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朕有些问题想要问你,想必你也又想要向朕提出的问题吧?让我们开诚布公的谈谈,如何?”
虽然这么说着,可是对视的两个人都心照不宣的知道这是除非太阳从西边升起,否则绝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尽管楚逸岚并没有很不给他面子的把实情挑破,还是挑起了意义分明的讥讽的一笑,问道:“你想问什么?”
忽略掉那笑容的含义,李显掰着指头说道:“首先,你推翻了烽帝的皇位,但是却没有杀他,他的子女中除了荣华公主自杀,安王逃走外,其余众人你也只是囚禁了事。这是第一件不合情理的事情。第二件,安王逃往江南的李忠,你得到消息对方要杀他,可是你非但没有借刀杀人,反而暗中派人保护他,更命令程令遐把朕引到了江南,一路护送他回来。这原本只是朕的猜测,不过现在已经从程令遐那里得到了证实。第三,刚刚朕试探着说要杀掉二皇兄,你立刻露出不忍之情。朕很好奇,你和二皇兄究竟是何关系?为什么你既要篡夺他的皇位,又要保全他的性命和子女?”
“很好,你接着问。”
“还有,那日朕于朝上揭穿了假显帝的面目,你大可不必坐以待毙,倘若你誓死一搏,纵然不能取胜,也可鱼死网破,两败俱伤。何况李氏一族的实力已大大减弱,京城附近又是你的势力范围,未必便一定落败。朕此举不过行险,你这么配合倒让朕惴惴难安。”
楚逸岚沉吟了一下,收敛起笑容,说道:“你真的想知道?”李显轻轻点点头。
“你确定想知道?”李显不耐烦的点点头。
“那好,我----” 楚逸岚拉长了声音,“----不告诉你。”
跌倒!就知道和这种人没什么好谈的,为什么自己偏偏要和他浪费着许多唇舌?李显气愤的站了起来,拉开门离去的瞬间,楚逸岚却第一次叫出了他的真实姓名。
“等一下,李显!”
被他用那甜甜腻腻的声音叫惯了“阿离”,突然这么一本正经的叫着自己的本名,李显反而觉得好不自在,充满了疏远感。
“你的大哥,忠亲王李烈派属下杀李忻恬的事情你也是知道的,要格外小心他。”“这个朕知道。”李显回过头,声音中带了几分恼怒,至于突然冲动起来的原因,连他自己也不清楚,甚至连自己的语气像小孩子一样激动起来也没有发现,“李忻恬现在流落在外,消息全无,没有人证物证,朕平白无故的如何杀他?”
被人家用这样的口吻对待,楚逸岚反倒眯起了双眼,笑吟吟的望着对方:“怎么突然不高兴起来?”
突然醒觉到自己的失控,李显非但没有生气,反而自觉可笑。回过头,恢复了平静的面容直视着楚逸岚,用轻松的语气说着完全不相符的话语:“你把四月丹的解药交出来,朕自然会高兴起来。朕已经派人拷问过枫叶山庄的下人了,原来楚老庄主早在一年前就过世了,秘而不宣,很奇怪噢。不过也不关朕的事情。既然没办法用你父亲来做要挟,朕只好随便抓了几个你的亲信属下,还有姑表亲戚。你一天不交出解药来,朕就只好一天杀一个,给阎王殿多送些人口去。”
楚逸岚无奈的一笑:“聪明如你,也用上烂杀无辜的招数?昏君烂杀,可是亡国之音哪。”
“无辜?烂杀?你带兵作乱,朕就算诛你的九族也不为过吧?一天一个,其余的还能多活几天呢。何况朕手中还有程令遐,不信引不来唐家的人!”
“原来你要诛我九族,那我更不能给你解药,至少还能拉你陪我共游黄泉美景。”
楚逸岚展开畅快明朗的笑容,似乎一对情侣正在计划明天的郊游远足。咬咬牙,李显漠然道:“好,就比比看我们两人谁更狠。”
杀人,诚非他所愿。可是在他重入皇宫的那一刻起,他清楚的听到了皇室嗜杀的血液依然流淌在血管中的声音,那沸腾的残酷犹如诅咒的誓言又再次重现。是这逃不开的皇位造就了残忍,还是自私自利的血缘铸成了染满鲜血的皇位?应该是后者吧,毕竟曾与皇位一步之遥的楚逸岚便选择了不同的道路。
杀人或被杀,他已选择了前者。
李显步出上泗院的时候,恰巧程令遐正等在外面。蓦然间被他充满杀气的狰狞表情所震,程令遐脚下一个踉跄,跌倒在地。李显重重哼了一声,甩袖便走。迈开大步行了几丈远,绷紧的神经突然松弛了下来,心下迟疑了片刻,终于又回转过来,扶起了呆坐在冰冷的地面上的程令遐。可是程令遐却犹如一只受惊的小鹿,眨着不解的双眼,猛地甩开了他的手。这一刻,李显只觉得阵阵寒意顺着愣在半空中的右手直传到心底。可是他知道,要解四月丹之毒救自己,要在收回皇权的斗争中占到上风,今后的日子中他的双手还要染满更多的鲜血。
深秋的夜晚,冷月当空,刺骨的寂寞。
独自回到寝宫时已近三更,李显并没有立刻安置,摒退了屋内的两个小太监,他坐回了书案前。略显凌乱的书案上摆放着两叠奏折,较高的一叠是他已经批完的,另一叠还没有批复。书案中间摊开着两个黄色封皮的奏章,正是他离去前所看的。一个是刑部和大理寺会审后所上的折子,奏请诛杀楚逸岚全族。李显粗略估计了一下,倘若照准此折,被牵连诛杀的人只怕有五六百人。他方才重新登基,此时正是应该安定民心,重整朝政的时候,实在不宜大肆杀戮。可是想到了他体内未解的四月丹,他又不由想到,倘若利用这些人能从和楚逸岚交换解药岂不是一举两得?正是有了这个念头,今晚他才去上泗院的。一天杀一人的要挟其实只不过是个试探,自小接受帝王教育的他岂能不知非刑杀人的害处,可是哪想到楚逸岚竟是丝毫不把全族的性命放在心上!
如此一来,也没有必要留下这些人的性命了!李显一边想着,一边提起朱笔在奏折的最下面写上了一个大大的“杀”字。红色的墨汁犹如淌过的鲜血狰狞着自己的存在,李显稍一迟疑,人是要杀,但现在还不是恰当的时机。他提起笔来,又在后面加上了“秋后问斩”四字朱批。今年的犯人勾决因他的重新登基而停,如此一来就是明年的秋天了。到了那时,王权,朝廷,天下,他也都该料理得当了吧。
另一个奏折是御史李非凡所上,内容却是进言不可杀烽帝。所陈的理由不外是兄弟同根,家国天下之类的话。其实最令李显挂心的却是那句“楚逸岚一乱臣贼子尚且保全先烽帝性命,不伤其骨血,今帝乃先烽帝之弟,岂可妄开杀戮?”
这也是今晚李显前往上泗院的另一个原因。从楚逸岚那片刻流露的不忍中,李显隐约悟到些什么,真相似乎近在眼前,可是层层迷雾却毫不留情的笼罩在他面前,他伸出双手,却始终抓不到最后的谜底。层层相扣的情节象是少了关键的一环,始终连接不起来。凭着直觉,李显知道一定还有什么秘密是他应该知道却不知道的,缺少了它,他就无法解释楚逸岚不合情理的举动。
再等等吧。李显握着朱笔的右手停在了半空中,笔尖上的墨汁溅落在奏章上,开出一朵血般艳丽的花形图案。弑母之仇,他已经等了十一年,不急于这一时。杀人的大刀握在他的手中,自己随时可以砍下仇人的人头。但是现在还不是时机!
李显放下朱笔,将身体向后放松的靠在椅背上。流浪江湖的他可以放任感情和善意泛滥,因为那时他只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平常人,而现在,皇袍披身的他已经没有了这样的特权。就像太傅们从小教他的那样,他强迫自己抑制住身为人的情感,分离出自己的理性,像一架机器般机动的思考着下一步的举动。他要杀烽帝,为了母后,更是为了皇位。留下这样的祸患是最为不智的举动。
杀烽帝,就不能留下他的子女!不斩尽杀绝就是养虎为焕,烽帝当年未能杀他,楚逸岚当初没有杀他,都是前车之鉴。不过这可不像诛灭楚逸岚全族一般容易,毕竟要杀的都是天家骨血,稍有不慎,他就会惹来残暴烂杀的昏君恶名!更何况安王李忻恬此时还流落江湖不知所踪,此时杀烽帝,就会遗漏一个祸根在外!
救李忻恬也好,传他武功也好,对于这些事情李显并不后悔。那时的他,还只是李显;那时的李忻恬,也只是他的徒儿。一朝分离,此一时,彼一时,一切都不再如旧。如今李显贵为天子,李忻恬自然也就成了仇人的后代,王位的威胁。思考着要如何先诱捕李忻恬,分离了情感因素的李显没有一分一毫的内疚和不忍。他并非残忍,也并非不仁,那时也好,现在也罢,他只是在做着符合自己身份的事情罢了。
这就是帝王吧?一味善良多情的君主会因为懦弱而亡国,一味残暴不仁的君主会因为苛政而亡国,只有巧妙的混合了两者的君王才是真正的明君,才能治出清明的太平盛世。这是从小师傅们对他的尊尊教诲,而重新登基后的李显在不自觉中便依此挖掘出了深藏血液中的狠决。为了自己,亦是为了天下。
清明的月光轻柔的落在身上,烛光中,灯芯不时发出哔哔的爆裂声。李显睁开眼睛,才发现夜色愈加深重了,快四更天了吧?他提起笔,在御史李非凡的奏折上飞快的批复着。烽帝封为落王,改幽禁于郊外行宫中。其子女剥夺一切封号,贬为庶民,流放云南。李忻恬曾护驾有功,恢复其安王封号,旨到日准许回宫。
云南乃樟暑艰苦之地,李忻恬得知自己的兄弟姐妹将被流放,势必赶回京城为他们求情。到时寻个错事把他们一起流放,在流放途中再派人秘密干掉。至于幽禁的烽帝,一杯毒酒,无声无息的一同送他上路。
解决了这两份奏章,李显唤进来宫女为他更衣准备安睡。纤纤玉手熟练的解着他的衣扣,又脱去了他的外衫。一股处女独有的幽香悠悠飘来,令他一阵心猿意马。二十三岁的男人会有性欲是理所应当的,李显也不是圣人。都说帝王后宫三千佳丽,而他的后宫却还徒有虚名,空空如也。在早婚的王室,二十三岁的帝王,本应连儿女都有一打了,可笑的是,他在性事方面居然还是个完全的生手。在“迎客来”做厨师的时候,他也几次有过去妓院勾栏之所解决冲动的念头,最终还是忍了下来,用钱买来的完全没有感情存在的性事是他所不齿的。说起来,被楚逸岚强吻的那一回,竟然还是他的初吻!
想到那唇齿缠绕的温热感觉,李显的心突然不受控制的怦怦跳了起来。自己怎么会有这样的反应?他困惑的想着,生理的冲动居然让自己如此失常,看来也该立几个后妃充实一下后宫了。他低头看看正在为自己擦手抹脸的绿衣宫女,雪白的瓜子脸上一双长长的睫毛正在不停的眨动着。算不上绝色,但也是个标致的女孩。
“你叫什么名字?”李显柔声问道。
女孩急忙惶恐的跪了下来,低着头结结巴巴的答道:“我……不,是奴才,奴才名叫翠微,李翠微。”
不算大度得体,不过也还朴实。李显点点头,继续说道:“朕封你为贵人,今晚你就留下侍寝吧。”
从宫女一跃成了嫔妃,面对意外的封赏翠微非但没有立刻欣喜若狂的磕头谢恩,反而从刚刚的张惶中突然镇定了下来,她抬起头,一双乌黑的眼睛带着坚定的决心直直的望向李显,清澈的瞳仁中映出了他的身影。
“奴才不能奉旨。”虽然声音不停颤抖,翠微还是继续说着,“请皇上恕罪,奴才已经有了心仪之人。”瘦小的身体在话音停止后仍然不住的抖着,李显知道,说出这样的话,她所抱持的,是必死的决心。
屋内一片宁静,翠微所预期的天庭震怒迟迟没有到来。年轻皇帝的双眼无声的望着她,可是其中却没有她的身影。帝王的思绪,已经穿过了眼前的女孩,飘向了她所不知道的地方。爱情,那究竟是怎样的存在,竟能让一个弱小的女子将生死置之度外?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还是一生中最甘美的甜蜜?
当他听着楚逸岚一声声的唤着自己“阿离”时,他也曾偶尔疑惑过其中的原因。现在,他突然爆发出一个想法:阿离究竟是谁?难道是他曾经的恋人吗?他又为什么口口声声那样熟练自然的唤着自己?为什么不经意间他竟会对自己我流露出满载依恋和柔情的眼神?记得楚逸岚曾经说过,他很像一个人,那个人是谁?阿离吗?
李显迷惑了。奸诈狡猾的楚逸岚,虚情假意的楚逸岚,偶尔多情的楚逸岚,众多的面孔一一划过他的眼前,闯入了他的脑海中。几番交手,各有胜负,虽是敌人,李显也赞赏他的足智多谋,现在才猛然发现,自己从来都不了解对方。仔细想来,虽是窜权夺位,楚逸岚却从没有大开杀戒,几百几千的屠人满门,血腥杀戮。在这一点上,或许自己比他更加冷血无情吧。
耳边传来一声怯怯的呼唤“皇上—”,李显这才想起脚边所跪的少女。他低下头,温和的一笑,说道:“你不必怕,下去吧。”
翠微不可置信的看着他,直到李显再次冲她摆摆手,示意她可以退下了,她才如获重释的磕头谢恩离去。屋内重新陷入了一片寂静中,唯有摇曳的灯火将李显孤寂的身影投射在了雪白的墙壁上。
“你的大哥,忠亲王李烈派属下杀李忻恬的事情你也是知道的,要格外小心他。”
蓦然间,唯一能回忆起的楚逸岚的诚恳的语调浮现耳边。李显皱起了眉头,他踏着大步重新回到桌边奋笔疾书。直到一封给少林方丈灵慧大师的信件写好,他才微微松了口气,放下笔快步出门,唤来侍卫命人悄悄送往少林寺。
第二天,显帝颁下圣旨,封少林方丈为护国法师,拨银修茸少林寺。
为稳定人心,中毒之事李显不能声张,只能派人暗中捉拿唐门之人。数日后,三名唐门徒弟自动归降,表示愿弃暗投明,帮助缉捕唐门掌门唐老夫人。解药虽没到手,可是胡太医在他三人的辅助之下,于第二次毒法之前及时配出了抑制四月丹毒性的药丸。剧毒一时无碍,李显逐渐心安,开始杀异己,收大权,全心处理朝廷政务。朝廷内外,逐渐恢复秩序,万事很快重上轨道。显帝的才智,得到了众臣的认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