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越下越大,扭开车上收音机,只听见电台主持人宽慰地说:“下雨了,下雨了。”
四个年轻人似四只湿狗在狂叫。
到了庇护所,松远带小山走进学校范围。
只见军队搭起帐篷正在煮一大锅饭。
他们互相报喜:“下雨了。”人人似中了头奖。
廿一世纪,人定并未胜天。
骤然天空乌云密布,转下暴雨,雨点打在操场上,啪啪作声,帐篷顶更似撒豆,巴辣巴辣不停。
避灾居民听到声音,涌出来看雨,又被一阵大风赶了进去。
气温骤降,他们多数只穿单衫短裤,不禁觉得凉意。
老三拉着小山的手走进室内,只见学校运动室打满床铺,他在一个角落找到家人。
只见老花玛夫妇与依斯帖,还有金正在玩纸牌消闲,气色还算不错,小约伯总有点脏,在大人身边兜兜转转。
小山走近,他们一见是她,丢开纸牌欢呼。
“下雨了。”互相通报好消息。
小山把约伯抱起,“你妈妈呢?”
小男孩伸手一指。
原来哀绿绮思早已飞到老大身边。
花玛婆婆忽然说:“这一对,大火暴雨都拆不散。”
小山笑嘻嘻,“可不是。”
“你怎么回来了?”
“不舍得你们呀。”
花玛公说:“这两天多得依斯帖及金照料我们,我是打雷也睡得着的人,可是婆婆嫌人多嘈杂,失眠。”
花玛婆忙说:“没事没事,习惯了。”
这时,报馆工作人员也来探访。
小山过去问那小记者:“有无外套?最好是连帽运动衣。”
“我身上这件,还有车厢里也有一件。”
“借用一下,明天还新的给你。”
“谁要?”
“怕公公婆婆晚上着凉。”
他立刻脱下身上那件,又跑去车厢取另一件。讨好漂亮的小女生,是他的重任。
外套送到,小山交到老人手中。
花玛婆婆一直握着小山的手不放。
稍后小山抱着约伯去看雨景。
那大雨一时并无停止的意思,哗啦哗啦一直到水似下。
小山同约伯说:“如下狗下猫般大雨,就是这个意思了。”小约伯煞有介事地点点头。
小山指着天际,“看到没有,那些大块乌云,叫做堆积云,每一块,重量好比几十只大象。”
约伯露出狐疑的样子来,像是说“那么重,还不掉到地上来。”
小山笑,“下边有暖空气把云往上托呀,同飞机在空中飞翔一般原理,这叫做物理,将来你上学,老师会解释给你听。”
约伯忽然皱起眉头,他说:“呵,上学。”像是这个问题已经困扰了他许久。
小山忍不住笑出来。
她忽然明白了,郭思丽曾问她:你恋爱了?可见人家也有点思疑。不错,沈小山爱上了花玛酒庄每一个人,小约伯在内。
这时,哀绿绮思出来,“小山,我的守护天使。”
小山转头,看到她身上衣裳有点脏,便说:“这袋替换衣裳给你。”
她连忙道谢收下。
小记者出来找小山:“我们要回去了。”
小山说:“五分钟。”
她把手提电话交给他们三兄弟。老三松培紧紧抱着小山不愿放开。
回程中雨下得更大,吉普车小心翼翼缓缓驶动,正如气象局所料,泥泞满地。
司机说:“稍后一定滑坡。”
雨里雾气腾腾,可是也看到山上艳红色火焰转为阵阵白烟,更不见天日。
记者们互相报告消息。
“消防员说:这雨要是廿四小时不停,居民可返家园。”
“可是仍然没有电力,电线电塔全部烧毁。”
“真不知道没有水电的日子怎么过。”
“现代人已经被纵坏。”
小记者坐在小山身边,他忽然问:“那是你男朋友吗?”
小山愕然,“谁?”
“那与你吻别的人。”
“呵,那是我三哥。”
小记者忽然放心了,他眉开眼笑说:“这是我名片,你有事请别客气,我随时随到。”小山接过名片。
小记者指着名片郑重地说:“我叫陈大文。”
小山笑,“我认得中文字。”小记者讪讪。
小山道谢下车。
市中心也一般大雨,过去两个月吸收的水蒸气像是在一日之间释放。
小山一按铃余先生就来开门。
小山看见他们也在玩扑克,郭思丽是赢家,面前一大堆筹码。小山不禁觉得大人好笑,这四人忽然成为朋友。
常允珊问:“小山,你同爸爸住还是同我?”
小山想一想,“我到妈妈家小住几天。”原来踢来踢去似无人收留的沈小山,因一场大火,忽然变成矜贵人物。
车子驶上山。开足疝雾灯视线仍然只得一点点。
到了家打开门,小山嗅到新装修油漆味,那种气息似新车皮座椅般,叫人愉快。
屋子不大,但十分舒适。
常允珊把女儿带到楼上房间。
小山脱口问:“业主是谁?”
常允珊噗一声笑,“不会是需要付大笔赡养费的三子之父。”
“奇怪,”小山说:“刚才那间公寓,业主也是女人。”
常允珊叹口气,“你终于发现这个秘密了:中年女子再婚,手中需有妆奁,不然,谁同你结伴。”
小山只觉背脊凉飕飕。
常允珊又说:“年轻女子又何尝不是,否则,你等我置业,我又等你交租,拖到几时去?双方只得一辈子跟父母住。”
“啊,怪不得近年有那么多未婚大龄女生。”
“都不愿吃苦,亦无能力。”
小山疑惑:“我又有无前途?”
“你,言之过早。”
小山累了,脚底走起水泡,她梳洗后休息。
她读了一回报纸,倒在床上睡着。
晚上醒来,看到楼下有灯光,两个大人好像一直没有休息。
大雨也一直不停。
天蒙亮,小山到厨房做咖啡,看到余先生。
他满面笑容,“小山,我接到最新消息,三兄弟与外公外婆可以回家了。”
小山真觉宽慰,“呵。太好了。”
余先生忽然说:“小山,这次真多亏你。”
“我什么也没做。”小山谦逊。
“不,小山,你为我家做了一次最佳催化剂,促使他们三代团结。”
小山笑了,这人很有趣,他比父亲轻松。
“你觉得他们三个怎样?”
小山就是喜欢余君开口三个闭口三个这种无分彼此的亲昵口角。
小山老气横秋地答:“都是好孩子。”
余先生笑笑说:“你一定觉得我们大人处理感情生活一塌糊涂吧。”
小山据实说:“我在报章杂志时事节目中认识这种现象,已觉十分普通。”她反而掉过头来安慰人。
“警方宣布公路有限度开放,我下午开车去看他们,你可要一起来?”
小山还没有回答,只听见身后一声哈欠。
常允珊起来了。没有化妆的脸隐约看得出做过手术的痕迹。
她闲闲斟杯咖啡,添了牛奶加糖,把小山叫到她身边坐下。然后她很客气地对新婚丈夫说:“小山与我不去什么地方,你一个人去办事吧。”
余先生有点失望。
“你听我讲,据说依斯帖也在那里,加上我们,多么复杂,你一人快去快回,方便行事。”
余先生申辩:“一家人行动一致。”
常允珊说:“你有话,讲完了才回来,这次缩短蜜月行程,十分扫兴。”
“家里有事不得不赶回来,下次设法补偿。”
常允珊苦笑:“下次结婚还是下次蜜月?这次假期计划整年——算了。”她挥挥手,“不谈了。”她蹬蹬蹬跑回楼上。
沈小山不相信耳朵。
一模一样的抱怨,与沉宏子在一起时是这种口气,今日与余某人结婚,又是同样的牢骚。换而言之,对方仍然不够体贴细心,还是没有以她为全宇宙中心,不算是永远的裙下不贰之臣。
这就是一般成年女性对伴侣的要求吗?多么幼稚可笑。
余先生对她说:“小山,我出去五金店买小型发电机给他们带去。”他披上雨衣上街。
小山站在檐蓬下看雨景。
常允珊换了便服,站在女儿身后。她轻轻说:“忽然做起标准父亲来,吃不消。”
“你应该替他高兴。”
“那三个男孩不是我的孩子。”
“妈妈,他们有名有姓,他们叫余松开余松远余松培。”
“明是混血儿,叫亨利狄克汤姆不就行了,偏又取这些佶屈聱牙的中文名。”
“妈妈。”
“你的名字多好:小山,笔划简单,发音响亮。”小山摇头。
“还有,那个老大还不是他生的,一并也拉来认作亲儿,这是什么意思?”常允珊牢骚越来越多。
小山知道她有责任引导母亲思路回到正途。“妈妈。婚前你已知道余先生背景,你俩全盘接受对方的过去才结为伴侣,有话那时已应完全说明,今日不得噜噜嗦嗦。”
常允珊怔住。女儿竟教训母亲,而且批判得那样有道理。
小山说:“下午我陪他一起上路,妈妈你呢?”
“没水没电,满路泥泞,我不去,我又没有矿工靴。”
“妈妈,在要紧关头,你需要精神支持他。”
常允珊叹气,“我开支票不就行了。”
“妈妈,来,我们一起去办补给品,食物衣物清水——全部都要。”
“小山,你瞎热心。”
“下雨天,闲着也是闲着。”
小山拖着母亲出去买补给品,装满一车。
“咦,”常允珊奇问:“为什么要买婴儿用品?”
“未来国家主人翁,最为重要。”
第九章
小山把哀绿绮思与小约伯的故事告诉母亲,常允珊也觉得唏嘘。
她们回到家,正好余先生也成功扛着发电机回来。他说:“唏,抢购,五金店挤满人。”
都有亲友在内陆。
一看情况:“你们也去?”非常高兴。
常允珊只得点点头。
“小山,你得向父亲报告行踪,免他担心。”
“是,余先生。”
那边比较简单,那边没有孩子。
可是沉宏子一听便光火,“小山,那边不是你的家,你不用一次又一次去朝圣。”用词仍然夸张惹笑。
郭思丽的声音传来,“小山,我们明天起程回家,我们只得七天假期。”我们这样我们那样 。
小山忍不住开“我们”一个玩笑,“一起到内陆参观劫后余生吧,因为我决定未来四年与花玛家共渡。”
沉宏子沉默,片刻他说:“好,我愿意认识这一家人,思丽,我们一起去。”
郭思丽大吃一惊,“我不行,我是不折不扣的城市人,我——”
沉宏子教训她:“嫁鸡随鸡。”
郭思丽讨价还价,“即日来回,铁定明日返家。”
“小山,你听见了?耽会一起在你家楼下集合。”
“爸,记得带十箱八箱矿泉水。”
“明白。”
他们两家人浩浩荡荡出发。
途中,常允珊还是不明白,“我去花玛家干什么?”
余先生却问小山:“松开立心要与哀绿绮思母子一起生活,你怎么样看?”
小山说:“松开热诚,正像你呢余先生,哀是个美人,家里有那样漂亮的人,看着都舒服,小约伯又静又乖,我从未听见他哭泣,葡萄园那么大,一定容得下他们母子。”
常允珊噗一声笑出来,“我倒要看看这葡萄园是个什么地方,我女儿去打了一个转,忽然变成哲学家。”
“松开会快乐吗?”
“他们那么相爱,当然会幸福。”
“多长远呢?”
小山好不诧异:“余先生你还希望有一生一世的事?”语气老成得像历尽沧桑。
余君却说:“小山,我是他法律上的监护人,我一定要为他设想。”转头一看,小山已经盹着,仍然是个孩子。
雨一直没有停。
一路上树木郁苍苍,常允珊这才发觉这整个国家就是一片无际无涯的松林。她一路欣赏风景,气也渐渐消了。
余君对常允珊说:“松开一结婚,我就荣任祖父了。”能够把别人家孩子当亲生般爱护,认真难得,毫无疑问,他也会那样对沈小山。
“倘若他俩打算做些小本生意,我也希望帮一把。”
常允珊不出声。她已看到烧焦的树林房屋,颓垣断壁,不禁耸然动容。
整条街都烧成灰色一片,可是一座儿童滑梯却完好无缺,仿佛还可以听到孩子们嬉笑声。
常允珊双手紧紧攀住窗框,指节发白。终于,她吁出一口气,颓然倒在车座里。灾场使她渺小,她的喜怒哀乐更加微不足道。
小山醒来,该刹那母女目光接触,彼此得到新的了解。
一路上不止他们的车子,许多居民都第一时间赶回来看故居。他们忍不住哭泣,坐在瓦砾中恋恋不舍,不愿离开。
小山喃喃说:“站起来,重新站起来。”
驶到一半四驱车辆卡在泥泞里,无法动弹,前边车辆主动帮忙,抛出绳索,扯动前轮,一下子拉了出来。
几经艰苦,才到达目的地。
常允珊叹息,“真想不到人类还需要与大自然搏斗。”
小山笑,“育空省渔民往白令海峡捕海产,冰海风浪滔天,每天都拿生命搏斗,比矿工生涯更加危险,是世上最艰苦的职业。”
常允珊说:“城市人仿佛没有什么好抱怨。”
余先生笑,“那也不,水门汀森林危机四伏,公司里不少同事背脊插刀,治安差,交通挤,早上出门,晚上不一定回得了家。”
小山点头。
他们到了。
金站在大门欢迎客人,两只寻回犬蹲她身边。
花玛一家已经第一时间回到平房里收拾。
老花玛亲自出来欢迎,他拖着小约伯的手。
沈小山第一句是“各人好吗?”
“托赖,都好。”
第二句话是“电力恢复没有?”
“正在抢修,三两天内可以正常生活,屋子幸存,真叫我们感恩流泪。”
他们进屋子去,看见依斯帖正与三个男孩说话。
余先生走近,看到前妻,有点迟疑,该说些什么呢,太亲热了,他现任妻子会否不高兴?
又靠小山这帖催化剂。她转头说:“不如先把发电机驳好。”
一言提醒花玛家男人,立刻出去操作。
好一个小山,不慌不忙,微笑着介绍,“家母常允珊,这一位是松开他们的妈妈依斯帖。”
两位女士都顺利下台。都是孩子的母亲,身份有了依傍。
正在寒暄,忽然之间,灯光都着了。大家欢呼起来。
接着,小山的父亲沉宏子与郭思丽带着补给品也到了。
郭思丽大约是受了惊,神情呆滞。金斟一杯葡萄酒给她压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