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时刻,程令遐准时来了酒楼,大概是没想到在孟陵城里有人敢对唐门的人下手,身后只带了两个小厮。他这一顿饭足足用了两个时辰。好不容易等他恋恋不舍的告别老板娘,李显尾随其后而出。待他走到一处僻静的小巷,李显蒙了面,不费吹灰之力便劫走了他,放那两个小厮回去报信,要唐门人于今夜之前到城外的一处废庙,以“逸花散”的解药来换程令遐的性命。
黄昏时分,夕阳西沉,天那一端已被染成了一片绯红。破庙四周,是一片寂寥景色,偶尔有孤鸟惊飞,划过长空。程令遐被点了睡穴,正在一边昏睡。李显蒙着面,只露出一双乌黑的眼睛,默数着天边飘过的朵朵白云。唐门人一向最重本门弟子,他相信他们一定会来的。
李显撩起上衣,只见腹上黑斑已扩散到碗口大小,越发触目惊心。毒发,恐已在即。
李显放下衣物,重新将目光投入那一片寂寥景色之中,落日埋入天之尽头,刚刚还一片金黄的天空渐渐昏暗下来,抬头环顾,四周静的有些孤单。
转头看看身边的程令遐,年轻的嘴角兀自挂着幸福的笑容,可是作了什么美梦吗?李显浅浅一笑,解开了他的昏睡穴,同时食指如电点遍他四肢穴位,令他无法动弹。
穴道虽解,他却依然睡的安适,丝毫没有醒来的迹象。身在绑匪之侧,犹能如此安睡,连李显也不禁佩服起此人的心襟。推推他的肩头,强把他和周公的棋局中唤了回来。
“醒醒,天色都黑了。”
他扇动着双睫,终于睁开了似醒非醒的双眼,不满的道:“就是天都黑了才该睡觉啊,你叫醒我做什么?”
临危之刻还能有这份幽默,李显不由对他又凭生了几分好感,四下寂静无声之处,能有此人对谈,倒也减退了几分寂寞。
“你刚刚做梦了?” 李显问。
程令遐躺在地上无法活动,只能转过头望着坐于他身侧的李显,说道:“是啊,作了个好梦。我梦到阿香终于答应嫁给我了。对了,阿香是谁你知道吗?”
李显当然知道,那便是程令遐迷恋的那个酒楼的老板娘。可是不等他作答,程令遐已连珠炮似的接着说了下去:“她是我喜欢的女人。她的丈夫死了,可是她很坚强,还一个人经营着丈夫的酒楼。我几次向她求亲都被他拒绝了,她说她还忘不了死去的丈夫。不过没关系,我会等的,一直等下去,直到她重新爱上我。嗯,你有作过些什么美梦吗?”
美梦?李显默默回想着。十一岁之前的那些日子他都已不大记得了,逃离皇宫之后,开始的几年中,他一遍遍作着被二皇兄一刀杀死的噩梦,无数次一身冷汗的从梦中惊醒,屋外,只有夜鸟啼哭于山林的声音。后来记忆慢慢淡了,噩梦也渐渐少了。他不再回想,不再害怕,也不再做梦了。没有了梦的人生,是否算是场美梦呢?
李显摇摇头:“没有,我很少做梦。”
“咦?你都不做梦吗?那你有没有梦到过自己喜欢的女人?”
“我没有喜欢的女人。”
“那亲人呢?总有关心你,爱护你的亲人值得你去梦吧?”
李显再次摇摇头,唇边现出的凄凉微笑却被蒙面的黑布遮挡了住。“我活着的亲人当中,已经没什么值得我去梦的了。”
“这样子啊……”程令遐顿了顿,叹道,“那你还真是可怜。你活着不觉得孤单吗?若是我的话,一定早就活不下去了。”
孤单?也许吧。李显苦笑着,可是一旦习惯之后,感情便会逐渐麻木,痛苦也就渐渐消失。过去的十年中,只有月末的五天那个人会来看他,察看一月的武功和功课进展,然后留下一个月的口粮匆匆离去。余下的多半个月中,他就靠着练武和读书打发时间,任年华日日飞逝。寂寞时,他听泉水淙淙,看日薄西山,与花木为伴,和鸟兽嬉戏。遣散了孤寂,余下了闲适。他从不觉得自己真的可怜。
程令遐有程令遐被关爱包围的幸福,他也自有自己远离尘世的从容。
恍然间大悟,身沉京城的一年,自己竟丢弃了最幸福的那一种生活方式。若非纠于凡俗不肯放手,又哪里来的今日的杀身之祸?可恶的不是下毒的楚逸岚,而是自个送上门去给人家下毒的自己。
“我------不会杀你的。” 李显缓缓开了口,“只要解了我身上的毒,我从哪里来还回哪里去,从此再不履凡尘寸土。”
“我知道你不会杀我的。” 程令遐笑道,“否则我神经再粗也不会和绑架我之人如此交谈的。我武功不好,唐门的暗器毒药又一窍不通,书也没读过多少,可以说是身无一技之长。大概是因为这样吧,我的直觉反而格外的准。哪些人心怀叵测,哪些人心地善良,我总是能感觉出来。譬如说唐老夫人吧,她虽对我和对别的孙辈孩子一般无儿,可我知道她就不喜欢我,她觉得我是唐门里无用的米虫……”
“这倒是。” 李显点点头,颇为同意的插话道。
“可是我后爹就特别喜欢我,虽然他平常总绷着脸,虽然他的几个亲生儿子都很是出类拔萃的人物,但是我就是知道他心中待我不同。”
程令遐一脸幸福的表情,周身洋溢着温和的气息。这样纯白无暇的心灵,对于浮沉于俗尘的人们,无异于温暖和煦的阳光,怎能不吸引渴爱的灵魂的驻足?
“所以,你别怕,我后爹一定会拿解药来换我的。”
由被绑之人如此温言软语的安慰我,李显失声笑了出来。奇异的是,心中的种种不安竟在不知不觉中减少了许多。蓦然间,对于程令遐又生出了几分感激之情。他转过头,直视着程令遐在暮色中逐渐朦胧的年轻脸庞,笑道:“你也别怕,你是个好人,就算唐门的人不拿我要的解药来,我也不会杀你了。”
程令遐皱起眉头,思索了片刻,犹豫的问道:“听你的口气,好像原本你打算如果拿不到解药,就要杀了我啦?”
“我不知道。”
“为什么?”他问。
“在和你交谈之前,你对于我来说只是个陌生人,而我关心的,是我的生死。值此危急关头,你的生死对我来说,根本无足轻重。”
“那现在呢?”他不死心的追问道。
李显摇摇头,默不作声的低下头去,将耳朵附于地面之上。远处,隐隐传来了两人的脚步声。喜悦之情顿上心头,戒备之色也随之而生。唐家的人,终于来了。
夜色,像块巨大无比的幕布渐渐拉开,高高的天空中,星星一颗一颗的跳了出来,那么高,那么亮,又那么遥远。曾经属于李显一人的那片山林,此时也在如水的月光下笼罩上薄薄的银纱了吧?如果,如果可以回去,他想远望起伏的群山在夜中变得小巧,山与天在乳白色的光环中渐渐融合,他想亲手抚摸那一排排翠绿的树木,驯服的站在那里,在月光下落下斑驳的倩影,他想倾听那几只夜游的小鸟跳动在枝叶间的翕嗦声,偶尔发出清脆的叫声。回去那里,回去那个属于他的世界中,只要,他能拿到解药!
远方,两个身影一前一后快速靠近。当前的一人正是唐门的掌门唐老夫人,跟在她身后的是一个中年男子,年纪不过四十多岁。李显正在猜测他的身份,程令遐却已高兴的叫了出来:“爹爹,你来了!”
李显起身冲二人稽手道:“唐老夫人,唐四爷,幸会幸会。在下深知唐门毒药和暗器的厉害,所以请二位驻足,不要再靠近。”
二人在丈余外定住了身形,唐老夫人手中的龙头拐杖深深插入了土中,挺直身形,朗声道:“阁下胆子不小,胆敢在孟陵城内绑架我唐门的孙辈,要挟解药!”
被长辈如此夸奖,李显只好谦逊道:“唐老夫人过奖了,在下的胆子其实没有老夫人所想的那么大,若非贪生怕死,我也不会来求解药了。”
“哼。”她冷哼一声,问道,“阁下要逸花散的解药是自己服食还是为他人所求?若是阁下自己用,我可以解药相换令遐。若是阁下为他人所求,哼哼,唐门祖规,解药盖不外传,我身为唐门掌门,不能坏了祖训!”
“不敢让老夫人为难,这解药我是自己服的。”
“好。”她回头从四子的手中接过一个黑漆漆不起眼的小木匣,抛给了李显。李显打开木匣,顿时香气四溢,匣中端端正正的摆着一粒碧绿的丸药,晶莹透明。在这昏暗的夜色中令人眼前一亮。
“这就是逸花散的解药,现在服下之后,一天内你所中的毒即可解去。”
李显望着手中的丹丸,在夜色中闪烁着流光异彩,抬头环顾,四周人们的面容已在黑暗中逐渐模糊,朦胧中竟觉得有种非现实感。梦寐以求的解药,真的如此顺利就到手了吗?
唐老夫人一双鹰鸷锐利的眼睛紧紧盯着李显,而唐四爷的视线却始终集中在程令遐身上,盛满了关爱和担忧。李显转头望向程令遐,后者白净的脸上带着会意的微笑回望着他的后爹,似乎在安抚对方莫要为他担心。刹那间,李显羡慕之心油然而生,更又说不出的苦涩荡漾其中。他的母亲,一个阴险狠毒的女人,却是这世上唯一曾经用这样慈爱的目光注视他的人。宫廷的争权夺利中,母亲输了,也输去了自己的性命,而他,失去的却是这世上仅有的一个爱他之人。大千世界,他想找一个角落安稳的度过岁月,却再也找不到一个全心全意爱着他的人了。
李显抬眼望着那对视的父子,朗声说道:“唐老夫人,唐四爷,这解药我服。令公子我却暂时不能放,待到我确定这解药为真,而我安然无事时,我自会放了他。如何?”
视线穿透霭霭的夜色,借着清凉的月光,李显隐约捕捉到唐四爷眼中的一丝慌乱,可是那慌乱一闪而逝,快到令他怀疑那是否是银白的月光反射下的片刻错觉。唐老夫人仍旧绷着脸,面无表情的说道:“老身如何知道阁下所中之毒一解,便会如约放回令遐?”
李显笑道:“老夫人说的没错,可是在下又如何知道这解药是真,能解我所中之毒呢?不过在下纵然有所怀疑,还是只能服下此药。一如老夫人纵然担心在下毁约,还是只能答应我的要求一般。”
唐老夫人的目光在李显和躺在地上的程令遐之间几番游离,终于咬牙道:“好,老身答应你。”
李显点点头,张口吞下了那颗丸药。然后在唐家二人的注视下像提货物似的提起程令遐,牵过马匹,翻身上马。一夹马鞍,正要绝尘而去,一直默默跟在唐老夫人身后的唐四爷突然开口道:“请等一等,你……究竟何时放回小儿?”
李显生恐事情有变,不想再多和他浪费唇舌,也不答话,一扬马鞭,跨下的宝马一声嘶鸣,奋起四蹄,扬长而去。身后,只留下一道扬起的尘埃,模糊了他的身影。
第三章
一夜狂奔离了孟陵城,第二天,腹部的黑斑逐渐散去,内力行滞的症状也消解,李显心中垂悬的一颗心逐渐放下。带着程令遐漫无目的的闲逛了几天,确定了再无毒发的症状,到了一处无名的小镇上,李显给了他些盘缠,放他回去。哪知程公子却言道,他从未离开过孟陵城,此番既是出来了,定要李显带着他好好游玩一番才肯回去。
“你不赶快回去,岂不惹的你后爹和娘亲空自为你担心牵挂?岂非不孝之举?” 李显晓之以义。
“没关系,我已经修书一封,一会儿托人送回孟陵,告诉他们我没事了。要双亲勿要为我挂念,我四处走走便回去。”
“那你的阿香呢?你不想念她吗?” 李显再动之以情。
“想啊,离别可以让爱情的味道愈加浓厚,所以我决定再多想念她些日子。”
之后,任凭李显舌若灿花,费尽心机,就是劝不动这位大少爷乖乖打道回府。李显负着手在原地转了两圈,突然灵光一闪,程少爷要学逍遥游侠纵情江湖,他却没有义务作他的跟班兼结账人。古人云,道不同不相为谋。自己当以先人哲言为向导,和他分道扬镳便是,何必管他程令遐要去哪里。
“既如此,恕我不能奉陪公子之雅兴了。”
李显说完,默默的收拾起行装。程令遐听了也不拦他,仍是坐在原处,轻叹道:“也罢,你走好了,我一个人去玩。反正我也没打算去太多的地方,逛逛北边的苏杭,溜溜东边的昆仑山,再看看西边的大海,还有南边的蒙古草原,然后我就回去。”
李显看看他一脸的兴奋期待,顿时右手抚上了抽痛的太阳穴。苏杭在南边,昆仑山在西边,大海在东边,蒙古草原在北边,居然一个方向也没说对!放他一人的话,李显强烈怀疑他是否能找的到家。不,应该是确信无疑回不了家。
“你走好了,既然你不肯陪我,我也不能强求。否则,不就与你劫持我为质逃脱孟陵的行为一般无二了吗?”哀怨的语调。眼中却闪着调皮的目光。
好像连胃也开始痛了。“你真的一定不肯回去?”
程令遐一脸夸张的决然:“对,我程令遐今生只立过两次志愿,一愿早日得阿香芳心,娶她为妻。二愿相陪兄台,共游江湖。”
“陪我?你说反了吧?是我陪你才对。”
“这么说,你是答应了?”
一双乌黑的星眸闪烁着欣喜,带着笑意望向李显:“对了,相处了这么多天,你还从没告诉过我你的姓名呢?以后我们结伴而行,我总不能总是‘喂,喂’的喊你吧?你叫什么名字?”
想要随口说出那个庸俗不堪的化名,双唇却在接触到程令遐期盼的目光时失去了原有的功能。欺骗别人并不困难,欺骗自己的心却是最难的。而程令遐就有着这样一双神奇的眼睛,似乎随时可以触摸到他人隐藏在心灵深处的秘密。欺骗这样的他,如同将自己的污秽暴露在银白广阔的天地之间,令人愧疚的无地自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