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老爷!」
「老爷您如此聪明绝顶,一定会有办法的!」
「……」
为什么到最后还是要我负责?我哀怨地转向韩师爷,但见他低垂著头,手里捏著一支笔不知道在记著些什么。再转向小福,吓!心里猛得一跳。只见小福他两眼圈红红,站在帘后静静地瞅著我,两眼泪光盈盈水气翻涌。
我骇了一跳,「小,小……小福……你……」
「老爷……您一定要救我啊……」不对上小福的眼光还好,一对上他的双眼,小福干脆就连滚带爬地从帘后出来,「小的昨天真的没有想到会出这样子的事情啊……只是一时气不过,没想到今天上午,就听得人说他们在营中拉队结盟,磨刀擦剑,宣称一定要让老爷您死在衙门口,我……我……我担心老爷啊我……」
想逃,但是大腿被人抱住,拖不动。
「老爷……我上有老下有小……其实我昨天才打了他三棒啊……」堂下的衙差也纷涌而上,一把鼻涕一把泪。
「老爷,我更冤啊,我才打了他一棒啊……还是韩师爷说他没力气,让我帮他打我才打的……您看我,我今儿个手都肿起来了……」
「老爷……您一定要救救我们啊……我们当时也是替师爷跟小福气啊……」
「……」
「老爷……」「老爷您不能不管我们啊……」
「……」
「老爷?」说了好多话都不见人有回应,终于,有个抱住李斐大腿的人抬起头来,「老爷?」
像是机器人转动时脖子会发出「卡啦——卡啦」声一样,他们年轻的老爷以一种极其缓慢的动作,脖子一下一下地,僵硬地转过来,低下头,眼睛死死地盯著其中一个人的手,「能不能,能不能请您,不要抱著我的屁股——」
「……」
「而且……也不要把脸贴在我的屁股上擦眼泪鼻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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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县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大到每天我走上一圈之后,就觉得两腿发软。瞅著自己身旁的这头老驴,就直想骑上去。可惜啊!在三年前,这头老驴还是壮年时期,不管我怎么骑它,它连哼都不哼一声。而现在呢?这家伙也学著倚老卖老了。只要我一有想骑到它背上的样子,它就抬起后蹄,十足的一副想踢人的模样。不过只要想到我要真的骑了上去,就算不被踢的话,说不定它驮著我走了几步就挂掉,那样子我还得自己使劲把它拖回家里。一想到这个,我就一点想骑它的兴致都没了。
事实证明,我对它还是很有感情的。
像是每天早晨我出去溜达一圈的时候,我就不会忘掉。
所以当然,现在它的老爷要出去送人头了,我也没有忘记把它一同带去。
应将军的府地其实并不远,但是由于带著一头老驴,再加上旁边有两个走了一半就说脚软的仆人,也足足走了有半个时辰了。
刚走到营房门口,迎面便碰到一个穿好铠甲正往外走的士兵。这个小卒似乎略有些年轻,跟宋烈不相上下,看了我一眼,愣在原地一下,我便想当然地带著两仆一驴走了过去。
「大……大人……」小福不安地扯扯我的衣袖,「这样子……没问题吧?」
「没问题,尽管跟著我走罢了。」我道,「眼睛别到处乱瞄。要像老爷这样——」我抬头挺胸阔步向前。
脚才刚跨出半步,就听得后面一声呼:「等——等一下!」跟在身边的小福一个踉跄,「老爷……」他哭丧道。
醒悟了过来的小卒从后面追上来,「先生,营房重地,闲人不可以进入的!」
「听说应将军在校武场?」我拱手,有礼貌地微笑道。
「呃……是,是的。」小卒抬手遮了遮眼,咦?这个动作跟应将军的动作好像!
「在下有事想跟应将军商榷,可否请小将带我到应将军帐下?」我微笑道。
「好,好啊!」小卒愣愣地回答,两只眼睛眨巴了几下,手直直地指向左边,「这边——」
我死命拖著快瘫掉的师爷跟小福急急地跟在那个小卒后面。
「慢著!」不知哪儿传来的一声,宏亮,有气势,让人的心颤了三分。
一个校尉模样的人走了出来,指著小卒,「这几个人是哪儿的人?」
「啊?呃……」小卒一下子愣住,回答不上来,睁著两只大大的眼睛对著我。
呃……心里好有内疚的感觉……
罪恶感好重……
「随意带不明身份的人进入军营,万一出了什么事,你担当得起吗?」
「他们来找将军。」可能是想起了我刚才的话,小卒连忙道。
校尉骂道,「来找将军?他们是哪里人?手上可有公文?为的是什么事?私事还是公事?如果说这几个人是刺客,如果将军出了点什么事,你担待得起吗?」
说得让我好有罪恶感,连忙作揖,「在下来找应将军,实为商量要事,并无恶意。」
有几个路过的士兵走了过来。心里略略地有点慌。尤其是身边还有一个人不停地拉著我的衣角在抖个不停。
浑帐的校尉,就看小福这副德性,像是当刺客的料吗?
路过的士兵走近了。一位突然叫了起来:「这不是那些天看到的李县令嘛!」
冷汗「唰——」的一下子冒了出来。
「哄——」的一声,只觉眼前一乱,不到一秒钟之后,就发现自己跟著小福还有师爷还有驴就已经被包围了。也许是因为这里的人都是从北疆回来,个个长得都是人头马大的,里三层外三层地站出来时,只觉自己像棵森林里病殃殃的小草,又矮又瘦。
「李大人?不就是这里面打了我们兄弟的小县令嘛!」这声话语著实有点酸酸的,让人背上一下子起了毛毛。
「七品的小文官,竟然这么不把我们放在眼里,简直是欺人太甚!」
背上汗涔涔。
「对呀,就因为汪汪打了一个小百姓,居然敢打他二十大板!」
原来那个被打的小兵叫汪汪啊——真有些哭笑不得的感觉。看这些士兵个个长得像熊一样,却叫著这种……呃……可爱……的名字,真是让人……
「我们跟著应将军这么多年,有哪个家伙敢动我们一根汗毛!」
「我们在战场上拼死拼活的时候,你们这群胆小如鼠的官都缩在后面。好了,现在平稳了些,就开始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了!」
「跟他们拼了!」
群情激愤。
「是啊!将军让我们回这里休养,如果都要受这种鸟官的管制,我们还不如去杀人!」
「对啊!与其在这儿被这种狗官活活打死,我情愿被人一刀砍死在沙场!」
霹雳叭啦的一大堆话,感觉像要被唾沫淹死掉。
我把一张白白的脸转过去,面对著小福,眼对眼鼻对鼻,「老爷我……可不可以倒下去?」
「敢动我们的人,杀!」「卡啦——」一声,一把大刀出鞘,一下子架到了我的脖子上。
但见师爷两眼一翻,「砰——」的一声倒地。
我目瞪口呆!这家伙倒是聪明干脆!真是佩服到五体投地。
「老爷……我不行了……」小福的声音似乎带著哭腔。「我……我要不要……也倒下去算了?」
「士可杀,不可辱!」耳边突然又一声怒喝,「卡啦——」「卡啦——」几声响,眼前好像有一片刀光。
「唔——」的一声,但见自己身边的老驴一下子跃出人墙,撒腿狂奔。
这,这,这——
心里顿时有一阵毛毛虫爬过的感觉。
脖子上凉凉的,左边右边都凉凉的,我僵硬著脖子站在那儿,其实是很想低头数数自己脖子上到底架了几把刀,但是一想到如果转脖子的话可能那些刀会擦到我的美美的肌肤,可能会留下疤痕,到时候又得花钱花精力去把疤痕养平,未免太过麻烦了。于是作罢。
「老爷……我真的不行了……我倒下去吧……」小福把眼珠子努力地往上翻。
「如果你不想倒下去的时候脖子被刀割到的话,就倒吧。」我瞄了他一眼,冷冷道。
「咕咚——」很响亮的一声口水声,小福直著脖子一动不动。
「狗官,死到临头,有什么话可说?」
我的手在左边的大腿上重重地捏了一下,耳边听得小福一声尖叫,「老爷——好痛——」
四周万簌俱静。
「要我留遗言吗?好啊。」我抬头望著那几十双铜铃般大的眼睛,「本老爷是狗官,但是好歹也有手下吧。就像你们的应将军对你们这般那般好一样,狗官也对自己的手下有感情。」
「老爷……」小福痛哭流涕,「你真好……」
「你们先把这个一个劲地在我衣服上擦鼻涕的人拖出去砍了吧。」我叹了一声,「然后是这个躲在地上的人,反正他也是半死了,干脆赏他个全死吧。还有刚才逃跑的那头驴,虽然老了点,但是肉质一定不会很糟,因为他的伙食一向比我还好。」
「哼,狗官就是狗官,良心何在?」不知哪个家伙哼了一声。
小腿突然一阵刺痛,我眯起了眼,眼珠子慢慢地从左边转到了右边,对上那个看起来略显得瘦弱了点的小兵,「战场杀敌,杀的也是人,你良心何在?」
他可以说我没有感情,可以说我狼心狗肺,可以说我黑心,但就是不可以说我没有良心!
「我杀的是敌人,是为国尽忠!」
「那你杀的人呢?他们也是为国尽忠!他们的良心呢?难道长著为是为了被你一刀剖开胸膛挖出来吗?」
「你——」小兵上前一步,铠甲碰撞发出铿锵的声音。
「我手下的小仆想跟我同生共死,为我尽忠尽孝,我同意他们,这也算是良心全无吗?」我转过眼珠来怒瞪小福,「是不是?」
「不是……不是……」小福抖抖颤颤,「能跟老爷死……很……很光荣……」
我满意地把眼珠转过来。
哼。量他也不敢。
「文官,就会耍嘴皮子!」那个小兵哼一声。
我冷笑道,「杀一个只会耍嘴皮子的文官,用得著穿铠甲吗?」视线讥讽地扫了一圈他们,个个都穿了铠甲。
「……」
心里的毛毛虫再次爬过。
头顶上黑压压的头颅动了一阵,耳朵边嗡嗡嗡的响了好一阵。
背后的冷汗不知道什么时候凝聚成滴,顺著脊梁流下来。感觉——还真不是普通的怪异。
「老爷……」小福扯扯我的衣角,「他们……怎么不动了?」
保持著怒目圆睁的样子瞪著那几十双铜铃般的眼睛,我的心头的毛毛虫爬啊爬。
混帐小福!没看到现在他们所有的眼珠子都盯在我老爷一个人身上了吗?现在本老爷要的是气势!怎么可以做这种畏畏缩缩地私底下拉衣角的动作呢!朽木不可雕也孺子不可教也!
「将军来了——将军来了——」不知僵持了多久,只听得外面有人喊道,「将军过来了——」
我叹了一口气。脚不由得有些发软。
****
「你良心何在!」
眼前不由得有点恍惚。这真是一句太刺人的话啊……小腿还在微微地刺痛著。
这是第二次见到应劭了。这次没有像上一次那样身披大氅,但是还是穿了一件宝缎织金线的箭袍,腰间随意地配著一柄长剑,剑柄上挂著一对美玉。还是一张温文尔雅的脸。八份男儿气,两分儒雅气没有了,因为脸现在黑黑的。
可恶!穿得那般的明艳动人!我恨恨地磨牙!两眼瞅著他只著箭袍的腰身,口中竟然莫名地开始分泌出唾液来。可恶!那种腰身,如果是像刚才这帮腰圆膀粗的士兵一样还好,可是偏偏是——
略显紧身的箭袍腰部系著一条蓝色的织绵腰带,清楚地显出了腰身来,如果剥去那种贵气的装饰,如果只是换上一件薄薄的单衣的话,那种腰身的形状——
像极了墨樵……
小腿再次刺痛了一下。站著,脖子架著的是不知道几把刀,望著他走过来。当然,身畔还有宋烈。那天救我的小将。
身旁围著的士兵在散开,让出一条路来。
应劭走到我面前,望了望那几个还把刀架在我脖子上的人,我望见他皱了皱眉,「把刀放下。」他喝道。
「将军!我们不服!」
应劭没有多说,只是把脸转过来对著我。「抱歉,李大人,我的手下心有不服,冲撞之处,还望见谅。」他略带歉意道。但是那种眼神……呃……是歉疚吗?为什么我觉得似乎是对我抱以极大的同情一样……让人看了很气……
其实从某种角度讲,我是有点包庇自己人了。因为据小福他们后来告知,他们打了那个叫汪汪的士兵至少有五十大板。当然,我会死死咬定只是二十大板的。因为无故打人致轻伤只是二十大板就够了。本来还抱著一丝丝歉疚感想诚心诚意地来道歉的,所以刚才我一直很有礼貌很气虚地听著那群家伙霹雳叭啦地讲演,任由他们抒发自己心中的不满、伤感及愤怒,就是因为一句话:我心虚。
但是到了现在,我才发现一件重要的事实!那就是--
这!家!伙!也!在!包!庇!自!己!人!
我官再怎么小,也是朝廷命官。依律法,合营躁动是主将管制不严,威胁朝廷命官是死罪,就那几个把刀子架在我脖子上的家伙,我明摆著可以依律处置他们!但是——刚才我一直让他们好好地把刀子搁在我的脖子上——是因为我!心!虚!
「我做主将的一向遵遁以德服人,既然他们不服,李大人您看……」
火大。
才发现这家伙是只老狐狸!现在光天化日之下,小福为证,这家伙在包庇著自己正想杀掉朝廷命官的手下,而且还面不改色唇角带笑一副懦雅谦谦君子之相!亏我还以为那天他含情脉脉地注视我半晌,是因为他大人身为武官,只知领兵打仗心思纯纯情窦初开呢!敢情只是一时发情!
「老爷……」小福在一旁轻声提醒,「您面目狰狞……」
吓吓吓!
我连忙正了正脸,咳两声,想抬手摸一摸自己的脸,看看是不是还在变形之中,但是搁在脖子上的刀却突然紧了一紧,不免悻悻作罢。
「只要李大人能让我手下心服口服,此事我就不再追究。」应劭微笑道。
拉了拉嘴角,我扯出一抹虚弱的微笑来。呵呵,呵呵呵——
如果我让所有的士兵都心服了,那我还来找你这个将军干嘛?
无奈地转过头来,对著那个把刀架在我的脖子上的士兵微笑一番,「兄弟,能不能先把刀移开?」搁了这么长时间,不累吗?
「别耍花样!」五大三粗的熊男喝道。
我悻悻。「本官手下擅自打了你中营中的士卒,现在本官特地上门赔罪,以致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