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朝廷支出日益增加,历位先皇在位时,田赋虽从未增加,其他名目的赋税却日益增多,且无统一制定的税率,混乱不堪。与其如此,不如免除各项杂税,将其统一摊入田赋。既便于管理,又可使有田有业者多摊些税收,减轻生活贫困的百姓的负担,岂不两全其美?”
李显甫进得大殿,便只见一长一少两位大臣正争得面红耳赤。楚逸岚立于群臣之首,双目定定的望着地面,一副神游的样子,似乎完全没有把两位大臣的奏议听进去。这副样子莫不是因为昨晚彻夜未眠?果是如此,那真是----活该了。
李显放轻了脚步,一步步的向着那高高在上的龙椅走去。楚逸岚依然低着头神游太虚,时而皱起眉头似在担心着什么,时而又对耳边不断的争论声露出不耐烦的神情。龙椅上穿着龙袍的家伙眉眼清秀,白白净净,只是神色木然,没有半分的英气逼人。对于两位大臣的各持己见,不时向楚逸岚投去求救的眼神,在没有任何回应的情况下又很快恢复了近似木头摆设的状态。
“砰”的一声,李显已把手中的托盘重重的放在了龙案上,满殿的争吵霎时停了下来,无数双眼睛齐齐的望向他,连楚逸岚也从沉思中抬起头来,刚刚攒起的双眉在认出对方的一瞬间舒展了开来,不由自主的露出了狂喜的神情,几乎要张开呼唤他的名字的双唇在片刻的停顿后又闭了起来,疑惑和不解闪现在亮华双眸中。
李显的目光缓缓扫视过群臣,最终与楚逸岚对视了,目光交汇的瞬间,似有火光迸射,李显笑了,笑的很冷,楚逸岚也笑了,却笑的温柔,温柔的让他反胃。
没有片刻的犹豫,李显猛然掀开了覆盖在托盘上的黄布,刹那间惹来殿内一阵惊呼。
布下覆盖的,是上古传承昭示无上皇权的玉玺!
在二皇子烽发动宫变的那天,显帝和这方玉玺一起失踪,音讯全无。烽帝登基之后只得重新雕刻了一方玉玺,使用至今。
“各位大人应该认得这是什么吧?” 李显问。
没有回答,每个人的目光都定定的落在了玉玺之上,只有楚逸岚仍然将目光锁落在李显身上,嘴角的笑容多了份了然的神态。
长久的沉默之后,一个身着四蟒五爪亲王服色的老者步出了人群,操着激动到有些颤抖的声音问道:“这确实是中原相传数千年的玉玺,你从何得来?”
李显不急着回答他的问题,反而寒暄道:“三皇叔,十一年不见,你依然矍铄如昔。我小的时候,你还总是抱着我出宫游猎,如今可还去吗?”老者身体一颤,眯起双眼默默的注视着高台上负手而立的青年,似在努力回想着昔日怀中那个顽皮孩童的容貌。
李显继续说着:“当年二皇兄宫变,我被迫逃离皇宫,临行之前我便将玉玺藏于宫中一处隐秘之处,以期有朝一日它能为李显证明身份。十一年,我这一走,就整整走了十一年。可笑这十一年间二皇兄为找出这方玉玺派人寻遍天下,却不知它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他要找的东西就一直静静的沉睡在他的眼皮底下。”
此言一出,群臣哗然。更有几个楚逸岚的心腹武将握了长剑,面目狰狞的便欲冲过来,一副杀之而后快的神情,却被楚逸岚一个手势阻止了下来。李显心中暗暗发笑,好沉不住气的武人,这般举动无异于默认了他的身份。
好久,殿内终于略微安静了下来,三皇叔捋着一把白胡须,又问道:“不错,这玉玺当年确是和显帝一同失踪的,不过请问阁下如何能证明你却是玉玺的主人,而非从旁人处得来的。”
他虽未承认李显的身份,语气中却不由自主的客气了许多,李显知道,他已信了五分。而他,是现在的李氏族长。
“这个容易,那晚我卒遇大变,先母于我眼前被杀,当时身上的龙袍染了鲜血,后为顺利逃离宫中,我将龙袍脱下,也藏在了宫中某处。”
三皇叔叫了几个太监和侍卫,让他们按照李显所说的地点寻去,过了片刻功夫,几个人一路小跑,便捧着李显当年的龙袍回转来。三皇叔仔细审视着这衣衫,继而抬起头来,又吩咐道:“去传御造坊管事的太监来,有话问他。”
不一会,一个獐头鼠目的老太监行了进来。他品位低微,从未进过这三圣殿,此刻骤然被叫了来,一时不明就里,又见殿内气氛凝重,更加慌张起来。正要颤颤巍巍的跪下行礼,乍然间看到三皇叔手中所捧的龙袍,即刻僵在了原地。
此时无人有心挑剔他的君前失仪,更何况此时连哪个是君都未曾弄清,又该向谁行礼?三皇叔沉声问道:“你就是御造坊的管事太监?你即刻去查查纪录,看看十一年前显帝失踪时所穿的龙袍是何人所织?即刻来回。”
“不必查了。”老太监说道,“回王爷,当年的那件龙袍就是奴才所织。”
“你肯定?”
“是。那时奴才刚刚选进御造坊,显帝失踪的那天御造坊将奴才第一件织得的龙袍进上,显帝穿了之后,还夸奴才手艺好,重赏了奴才。”
三皇叔点点头,又问道:“那你过来看看,可是这件龙袍?”
老太监恭恭敬敬的接了来,仔细翻检了半天,回道:“回王爷,确是这件无疑。”
“滋事体大,容不得半天差错,你能确定?”
“奴才以性命担保。奴才自己的作品,怎能认不出来?何况又是奴才的第一件作品,分外的花费心血,天下独一无二,绝不可能认错。”
李显冷笑一声,如炬的目光如一柄冷剑射向占据了他的龙椅的冒牌假货。对方畏惧的缩起了肩膀,终于抵受不住这目光的逼视,连滚带爬的让出了龙椅,瘫软在地上。好一个胆小如鼠的家伙,的确是最适当的傀儡,但也是最容易坏事的傀儡。李显大大方方的坐回了他的龙椅。
迟疑了片刻,三皇叔还是恭身问道:“请问……陛下,您的额头上可是有一块伤疤?”
抬手拨开鬓角的一缕青丝,露出额角的一处伤疤,昔日狰狞的伤痕在岁月的洗涤下已蜕变为浅到难以察觉的痕迹,李显从未像此时这般庆幸过它的存在,以及背后的这段故事。
“我小的时候调皮捣蛋,趁着支开身边太监的时候去学爬树,结果却被你碰见了。三皇叔你在树下一叫,我心里一慌,便从树上摔了下来,额角鲜血直流,我不敢让父皇知道,不肯宣太医,还是你悄悄的给我敷好了伤口。你一边包扎,我一边哭着求你千万别告诉旁人。三皇叔,这件事你从没和别人说起过吧?”
当年树下的那个中年,有着和蔼的容貌,魁梧的身材。阳光下,他伸开双臂,一脸焦急的抬头仰望着枝叶间淘气的孩子。岁月,夺走了李显无忧无虑的童年,也带走了那个叔叔的健硕。都说人生有情,岁月无情,只有历经了离别的人才能真正体会到其中的滋味。
再也没有了最后的怀疑,三皇叔率先三呼着万岁跪了下去,以李姓皇族为首的殿中大臣陆陆续续的跪了下去,有的涕泪横流,有的神色自若,有的心有不甘,更有的幸灾乐祸的望着楚逸岚,最终偌大的殿中只余下了楚逸岚和十几个武将依然挺立在原地。武将们紧紧握着腰间佩剑,目不转睛的望着楚逸岚。李显知道,即便夺回了正位,他还只是一个徒有虚名的皇帝。以楚逸岚此刻在宫中朝中的势力,倘若他骤起发难,加上潜伏京旁的枫叶山庄,即便有李姓皇族的支持,只怕也未必胜得了他,最可能的结果,便是两败俱伤。夺位,是着险棋,也是现在的他唯一可以走的棋。
李显与楚逸岚的目光再次相遇,穿过空间的距离,纠结在彼此之间。奇怪的是,从他的眼中李显找不到鱼死网破誓死一搏的决心,找不到棋差一着为他所骗的懊悔,那双微微眯起单凤眼清亮的如一泓深泉,看不到深处的边岸。终于楚逸岚缓缓的抬起了手,一时间李显摒住了呼吸----
然后楚逸岚----摘下了坠着闪亮的珍珠的乌冠,放在了脚边的地上。
“你赢了。”他沉沉的笑着,带着一分宠腻般的笑容,却没有失败者应有的沮丧。
没错,我赢了,不,是朕赢了!抚摸着身下明黄的龙椅,刹那间,李显的心猛地一痛。
这痛,从何而来?
第六章
楚逸岚的主要势力在军队,接下来李显迅速囚禁了他和他的属下,出乎意料的是,在解除他的部下的武装时居然丝毫没有遇到抵抗。过于顺利的过程,让李显莫名的产生了种种不安和猜测,夺回皇位的喜悦丝毫不能冲淡心头密布的阴云。
京城内外及邻近地方驻扎的军队是守卫京城的重要兵力,这部分军队早已落入楚逸岚的掌握。清除了护卫他的军官,军队的上层职位便空缺了出来。如果要作稳皇位,李显理应派出自己的心腹填补空位,将京城的兵权牢牢掌握在手中。可是此时除了一片灿漫胸无大志的程令遐和白发苍苍只会开药方的胡太医,他再也找不出第三个可以信任的人了。思虑之下,李显把这部分兵力暂时分散交给了三个王叔,令其互相牵制。但是如此一来,这三人便成了朝中炙手可热的权贵,原本投靠楚逸岚的文官们纷纷见风使舵,投避于三位王爷门下。结党营私本是朝廷大忌,偏偏此刻他又无可奈何,只能待到明春的文武科举结束之后,从中再选些青年俊才收入自己麾下,慢慢收回王权。
忙乱的一天终于在月亮升起的时刻接近了尾声,又是一个明月当空的夜晚,踏着一地的银白,李显向着楚逸岚的囚禁处行去。第一次与他相遇,第二次与他重逢,都是在这样的一个月朗星疏之夜,命运逆转的今晚,居然又恰逢这样的月夜。不由得停下脚步,微笑着抬手仰望晴朗的月空,宛如交错般的纠缠,似有冥冥的巧合,这样的缘分,是否就是人们所说的“孽缘”呢?
孽缘?猛然间,李显从这不恰当的比喻中惊醒,收回了不合时宜的感伤。四月丹,这纠缠在他骨血间的剧毒还未除去!
接近囚禁楚逸岚的上泗院的时候,一阵悠扬的琴声远远的飘了过来。树影婆娑,夜色斑驳。空灵清幽的琴声飘扬在宁静的院落里,引来夜鸟啁啾合鸣。好一曲《碧云霄》,李显不由叹道,难中之人还能有弹奏此曲的雅致,此人的胸襟之广,心机之深,实非寻常江湖草莽,阴险小人所能有,端地出乎预料,小看不得。
推开屋门的瞬间,楚逸岚右手一划,一曲《碧云霄》堪堪结束。抬眼望见李显进来,一丝浅笑划过唇角,精亮的光华闪过双瞳深处。继而熟悉的狡诈乍现笑中,带着三分轻佻的调笑,他问道:“阿离,你来看我了,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你知道朕来做什么,拿四月丹的解药来,朕饶你性命。”骤然换了自称,反而有些不习惯。
“解药?我----不给!”
“不给?” 李显寻了张椅子坐下,悠然的道,“你以为你不交出解药,朕就无法可想了吗?告诉你,朕已经……”
“我知道,你已经派了人去孟陵唐门。没用的,你夺位的消息早就有我的人抢先传了过去,他们现在早已四散躲避,你的兵去了也只能空跑一趟而已。”他右手一指轻轻划过琴弦,拨弄出几个清脆的音符,似是某种无言的嘲弄,“这样不是挺好,我们虽不能同年同日生,却能同年同日死,这不就如同殉情一般吗?好令人感动啊。千年以后,楚逸岚和他心爱的阿离的故事,又是一段不亚于梁祝奇缘的千古绝唱。”
他没一分正经的嘻嘻笑着,一双没有笑意的眼睛直直的望着李显。
而被注视的人只能暗自恨的咬牙,好厚的一张面皮!
打点起全部的耐心,李显尽量平静了语气道:“你虽然废了朕的武功,可也多亏你推翻了烽帝,朕才能从中取巧夺回了帝位,只要你解了朕身上的毒,前尘往事我们一笔勾销,你我并无什么深仇大恨,如今胜负已定,又何必一定要拚个同归于尽?”
他了然的一笑,道:“阿离,我虽然不是皇室中人,可我了解你们这些宫廷中长大的皇家人处事的方法。只要我解了你身上的毒,你决不会容我活命。既然如此,我又为什么要给你解毒?”
没错,斩尽杀绝是生活在阴谋与陷阱密布的宫廷的第一准则,所以李显决不会饶他活命。关于这一点,他倒觉得把失去武功的敌人当宠物养着玩,明明阴谋篡位却又留着前皇族不杀的楚逸岚与傻瓜无异。
被他说中了心思,李显也不觉尴尬,淡淡一笑,道:“既然如此,朕只好另想他法了。”
“好啊,不过你要抓紧时间哪。离下次毒发也只剩下几天了吧。”
李显细细辨认着他的语气,除了那惯有的调笑和几分的漫不经心外,什么也找不出来。是什么造就了他的自信?是看破了生死的无畏?绝不可能。每一个像他这样曾经享受过荣华富贵的贵家公子都不可能轻易对凡俗放手。十一年前的自己亦是如此。
临别之时,那个人曾对李显说,去走走江湖吧。而他,却走回了阴谋的巢穴。
得不到想要的东西,李显站起身想要离去时,却突然为楚逸岚的问话停下了脚步。
“烽帝……你要杀了他吗?”
“这没什么可奇怪的吧?” 李显回身一笑,杀气毕露,“弑母之仇,不共戴天。”
“他的儿子,那个安王李忻恬,你不是收他为徒,还救过他一命吗?”
李显挑挑右眉,奇道:“你这不会是在为烽帝求情吧?”
楚逸岚难得的露出了丝苦笑,盈盈双瞳中透着苦涩的味道。几缕月光自半掩的窗叶间照落,微风吹入处,映着屋内摇曳的烛光忽明忽暗。那双往日极尽讥诮嘲弄能事的饱满的唇此刻却散着淡淡的惆怅。看尽了他嬉笑怒骂的种种表情,此刻却犹如万年冰山骤然浮出水面,让李显看到了隐藏之后的另一种感情。
“也是,你们这些天家骨血原本就没有什么兄弟亲情。你要杀他就杀吧,我又为什么要为他求情?”
“既然如此,又何必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