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夙世情缘 page 2 作者:亦舒

  我轻轻的喊:“妈。”

  母亲伸手抹去脸上泪水,对一旁出神的赵翠薇说:“就住在这儿吧,反正有地方。”

  “我得租房子,但打扰三数天,恐怕是免不了。”赵翠薇说。

  “何必租,就住这里好了。”母亲道:“这里也静,唯一的儿子也不住家里。”

  我朝父亲扮个鬼脸。

  父亲只是笑,他是个开明的父亲。因为他的开明、了解,和给予的充分自由,我常猜测他年轻时,必定也是一个不羁的人,要不,便是备受压迫,身受其苦,不肯再压逼下一代。

  每次我问他总是说:“你狂。”

  我没有时间狂,我忙,和所有长大了的子女一样,我们都“忙”。

  我与父亲交换一个会心的微笑。

  佣人已把点心摆好。母亲开心不已,不停为赵翠薇添点心,又不停的说话,都是好友叶兰的种种。父亲明显被冷落了。但他如此欣赏——欣赏母亲说话的神情,适当时间为她斟茶。

  我爱我的父母,我爱和谐温馨。

  吃罢点心,我得回店子去了。

  “段君在哪里办事?”赵翠薇大方的直呼我的名字。

  我奉上名片:“大姐,请指教。”

  “古董表?”她淡笑:“好营生,且雅致。”

  “那得看经营的,是什么人。”

  母亲白我一眼:“别忘晚上回来吃饭。”

  我吹一下口哨,离开了家门。

  回到店子,蓓娜趋前,她是我的好助手。

  “段先生,你的一位好朋友来了。”

  我边走进办公室,边问:“谁?”

  “沈礼先生。”

  “这家伙,昨夜才分手,今天又来了。”我摇头:

  “看来这份采访的差事,甩不掉!”

  我有一个小小的办公室,每次回到那儿,我都有自豪感,创业毕竟不是一件容易事,赤手空拳,总算有一点点成绩。

  推开门,果见老沈在等候。

  “哪里去了?”见了我,他紧张兮兮。

  “答应了你的事,绝不会黄牛。”我道。

  “水玲珑提早回来了。”

  “好哇,请她来见我。”坐在办公椅上,我笑着说。

  “你必须马上开始。”

  “她的资料尚未悉补。”

  “争取时间。”老沈道:“我查到她的下榻处,快!”

  “我刚回来哩。”按下对话机,请蓓娜给我送来两杯咖啡。

  “我们不赶快,被人捷足先登了。”

  对送来的咖啡,老沈一点兴趣也没有,一叠声的说:“事不宜迟。”

  “你暗恋她了。”我呷着咖啡,眯眯眼看他。

  “别拖延,你这家伙。”他居然有点生气。

  “真气已动,证明我所说甚是。”

  沈礼从公事包裹拿出一本小册子,递与我:“她的地址抄在这儿了,阁下最好火速行事。”

  我接过,翻阅着。

  “好不容易查出来。”

  “见过她的人没有?”我问:“什么时候到香港的?”

  “昨天,昨天从巴黎回来。”

  “你见到她了?”

  “不,没有人见到她。”

  “怎么晓得她在香港?”

  “我们见到她的经理人。”

  “挡驾大臣。”我看着小册子的记载,她住在浅水湾。

  “不难找。”我道。又不是火星月球,月球也有人登陆了。

  我奇怪老沈如此紧张。

  “明儿我会找她。”

  “明儿?马上好不好?”老沈跳起来。

  “大老板,我尚有公事要办,总不成为了当个业余揭秘家,正经事儿也不管。”我那揭秘两字加重了语气,老沈气得直瞪眼。

  “段君,如果你不尊重自己的工作,别人如何新生你?”

  “真严重了。”

  “你答应了我的事,希望圆满办妥,地址资料送到你手上,喜欢什么时候行事,随便你了。”他有点负气,起来告辞。

  “老沈!”

  他不理,开门要走,忽又回头,一顿,说:“我是很重视此事的。”

  我刚才的态度有点过分了,原以为开玩笑,想不到他如此认真。

  这也正是他成功之处吧。

  对工作认真是他的优点。

  我上前,正色道:“尽力而为。”

  他宽容,和我道别:“看你啦。”

  目送老沈离去,我重新坐回办公椅上,细看他写下的资料。

  水玲珑与她的经理人住在一起,她们几乎是形影不离,经理人亦步亦趋,一般人难以接近她。

  “看来比王妃更矜贵。”我摇头,翻那经理人的资料。必须先了解这个角色,这具操纵着一颗国际明星的女人叫白冰。白冰原本是一家跨国广告公司的创作总监,发掘了水珑玲后,索性连创作总监也放弃了,专心做水玲珑的经理人。

  “我喜欢创造,包括人的命运。”这是她的名言。

  然而,受国际瞩目的,不是白冰,而是水玲珑。

  我拍拍脑袋,这份差事很不好做,但,兴趣却来了。合上小册子,我构思,如何开始第一步?

  我看腕表,五时一刻。

  看着她们的资料,一看就是整个下午。

  第二章

  职员先后下班。我的问题还未解决呢。

  我为自己再冲了咖啡。决定留在办公室继续构思采访大计。

  一阵细碎的声音传来。

  打开办公室的门,往前铺走去。我店的玻璃门已关上,刻花铁闸亦已落下。门外挂了“休息”的牌子。

  店外有人张望。

  这情形是常有的,路人或来迟了的顾客喜欢在饰柜前伫足。我们展出不少好货品。

  正待转身回去,那女客又在打门。她一手拉着铁闸,一手轻敲玻璃,向我点头。

  我礼貌地指指挂着的“休息”的牌子。

  她摇摇头,仍在敲门,眼神焦灼。

  我开了门,隔着刻花铁闸,对她说:“我们休息了,明天九时请再来。”

  “先生,我想买表。”她说。

  “职员下班了,明早请再来。”

  “明早,来不及了。”她的声音清脆,语气带着恳求:“我只有一小时的时间。”

  是游客吗?

  “先生,请帮忙,过了七时,我什么都买不到了。”

  她急得眼泪也快要掉下来似的。好吧,反正店子也是做生意,何妨与人方便。

  我轻轻托起铁闸,她弯身进来。

  “如果我也下班了,你一样买不到。”我说。

  “那,我只有买钻石,对户的珠宝店尚未关门。”她走到饰柜前,俯身细看,穿着小圆领上衣的她,露出了一截雪白的粉颈。

  我亮了店内的灯。

  “都是名贵的古董表?”她问。

  “可有心目中的货品?”

  她摇摇头,坐在饰柜前的椅子,目光游走着饰柜内的一列列表。

  她并无目标。

  凭经验,我知道这位女客对古董表并无认识。很多顾客都一样,要买,是因为潮流,古董表的价值近年暴涨,有人以它作了身份象征。

  也有人刻意买来保存。表的艺术、文化,他们不关心。

  我轻咳一声:“要不要介绍?”

  她点头,目光仍在饰柜内。

  “自用的还是送人?”

  “送人。”

  我走进饰柜后,开了锁,边问:“收礼的人,是男的还是女?”

  “女。”

  她的头垂下,秀发拢了一只髻,灯光下,我看到粉颈上幼幼的汗毛,她如此全神贯注,收她礼物的人,必是她心目中的重要人物。

  我取出了一个圆型女装表。

  她看着,拿起,问:“这块是最好的?”

  我看她的手,纤长、白皙,左右皆无饰物。

  她拿着手表端详,那手挚、神情,完全是一个外行。

  如果没猜错,她对首饰也毫无认识。

  但见她抬头,一张素脸娇憨可爱,她眨动大眼,问:“贵的东西通常较好。”

  “当然。”那是真话。

  “我不懂,先生,请帮助我。”妙目带着诚恳。从商多年,几乎一眼已能看出面前的客人是何身份、职业、出手,但对目下这位姑娘,竟然半点也看不出她的来路。

  “先生,请给我挑一只好一点的。”一副信任的态度。

  她不知道商场险诈,我告诉她拿着的一块是最名的贵的了,也是可以的,但,我却不忍心骗她。

  长得好看的女孩通常都占点便宜。

  “价钱贵一点无妨,只要货色好。”

  我取出一只四十年代的日星月相表。她看看,仰头问:“怎么没有钻石?”

  “你要镶石的,也是可以。”

  “不,就这只好了,你介绍的,准没错。”她浅笑,把表放在腕上比试。

  “好看极了。”我说。

  她把表放下:“请替我包起来,包得精致一点,送人的。”

  “怎么不为自己选一只?”我取出印上敝商号的盒子,把表放好。

  她甚至没有问价钱。

  我包装好了手表,并在礼物纸上放一只小小的丝蝴蝶。她开心极了拨弄着。

  好像一个看着好玩玩具的小孩。

  “小姐,这只表,算便宜点,七万港元。”

  “原价是多少?”

  “接近八万块哩。”我说。虽然,我在三藩市的旧货摊中购入时,只花了八百美元。

  “你还是收足价钱的好,营生不易呀。”说着她打开随身的大手袋。我微感讶异,竟有这样的客人。但,便我更诧异的,是她付款的方法,她不是掏出信用卡,也不是银行支票,而是现金,一大堆钞票,用一条白底碎花的丝巾裹着,她把丝巾解开,抽出了其中一捆,自行数着。

  看那堆钞票,少说也有十多万,我背心一寒,希望不是打劫得来的。

  她笑盈盈的,把一叠钱推到我面前:“八万块,先生,请点一点。”

  我细数一遍,都是千元钞票,以鉴证灯逐张照看后,我点头:“谢谢光临。”

  她愉快的把余钱再度里好,连同古董表放回手袋中。举头一望店子的壁钟,叫起来:“噢,时间快到了。”匆忙把手袋挂在肩上,走到店门前。

  我快步以匙开门,她低声:“谢谢。”

  看着她离去,我忍不住:“小姐,小心。”

  她回报一个感谢的笑容。

  “要不要代招街车?”我担心她一身财物,还是一个单身女子呢。但话出后,又觉得过份热情,说不定她以为我另有居心,毕竟她只是一个顾客。

  并不是每个人都懂得欣赏陌生人的善意的。是以,她没有答腔后,我也不再多说,回身把店门锁上。

  她的背景远去。

  有千百种顾客,这样的一位还是首次遇到。

  也许我该问问她,怎么会选中这家店子,要买“贵”的手表,敝店对户便是珠宝表行。如果她再来的话,一定要问她。可是,她会再来吗?

  多么奇怪的一个女子。

  返回办公室,白冰的资料端端放在桌上,一再提醒我的任务。我把资料本子合上,决定明天开始工作。

  这一夜,八点羊回到父母的家,两老很高兴,尤其是母亲,位着我和翠薇大姐说个不停。都是她年轻时,与大姐母亲的事,琐碎、温馨。

  “真正的友情历久弥新。”饭后,父亲与我在露台聊天,对我说:“母亲很久没如此开心了。”

  “我希望翠薇大姐不要搬走。”

  “我们也想你别搬开,成功了吗?”父亲幽默的说。

  我笑笑。

  “何况翠薇是人家的女儿。”父亲叹息。

  “爸爸,你明白,我是一个喜欢独立的人。”

  “我明白,君,你的决定父亲从来没有阻拦,我对我儿子有信心。”

  我的手臂绕着父亲的肩,心中一股暖流。曾几何时,我骑在父亲的肩上,小小的腿踢着他的脸,小手在空气中乱抓,父亲纵容的亲我吻我,他教我读第一课书,唱第一首歌。我在母亲的怀里安睡。醒来时第一眼看到的,是父亲,父亲给我说故事,讲道理,我长大了,他也老了,父子感情更深。

  垂眼,我看到父亲的白发,微秃的头,岁月如流水,那个骑在人肩膊的小男孩,已长得比他高出一个头了。

  “君,把你的爱侣带回来。”

  “我晓得。”我答:“如果有。”

  “有问题不妨与过来人参详。”

  “我知道专家在哪里,”父子相视一笑。他是我父,我师,我友。

  度过了一个愉快的晚上,第二天,开始我的“采访”工作。

  车子来到浅水湾,我依老沈的资料,在水玲珑的下榻处“巡视”。

  三层高的复式洋房,花园、泳池,应有的设备看来都有了,倒未悉我要找的人什么时候露面。

  我停车张望,但见重门深锁。

  以汽车上的电话找沈礼,此人尚未上班,我留了话,把车子绕到屋后观看。

  静悄悄。

  露台上也没有人,腕表指着十点,恐怕佳人尚未起床,我想我是来早了。再把车子弯到前门,在不远处一棵树下停好,我决心等。

  水玲珑不接触陌生人,但白冰人呢。

  我等的是白冰。如果她能主宰水玲珑,那与她交往更直截了当。只要能完成任务,我找的是谁,老沈才不会理会。

  开了收音机,寻DJ噜噜嗦嗦的说着人家听了十次的西洋笑话,我摇摇头,转了台,这一个台的DJ小姐正和听众通电话。

  “你在做什么?”

  “打电话到电台给你呀。”

  “之前呢?”

  “扫地。”

  我打个呵欠,这样的电台节目,最大的意义,是向听众诠释什么叫“无聊顶透”。

  蓦地,目标出现了。

  我精神一振。

  一辆白色汽车由水玲珑下榻处驶出,驾车的司机穿着制服,而后厢——

  我急忙踏油,尾随那辆车。后厢坐着一个女人,戴一顶阔边的帽子,我无法看到她的脸,但也教我心跳加速了,无论是她白冰或水玲珑,这下子也跟上了再算。

  直到酒店咖啡座。

  她独自一人。

  我在她不远处,选了桌子坐下。

  她向我这边望来,目光很快又溜了开去,在找人吧。

  我喝着我的咖啡,盘算着。

  此人不是水玲珑,我看过水玲珑的相片,虽然相中人加了柔镜,但侧面轮廓还是清楚的。

  我知道,她是白冰。

  成熟、精明,完全和老沈资料显示的一样。她一双妙目又向我射来。低头半晌,我已有与她招呼的话题。正要站起来,忽地侍者走到我面前,低声说:“先生,白小姐想与阁下一谈。”

  我一愕,望望白冰,她正朝我浅笑,我啼笑皆非,早一秒钟还在盘算如何与她交谈,这一秒钟她已请我过去。

  我站起,来到她的桌前。

  “请坐。”她道。

  且看她葫芦里卖什么药。

  “白小姐?”我伸出手:“有何指教?”

  她的手与我轻握,微笑看着我坐下。

  “有何赐教?”我重复。

  “正是我想问的。”她说着,燃起了香烟,望着我:“一直尾随,当有事赐教了。”

  “这咖啡座是公众地方吧?”

  “当然,浅水湾大道也是公众地方,在下住后前的路口也是公众地方,甚至阁下停车之处的大树,也属公众所有。”她气定神闲的说。

  原来都给她看到了。

  “舍下的保安尚算严密。”她吐着烟圈,维持着一个优美的坐姿,从容的说。

  我呷着侍者由原桌搬过来的咖啡。

  “有何赐教?”她模仿着我的语气,目光如剑,盯着我的脸。

  放下杯子,轻咳一声,轮到我表演了。

  “既然都让白小姐看见了,在下也不必隐藏,白小姐一手发掘瞩目的女模特儿,使水玲珑名扬国际,我想单是一个女的,未免单调,何不多训练一个男的?白小姐,我是自荐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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