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之中,楚逸岚却一身素白,冷风掀起衣衫的一角轻轻飘扬,一袭素装衬得他愈发的飘逸闲适,俨然一位误入尘俗的绝世贵公子。他手中拎着一个小小的包裹,不知装了些什么。白玉雕成般的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戏谑,一双灿若星辰的眼睛中满盛着幸灾乐祸的神色。
“好功夫,好招式!精彩,精彩!”
被废掉自己武功的罪魁祸首称赞“好功夫”,李显只觉得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正要询问楚逸岚是怎么逃出上泗院的,转念一想,宫中大乱,忽儿敕兵全力追捕的人自然是自己,哪会顾及自己的阶下囚。以楚逸岚的武功机智,要想逃出来未必困难。只是他又来找自己作什么?赶尽杀绝,以报前耻?看样子又不像。李显心里疑念重重,面子上却丝毫不动声色,只是淡淡的说道:“花拳绣腿,哪里入得了楚大公子的眼。”
“怎么会呢?阿离你那双白玉凝脂般光滑的玉手,两条健硕修长的双腿,还有两腿上浑圆的双丘,丘间……啧啧……都是我的最爱,每每令我魂牵梦绕,怎么会入不了我的眼呢?阿离你真是多虑了,你以为我变心了是不是?”又是一副调戏妇女的无赖口吻。
李显冷笑两声,问道:“楚公子,你于此危困险境之中来寻李某,究竟意欲何为?你要是想落井下石,趁机取我的性命,那就动手吧。楚公子这样的高手难道还把我这样一个身无内力之人的武功招式放在眼里吗?”
楚逸岚做出一脸哀怨神色:“阿离,我们好久不见,都说小别胜新婚,可你非但不像从前那样拉着我说些体己话,反而口口声声说什么死啊杀啊的,这岂不是故意伤我的心吗?”
一旁的程令遐怀疑的看看李显,似乎在犹豫着楚逸岚那番话中有几分的可信性。李显一个暴栗立刻敲在了他的头上。
“既然楚公子不是来取我性命的,那就此告辞。”李显转身就走,程令遐赶忙急步跟上,怯怯的轻声问道:“李兄,他怎么说你们小别胜新婚啊?难道你们真的……?”
李显隐约听到身后传来楚逸岚的笑声,几根青筋暴跳了出来。
楚逸岚几个起落抢在了李显前面,拦住了去路,笑道:“阿离,你走错路了,这条路是往大内深处去的,出宫的路是反方向才对。”李显冷冷的道:“我认得路,不劳你费心。”说着企图绕过楚逸岚继续前行。几次转换方向,却都被楚逸岚嘻笑着拦了下来。
楚逸岚略一思索,抬头笑道:“我明白了,宫内定是有条通往宫外的暗道,说不定十一年前你逃出宫就是用的这条秘道呢。难怪满皇宫的忽儿敕兵在拿你,你却毫不着急。难为我怕你出事,还这么急匆匆的赶来保护你。你倒好,这么见外,都不和我说。”
李显于沉默中注视着楚逸岚,忽而正色道:“你猜的没错,我是有出宫的办法,不劳楚公子费心保护。借此机会,我也有两句话想和楚公子说清楚,以前你给我下过毒,还废了我的武功,不过我复位后也杀了你不少部下。你族里的人都被囚在天牢,我还一个没动,值此混乱之夜正好可以救出他们。咱们的帐也就算是两清了,彼此互不亏欠。从此以后,我还隐姓埋名去过我的山野生活,楚公子你也请自便吧,就是不要再跟着我。”
本以为楚逸岚又不知会说些什么疯言疯语,没想到他居然痛痛快快的答道:“好,我答应你。”接着便闪身让开了路。李显奇怪的打量了他几眼,也不再说话,抬腿便走,心中却在暗暗纳闷,不知对方又在玩弄什么花招。
果不其然,才走出几步,便听的楚逸岚在身后放开声音大声嚷道:“喂,我还有句话要说,李---显---”
这个混蛋,分明是想把忽儿敕兵引过来!李显回过头,只见一队在不远处巡逻的忽儿敕兵已经闻声包抄了过来,杂乱的脚步声砸在青石板地面上格外清晰。
敌兵约莫二十多人,李显自忖无论如何也难以对付,恨恨的看看楚逸岚,他却只是站在原地负手而笑,一副“你可以求我帮忙”的狡猾神情。李显叹了口气,说道:“楚逸岚,你不觉得这么作太卑鄙了吗?”
楚逸岚耸耸肩:“可是有效啊,怎么样,要不要我帮忙啊?”
遇上这种无赖,李显也只得无奈的点点头:“算我欠你一个人情。”
“好,记着你说的话。”
楚逸岚一声清啸,提腿踢翻了一个忽儿敕兵,劈手夺过他手中的大刀,施展出五合六行刀法,一柄大刀在他手中犹如有了生命一般,幻化出万千刀影,形成了一个个美丽的银色光圈。李显知道他是有意在自己面前卖弄,也不由得为他精湛的刀法暗叹了一声。
区区忽儿敕兵如何抵挡的了这虚中有实,实中有虚的高明刀法,刀锋所到之处,立刻鲜血飞溅,二十几个强悍的士兵顷刻间尸横遍地。
楚逸岚把染满鲜血的大刀扔在地上,笑道:“现在我可以收回你欠的人情债了吧?”
“楚公子有什么吩咐?”
楚逸岚突然欺近李显身前,一手暧昧的揽在了他的腰间,炙热的呼吸近在咫尺之间。李显与他对目而视,却惊奇的发现他不知何时已完全收起了嬉笑不正经的面孔,乌黑的双眸中光华毕露,灼热的望着自己。
“让我护送你到安全的地方去。”
楚逸岚一字一句的说着。
宫内的这条秘道极为隐秘,长达数里,直通城外,就连李显也不知是哪朝哪代的哪个皇帝挖掘的。十一年前,那个人救他出皇宫时,走的就是这条路。他也是在那个时候才知道了这条秘道的存在。
三个人出了秘道时,天色已经泛白,一夜劳顿奔波,程令遐已经困顿不堪,一边瞌睡一边跌跌撞撞的走路。李显也自觉疲惫,看看天色将亮,对楚逸岚说道:“那边有个废弃的茅舍,我们先躲上一天,等到天色黑了再赶路。”
楚逸岚点头应了。
进了茅屋,程令遐立刻蜷缩在屋角沉沉睡去。李显靠坐在墙边,闭目休息,却不敢睡熟。朦胧间听到楚逸岚的脚步走出屋去,过了一会又回来了,一只手轻轻的推醒了他。
“来,喝点水吧。”
李显看着他手中的陶罐,却不伸手去接。
“怎么?一遭被蛇咬,十年怕草绳,怕我又下毒啊?” 楚逸岚挑挑眉。
“没错。”李显冷笑一声,推开了他的手,“楚逸岚,你死缠烂打得跟着我究竟意欲何为?”
“当然是因为我喜欢你啊,阿离。”楚逸岚一副无辜的神情,“保护自己喜欢的人也有错吗?”
又是这一套!从这个男人嘴里就永远吐不出一句正经话来吗?李显愤怒的轻哼了一声,又合上个双眼,索性眼不见为净。
一阵衣料悉嗦的声音,楚逸岚挨着李显坐了下来。看看对方一副老僧入定,打定了主意不理睬自己的神情,他扬起性感的双唇,牵出一个狡诈的笑容,突然按住李显的肩膀,头一低,强压在了李显的双唇上,毫不客气的掠夺着他的吻。
滚烫的气息喷薄的在自己的脸颊上,灵活的舌头继而侵入了自己的口内,执著的纠缠着他的唇,他的舌。刚刚还在小心防备楚逸岚的李显刹那间头脑一片空白,继而难以隐忍的怒火从心底慢慢升起。
他没有挣扎,他知道以自己此时的武功无力对付楚逸岚,任何无用的挣扎只能换来更多的羞辱。看准时机,他冲着楚逸岚的舌头猛地咬了下去。早有防备的楚逸岚机敏的缩回了侵略的舌,李显的牙齿便落在了他的唇上,咬出一个清晰的齿印形伤口。
楚逸岚也不生气,指着自己的伤口,调笑道:“等会那小子醒了,我就把这个伤口给他看。你说那个蠢货能不能猜到这是谁干的?”
李显反唇相讥道:“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吾宁与愚者为伍。”
“你啊---知道自己为什么丢了皇位吗?”
没想到楚逸岚突然换了严肃的话题,李显冷眼看着他,哼了一声,等着他自问自答。
“你这个人呢,有和别人勾心斗角的本领,却没有和别人勾心斗角的心思。要是你从心底抗拒纠缠这些人与人的事情,怎么防备得了别人的冷箭?对付你,机智勇猛都不需要,只要用些不入流的小手段就行了。像你这样的人,若生在政局稳定之时还能做个贤明的守成之君,生在现在,哼,两次被逼退位的皇帝,你倒是可以载入史册,引为后世之戒了。”
话虽然刻薄,却是李显第一次听他长篇大论说了这许多的正经话。细思之间,也不得不承认此言一针见血,正说到了他的痛处。若是大皇兄堂堂正正的打起旗号,起兵造反,自己未必会输给他。可是对方却选了卑劣的手段,一夜之间夺走了皇位。回想起来,自己几次栽在楚逸岚手上,又何尝不是输在些下毒之类的小手段上?他一向自恃武功机智均不输人,每每摆开了阵势想和敌人正面交锋,敌人却绕开了他的锋锐,跑到他背后下绊捣乱。
正在沉思间,耳边突然又传来了楚逸岚的声音:“怎么样,要不要和我联手,我帮你把皇位再夺回来?”
李显没有立刻回答,他默默的注视着对方,在楚逸岚的双眼中,同时闪烁着戏谑和诚挚。他一时搞不清楚,究竟他是认真的还是在开玩笑。
不论楚逸岚是哪一种态度,他都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答案。
“我不要。”李显的声音有点虚弱,却透着无比的坚定。
当得知忠亲王逼宫篡位时,李显的心中便有一种奇妙的解脱感和庆幸。权势就如同美丽却有毒的罂粟花,拥有者会不知不觉被它深深吸引,一旦得到就再也难以放手,甚至逐渐为它迷失了心智和自我。李显也不过是个凡人,他也不只一次想过放弃王位,作回自己,可是每当他坐在高高的龙椅上接受百官的朝拜时,前一晚的决心便渐渐淡去了。他甚至有点感激忠亲王,若不是他,他不知道身披龙袍的自己会变成怎样的一个陌生人。
无论变成怎样,往日的李显,真正的李显,都会永远的消失。
所以他不会再次步入泥潭,更何况,在楚逸岚故作闲适的神情背后,他捕捉到了对于权力贪婪而热烈的渴望。
李显闭上双眼,隔绝了所有的影像。耳边,只有楚逸岚的声音持续传来。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算我白问这一句好了。静坐无聊,不如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谁在静坐?我是在睡觉!”
楚逸岚故意忽略了李显的回答,执意作着打扰别人入睡的乌鸦。
“从前有一个风流倜傥的少年公子,他少年英雄,又是武林世家出身,身为天下第一庄的少庄主……”
“你就直说是你好了,何必作此惺惺之举。”李显打断他讥讽道。
“好,那是八年前的事情,那年我十七岁,约了几个朋友去洛阳玩,恰逢洛阳花会,便一起去了赏花。花会上的年轻姑娘很多,花枝招展的,同去的几个朋友顾不得赏真花,左顾右盼的看人。我一向自诩风流,这些胭脂俗粉如何入得我的眼?于是走开了一个人赏花。在人群中走着走着,突然被一个身影吸引了视线。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娇艳无比的牡丹花旁,那个清雅脱俗的人亭亭玉立,如同一朵秀丽典雅的白芍药,分外的醒目。我一时竟看的呆了,只是傻傻的站在原地,痴痴的望着。”
李显原以为楚逸岚又是说些无耻下流的玩笑,没想到他竟讲起了初恋故事,心中想着,不知是位什么样的女子,竟引得楚逸岚这种色狼动了爱恋之心。他突然有了兴趣,便耐心听了下去。
“看了好一会,我才突然醒悟,美人当前,此时不去亲近,更待何时?我才要走上去,却来了一个膀阔腰圆的大汉,将手环在了美人的腰间,美人回首,轻轻柔柔报以莞尔一笑。我才知道,美人已是名花有主。”
“可是我却不肯就此死心,花会散后一路跟踪他们,想要查出美人的来历。没想到他二人都是轻功卓绝的习武之人,发现有人跟踪后,居然毫不费力的就摆脱了我。咦,你冷笑什么?是想笑我轻功不好,还是想说我‘活该?”
李显答道:“我可什么都没说,这些都是你自己说的,那看来是没什么错了。”
沉浸在初恋感伤中的楚逸岚似乎没有和他逗嘴的兴致,继续着自己的故事。
“后来我动用枫叶山庄所有的势力,到处寻找美人的下落。皇天不负有心人,过了一个月,终于有了消息。来回报的人说,在苍岚山附近发现了他的踪迹。而且,他在山里收养了一个小男孩,每月中都有几天会到这里来。”
听到这里,李显猛地张开了眼睛,深沉的眸子中火光一闪而现。原来楚逸岚在说的人并非什么女子,而竟是他的养父,那个不知姓名不知年龄不知容貌的神秘男子!
楚逸岚的唇角绽出狡猾的笑容,冲淡了美丽的初恋故事中的感伤之情。
“于是我一边守在苍岚山下的小镇中,一边派人调查那个男孩的来历,期望从他身上知道些关于美人的身份。没想到我刚刚开始调查,第二天美人便主动来找我,出现在了我所住的客栈之中。他说,要我停止追查那个男孩的事情,作为回报,他愿意告诉我他的姓名身份。”
李显的心提了起来,多年来关于养父的疑问始终萦绕心中,如今答案终于呼之欲出了。
可是楚逸岚却在此时停了下来,蹭到李显身边,把身体紧挨着他,骄柔出一副温柔到恶心的嗓音:“阿离,你冷不冷?不如坐到我怀里来,我抱着你,这样会比较暖和。然后我再慢慢给你讲。”
李显冷然一笑,说道:“你不用掉人胃口了,你不说,我也能猜到。这人必是个你惹不起也弄不到手的人物,而且你答应了他绝不泄露他的身份给任何人,对不对?”
阴谋破产,楚逸岚反而施展出“我是无赖我怕谁”厚颜功来,笑道:“不愧是我的解语花,真是深知我心啊。知道了那人的来历后,我着实懊恼了一阵子,慢慢的也就丢开了。一年前,我得到消息,当年的那个小男孩进京来了。初开始我也并没在意,直到‘迎客来’酒楼一会,我才猛然发现你的眉眼俨然和他竟是如此的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