?”

  庄简道:“臣脸色一向如此。”他正捏起酒杯,往口中递去却又放下了。若不是守卫森严天罗地网,鸟雀都飞不出去,他飞出都几千回了。

  他慕燕飞,燕伤飘零。

  他身后的太监忙给他斟酒,却看见他酒杯尚满,便放下酒壶。杯中酒色浓清冽,一股清香醇厚味道沁人心脾。

  刘育碧轻声道:“你为何想逃走呢,周维庄?”

  庄简手指颤抖,酒杯在他手中微晃,有一滴酒洒在了他的手掌之上。庄简垂头说:“没有这种事。”

  太子道:“没有最好,我不许这样。”他看着周维庄脸色苍白低头不语。

  刘育碧定了一下心慢慢说道:“周维庄,你几次三番想辞官归田,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你若是有苦衷不顺心的地方,尽可以跟我讲明。天下虽大却没有不能揭过去的是非过节,我会为你做主让你安心。”

  这话说得极是中肯厚恤,可惜遇到了庄简。

  天下的确是没有什么不能揭过去的是非过节,却不等于是没有。

  庄简犯的便是这偏偏揭不过去的是非过节。

  他纵然不当回事,但是恐怕刘育碧自己参不透吧。

  刘育碧等了半晌,见他始终不抬头说话,脸色黯然。周维庄啊周维庄,怎么能这样?看不透摸不住拿不准也找不到,这人心里究竟是多少窍心思。是他刘育碧做得很不够诚心,还不够尽心吗?

  这世上难道还是有他不能左右的事情吗?

  太子心中感慨,举杯在手中转着。

  庄简低声道:“殿下请少饮,雪中风寒杯中酒冷。我先告辞。”他站起身来自太子身旁擦身而过。

  太子砰的一声探手过去拉着他的手腕,道:“周维庄,要做得如何?你才愿真心以待?你来告诉我!”

  庄简心中感动,现实却是不容他感怀动心。他伸手推开太子的手,道:“殿下喝得醉了。”

  刘育碧淡然道:“能醉便是最好了,我想醉却醉不了。周维庄,你好生奇怪。你无缘由的来到我身边,也会无缘由的离开吧。始终都没有一丝一毫的解释。红尘来去一场梦。你行色匆忙,假若你要离我而去的话,请你空手而去。”

  庄简脸色微变,他拿了他甚么事物?

  刘育碧艰难的说道:“你令我自尊体面尽失、勇气坚强不再,日日牵肠挂肚衷情思念,夜夜辗转反侧患得患失,你令我变了这么多,却不发一言偷偷离去……”

  刘育碧脸上露出了痛入肝髓的痛苦:“你好似有些对不住我吧!”

  庄简惶惶然呆住了,他手足无措。茫茫不知左右何处。

  这刘育碧对他打骂都可,逼奸调情也罢,就是不要与他说这些诉衷肠的话,他多情多爱心却不失,眼望他人落红尘即可,自个儿却处身事外。

  这一朝来,教他堕入红尘受那七情之伤,他可是无心承担。

  这薄酒酒力不大,怎么醉倒了这许多人?他方才并未饮酒却不醉自醉。庄简手扶头,一头便栽倒在了旁边提酒太监的身上,太监赶忙上前扶助他,硬生生的一壶佳酿偏倾洒在他的身上。

  心未醉,身已醉。

  漫天缟素寂寞飞雪,风重长啸浓情无声。

  庄简跌跌撞撞的离开了太子身旁,他快步的回到自己暂居的房屋。

  ***

  他一回到房间,立刻伸手脱下身上的长衣。他灰色外袍上粘湿了一大片。

  庄简他还未抬头,就但听房门吱的一声轻响,他应声回首,有一人已经无声无息的闪身进入房间。庄简心道不好,他疾步跨至窗前还未大叫,那人已经一阵疾风似的跃至他的面前,抬手一把抓住庄简的前襟,将他往后一推。庄简措不及防,砰的他被那人整个抵在山墙上。来人手脚利索行事利害,紧接着右手抽刀。他一招得手并未停手,抬手一把刀已经压在庄简的脖颈上,庄简大惊,那人顺手一刀已经从他脖颈上抹了过去。

  庄简脖子中立时泛起一股子热辣辣的剧痛。热血顿时就喷撒了出来。他脖颈剧痛,脸色惨白。他立刻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脖颈,汗水鲜血一下子披了下来。

  那人恶狠狠的低声骂了出来:“你这狗官,竟然敢坏了秦相国的大事,你好大的胆子!”

  这人赫然就是藏身于太子侍卫之中的刺客奸细!

  那人脸容一般乍看上去毫不出众,但是眼光森森,伸手狠辣老道。

  这右丞相是个大老粗、草莽豪杰之类的人物。做事做得粗枝大叶不精细。究查起来却也是后患无穷。估计这秦森是打好了主意令他跟着太子殉葬。

  庄简双手按住脖颈,一缕缕的血顺着他的指缝向下流淌。他本就怕死,这下子更是面如土色,全身抖如筛糠。他昔日曾经杀人亡命,但是此人却更是以行刺为生的专职刺客浪人。庄简暗道我命休也。

  他口中求饶道:“我可不知那壶酒便是毒酒!无意中挡了秦丞相的妙计,实乃无心之失!”

  来人大怒道:“你果然刁滑,周二,难怪秦相交代且莫听你废话一刀就杀了你!”那人暴厉,抬手一刀刺在庄简右肩,顿时庄简右肩血流如注痛入骨髓,他张口欲大叫。

  那人手疾眼快一拳打翻了他,这人手法拳力都迅猛刚劲,一招出手制人于死地。庄简被他一掌打倒,骨头喀嚓连响,险些全身筋骨都碎了。他尚未挣扎,对方一脚将他踢到室角,庄简与之对敌,竟连还手之力皆无,庄简伏于地上心悸,难道我的命真要丧于此处了吗?

  来人是天生的杀手刺客,与人无话不计后果直奔目标。庄简单比文弱书生多些沧桑阅历,打拳为了强健体魄却不为了江湖称雄。两人立时高下便出。庄简那些小聪明在他面前施展不来,几个回合下来,庄简已浑然浴血倒在了地上。侍卫用刀抵住他的喉咙,将他提起来脚不沾地。庄简牙齿咯咯做响心中想,难道他竟然要死在这个刺客之手吗?

  周维庄乃是太子眼前的重臣,于是随行的官员单独于他安排了大屋住宿,没人,怕惊扰他。哪知这刺客如此凶悍,使出了快刀斩乱麻的险恶招式,三两下子便制住了庄简。

  那行刺的侍卫,见庄简口吐血沫两眼翻白,命已将亡。

  他突然手腕略松,小声喝道:“你想死还是想活?”

  庄简手抓住他的手,鲜血泊泊而下不住点头,口中挣扎着说:“想……活……”

  “那好!”那人侧耳倾听了一下外面,庄简勉强回首去听,竟然听到外间走道间有人在缓缓踱步!

  不好。

  庄简脸色灰白,那人已一把把庄简抓到了雕花床檐后面,紧紧卡住他的脖颈,眼睛如冰石般渗入庄简心肺,他口中冷冷一个字道:“叫太子进来!”

  庄简一愣神。傻了。

  “叫太子进来!”那人命令道。

  庄简斜瞪着他,怒目而视。

  那人手起刀落便在他手臂上戳了一刀,道:“快说!”

  庄简痛得全身打颤,他张了张口,却又闭紧嘴巴。

  那人恶狠狠的又给他身上补上一刀,冷笑道:“你倒真是有情有义,不叫吗?我看你要情人还是要命!”

  庄简脸色灰白,却是牙关紧闭,就是不开口去喊叫。

  那人冷冷一笑,自己竟然抬声喊道:“太子请进,我有话对你说!”

  庄简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无力,怒目瞪着他,那人竟然张口将他的声音学得十足十。庄简突然大悟,这就是口技模仿之术,凭空将别人声音或声响学得十足十的像。若不是亲眼当面去看,一般人哪里能分辨出是否其人的声音?!

  庄简大怒,他想反手挣脱对手。那人抬一只手就卡住了他的脖颈,对方身高力大,用一只单手就卡住了庄简的喉咙。庄简喉咙里咯咯做响,呼吸溅失手脚绵软无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他面孔憋得走样心中暴怒,这厮竟然用了他的声音去勾引刘育碧踏进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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