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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眉 page 8 作者:典心

  她静静入了座,在偏厅久候的奴仆们,瞧见虎爷入座,全都不敢怠慢,立刻从厨房里端出色香味俱全的佳肴,一道道搁上桌,美酒与佳肴,引得众人胃口大开,宴席上热闹极了。

  画眉却连筷子都没动一下。

  她坐在夏侯寅与董絮身旁,就算不去看他们,却也听得见他们的对话,一句又一句的飘来,溜进她耳中。

  「吃虾吗?」温柔醇厚的嗓音问道。

  她猛地抬起头来,却发现他注视的,是另一个女人。那句体贴殷勤的问话,并不是对她说的。

  董絮红着脸,噙着笑,轻轻摇头。「不吃。」

  「怎么不吃?」

  「有壳,怕脏了手。」

  「这么挑食?」夏侯寅低头,靠近那张红润小脸,笑着逗问。「那蟹呢?吃不吃?」

  「不吃。」

  「也是怕壳脏了手吗?要是去了壳,只剩蟹肉呢?」

  「还是不吃。」

  「又不吃?为什么?」

  「蟹太寒了。」董絮轻声细语,双手轻覆着小腹,神态更羞了些。

  「的确,我早该想到。」夏侯寅点头,神情愉悦,伸手也覆着她的小腹,两人相视一笑。

  画眉无法动弹。

  她只能坐在原处,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在她眼前发生。

  她看着,他对另一个女人微笑。

  她看着,他握着另一个女人的手。

  她看着,他温柔的注视着另一个女人。

  这不是在演戏。

  他们早已弄假成真,那些曾是专属于她的温柔、宠爱、呵护,如今都已全部易主。从踏入大厅后至今,他的视线甚至还不曾落到她身上。

  温热的水雾,弥漫在眼中,热烫的泪水烧灼着她的眼,几乎就要滴落。她非要用尽力气,捏紧双手,直到指尖都陷入掌心,才能忍住不落泪。

  这是商场,宴席中都是商人,她不能失态,听着、看着,丈夫与另一个女人恩爱情浓……还要微笑……

  董絮舀了一碗汤,轻盈的起身,走到画眉面前。

  「姊姊,请喝汤。」她恭敬温顺的说道,双手端着热汤,捧到画眉面前。胸前那串珍珠项链晃动着,一颗颗的粉色珍珠,在海棠花的刺绣上滚动,散发着耀眼的光晕。

  突然之间,画眉只觉得,双手变得沉重无比。

  她无法抬手,更无法去接那碗汤,就连唇畔的微笑,都岌岌可危。她想保持微笑,嘴角却轻颤着。

  「姊姊,汤得要趁热喝才行啊!」董絮又说道,无辜而温柔笑着,将那碗汤捧得更近了些。

  商人们都在注视着她们。

  画眉强忍着泪,扯了扯嘴角,伸手去接那碗汤。谁知道,她的指尖才刚碰着碗,那碗汤就陡然翻倒了。

  「啊!」董絮发出一声轻呼。

  热汤翻倒,同时淋湿了两个女人的衣裙,董絮匆匆缩手,倒退几步,左手紧握着右手的指尖,露出痛苦的表情,娇小的身躯轻晃着,仿佛就要跌倒。

  画眉站起身来,本能的伸手,就要去扶她——

  「妳在做什么?!」

  带着怒意的指责,如鞭子般抽来。夏侯寅挥开她的手,匆忙跨步上前,将瑟缩的少女拥入怀中。

  「虎哥……」董絮轻唤一声,偎在他怀里,微微仰起圆润诱人的下颚,双眼眨了眨,似有泪光。

  那一声「虎哥」,唤得画眉心头欲碎。

  「伤着哪里吗?」他问道,表情担忧,口吻焦急。

  「没什么,只是稍微烫着了。」

  「在哪里?我看看。」

  董絮伸出右手,娇嫩的指尖有些微红。夏侯寅握着她的手,仔细的端详着,仿佛那碗汤,烫伤的不是她的手,而是他的心。

  然后,他抬起头来,注视着画眉,眼里满是责备。

  偌大的厅室也陡然安静下来,在场的所有人,全都静默不语,瞧着这一幕景象。

  众人的沉默与注视,以及夏侯寅眼里的指责,仿佛利刃一般,残忍的戳刺着画眉。瞬间,她再也无法忍受下去。

  「抱歉,」她匆匆说道,声音微弱且颤抖着。「我有些不舒服,先告退了。」

  接着,她像是被狼追捕的兔子,迈开颤抖的步伐,头也不回的奔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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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雪纷飞。

  画眉几乎是逃回梅园里。

  离开大厅时,她就醒悟到了。她不能再留在这里。

  她要走。

  不论走去哪里好,她只求能离开夏侯家。她再也无法承受,跟他们待在同一个屋檐下,一次又一次,看着他们相互微笑、注视……

  她用颤抖的双手,撑着桌子,低垂着头,眼中的泪几乎就要落下来。

  蓦地,脚步声响起,没一会儿,木门就被推开。画眉抬起头来,看见了夏侯寅。

  这是冬至之后,他第一次踏进这间屋子。

  那张熟悉的脸上,有着她不熟悉的表情。他黑眸黝暗,阴沉的注视着她,表情愤怒,眼里有着比愤怒更激烈深沉的情绪。

  「妳弄伤了她。」他开口就是责备。

  「如果我真心想伤她,就不会弄得连自己也一身湿。」她武装起自己,镇定情绪,冷淡的回答。

  他瞇起双眼,看了她半晌,才徐声说道:「好,妳承不承认都无妨。」

  她挺直肩膀,站得笔直,直视着他的眼睛,努力不被他话中的暗示刺伤。「你丢下客人跟心爱的小妾,就为了追来责备我?」

  「不。」他慢条斯理的回答。「我有事跟妳说。」

  「什么事?」

  他看着她,一字一句,清晰而缓慢的宣布。

  「她已经有了身孕。」

  身孕?!

  董絮有了身孕?!

  一阵晕眩袭来,画眉只觉得眼前发黑,几乎要当场软倒。

  董絮入府至今,不过才三个多月,他们是什么时候……他……

  「不,你不是这样的人……」她虚弱的摇头,就算事实摆在眼前,却还是难以置信。

  他站在原地,动也不动的看着她。

  「我是。」

  「那么,这八年算什么?」八年的恩爱夫妻,却比不上一个刚入府三个多月的妾。

  难道,真的应验了那句「由来只见新人笑,有谁见到旧人哭?」?

  夏侯寅的双眸,变得更深幽无底。

  「我不是没给过妳机会。」他直视着她。「我也等了八年。」

  她摇摇欲坠,全身颤抖着。

  他又说道:「夏侯家的香火,不能断在我手上。」

  「所以,你不能对不起夏侯家,却可以对不起我。」

  他回答得斩钉截铁。

  「对。」

  她细瘦的双手,在桌面上紧握成拳,揪紧暗色花缎。他却还不放过她,继续说道:「我已经做了决定,要将她扶正。」

  她深吸一口气。「那我呢?你又打算怎么安排。」

  夏侯寅看着她,然后伸手,从袖中拿出一封信笺,上头是他银钩铁划的字迹,写着「休书」二字。

  他要休了她?!

  难怪,他先前会要她将所有商事教会董絮,还将那些工作,一桩桩、一件件的,从她手中逐次逐次拿走,让她在夏侯家中的重要性,再也无足轻重。

  他是最好的商人,不但事事周延,就连休妻,也是步步为营,仔细推敲计划过的。

  如今,就算他休了她,也不会对夏侯家,带来任何影响。

  她早就该知道了。一切是那么的显而易见,而她却盲目到,愿意听信他所说的每句话,信了他的借口。

  所有的情绪,都被麻木取代了。画眉看着那封休书,没有落泪、没有哭闹,反倒异常的冷静。

  她抬起头来,看着夏侯寅,并不伸手去接。

  「念出来。」她要求。「我要听你亲口念出来。」

  他面无表情的抽出休书,在眼前摊开,然后那曾经温柔关怀,偶尔会提醒她,记得添衣添食,别冷着饿着的沉沉嗓音,一字一句的念出那封休书的内容。

  「柳氏画眉,嫁入夏侯家多年,未曾有子,故以此休离书为证,从此断绝夫妻之名,日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立书人,夏侯寅。」念完,他用那只曾为她簪发的手,递出那张休书。

  休书上头,早已按了他的指印。

  她看着那封休书,久久无法动弹。

  作梦也想不到,八年的恩爱夫妻,换来的竟是一纸休书?

  她以为自己了解这个男人。

  她以为他们心心相映。

  她以为这一生一世,都会与他生死相随。

  她以为……她以为……她以为……她以为……

  原来,一切,都是她的「以为」。

  是她咎由自取,引妾入室,怨得了谁?

  「好。」她接过休书,忍着眼里的泪,甚至还露出微笑。「好。」她又说了一次,仔细折好休书收妥,才从袖子中,拿出那串从不离身的钥匙。

  「这是夏侯家阁楼的钥匙,」她看着他,将钥匙搁在桌上。「还你。」

  夏侯寅冷着脸,拿出一迭银票,以及一张船票,一同搁在桌上。他不去拿钥匙,只是转过身去,不再看她,声调冰冷。

  「这里是一万两的银票,还有船票,妳全都拿去,今晚就走吧!」他背对着她,声调比寒风更冷。「我不希望妳继续留着,免得再伤了她。」

  「别担心,我这就走。」画眉抬起头,朝着他的背影,看了最后一眼。「船票我拿走了,但这些银票,你全都留着吧!」她拿着休书以及船票,其余什么也没拿,转身就往外走。

  梅园里,名贵的梅花一株株静立着。

  她走到一株梅花前,折下一段梅枝。当年嫁进夏侯家时,她就带着这株梅枝而来,如今她要离开了,也要将梅枝一并带走。

  雪花一阵一阵的飘落,她踏过积雪,避开灯火通明的大厅,径自朝大门走去。才走到门前,管事已经追了出来。

  老人家的手上,拿着一柄伞,以及她平时天冷时会穿着的那件外裳。

  「夫人!」管事喊道,满是皱纹的脸上,有着几道泪痕。「夫人,让我……让我……让我送妳出城吧!」

  「不用了。」

  「夫人……」

  她自嘲的一笑。「我已经不是夫人了。」

  「不,夫人永远是夫人。」管事坚持,固执的要替她披上外裳。「外头天正下着雪,您不让我送,至少也把外裳穿上。」

  画眉淡淡一笑,不再拒绝,披上外裳后,又要往外走。

  「夫人,」老人又唤,老泪纵横。「伞也拿去吧!」

  「不用了。」她摇摇头,对着老人微笑。「管事的,此后可要保重。」说完,她就踏入茫茫大雪中。

  雪一阵又一阵的下着。

  年关将近,又已经入夜,大雪逼得行人早已全数走避。大道上只有她一个人踽踽独行,小小的脚印,在雪中印得很清楚。

  风雪飘扬在天际、在城中。

  她的胸口闷闷的疼着。

  这心,会不会真的裂出血来?

  雪花飘落,逐渐覆盖了足迹,她直视着前方,愈走愈远、愈走愈远,一次都不曾回头。

  她的背影,终于消失在茫茫大雪中。

  第七章

  风雪飘扬在天际、在城中。

  雪花从敞开的窗口飘进,落进夏侯家粮行的二楼,也落在一个男人的肩头。他站在窗前,不畏风冷雪寒,静静的矗立下动,看着大雪之中,那纤弱的身影愈走愈远。

  他看着她离去,清朗的面目上,没有一丝表情。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星眸,在她踏出夏侯府后,才卸下重重伪装,泄漏出五内俱焚的剧痛。

  管事走上二楼,来到他身后,还用手擦去泪痕,哽咽的开口。

  「虎爷,夫人已经离开了。」

  「一切都安排好了?」夏侯寅没有回头,仍注视着雪地里,她逐渐消没的背影。

  「是。」

  「派人跟上。」

  「已经跟上了。」

  「别让她出事。」

  「知道了。」

  始终站在角落的董絮,神情不舍,眼里也有泪。她望着窗外,心痛如绞,终于鼓起勇气,怯生生的问:「虎爷,真的非得这么做吗?」

  这段时日以来,夏侯寅的吩咐,她全数照做,不曾质疑。但今天晚上,当画眉真的离去时,她几乎无法承受心中的自责。「虎爷,或许,您现在追上去,跟夫人解释清楚,就还来得及……」

  「不,」夏侯寅摇头,「来不及了。」

  只要能保住画眉,他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这些日子以来,他也的确是无所不用其极。他太了解她,也太懂得她,知道该怎么做,最能让她心寒、最能让她心痛、最能让她心死……

  曾经,他想将她护卫在怀中,一生一世。

  但是,如今当他的胸怀已不再安全,他别无选择,只能狠下心,用尽所有方式,逼得她离开。

  风雪飘扬,一阵又一阵。

  夏侯寅的肩头,堆了一层薄雪,冰冷的雪水,被他的体温融化,浸透黑色的衣裳。寒风刺骨,而他就这么站在原处,专注的注视着、远望着,直到画眉的身影,消失在大雪之中,再也看不见。

  然后,他握紧双拳,表情森冷的转身,大步离开窗口。

  她走了。

  而他,还有一场恶战要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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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夜。

  码头旁的驿站里寂静无声,画眉独自一人,坐在大厅角落,静默得仿佛要融入夜色中。

  驿站虽然简陋,但是关上门窗后,还能遮蔽风雪,大厅中央烧着炉火,让留宿的旅人们取暖。

  大部分的商旅,身旁都堆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只有画眉孑然一身。

  她所有的行李,就是怀里那封休书、一枝含苞待放的梅枝,以及手中的船票。

  温暖的烛火,照亮船票上的字迹与商印,目的地是她出嫁之前,所居住的那座城。

  夏侯寅不愧是个商人,不但平日里头,打点来往商家时,花费银两绝不手软,就连打发她这个下堂妻,他也没有吝啬。虽说,那一万两银票,她并没有收下,但是细看手中的船票,就可知道,他在这方面也是砸下重金。

  这张票可是整条运河上最顶级的北云商队的船票,所买的舱房,也是整艘船中最舒适、最豪华的,船上甚至还有小厮与丫鬟,随时关照旅客的需求,照料三餐饮食。

  他所买的,也是船期最近的船票。

  看得出来,夏侯寅的确是迫不及待,希望她快快离开凤城。只要坐上那艘商船,不到十天的光景,她就能回到娘家。

  画眉反复看着船票,从深夜,到了天明。

  天亮之后,雪仍未停,驿站逐渐热闹了起来,停在码头旁的一排商船,传来响亮的吆喝声,船员们忙着把货物,从岸上扛入舱内。

  驿站外头,聚集了不少小贩,卖着热呼呼的吃食,食物的香气飘进驿站里,商旅们一个个醒来。

  有的就提了行李,到外头光顾小贩,在临时搭的棚下,喝碗热腾腾的粥。有的则是从行囊里拿出干粮吃着,等填饱了肚子,就准备搭船出发。

  年关将近,返乡的商旅不少,为了赚饱荷包,过年期间商船照样航行,码头上人来人往,甚至比平时更繁忙,地上的积雪,都被人们踏成了冰。

  画眉拿着船票,找到了船队,靠着船员的指点,找到了在码头旁、小棚下,正拿着毛笔、捧着册子,忙着点货的船老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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