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妈就是这个脾气。大抵不会改了,强硬性格,已经陪她走了几十年,成、败,都是它,还怎么改呢。
在路口,小山看到余先生的车子回转,她放下心,响号示意。
余先生叫她停车。
小山问:“你还不回去?”
他却说:“你妈妈的世界里,只有她一个人。”
小山忽然笑,“你也是呀,彼此彼此。”
“过节,我习惯与孩子们聚一聚,这是一年一度我这个失职父亲唯一见到他们的时候。”
小山摊摊手,“我帮不到你。”
“我明白。”
他把车驶走。
甚么时代,大人竟望子女帮他们解决问题。简直是反面教材,他们做的,下一代不做,人生已经成功一半。
他们不愿发起家庭团聚,老花玛却出信邀请:“小山,欢迎你到酒庄过白色圣诞,享用火鸡冰酒。”
小山相信余先生与母亲也收到同样邀请。
可是常允珊却说:“小山,我与你到夏威夷潜水。”
“喂,那是你的酒庄呀。”
“我已经允许借出地方,仁至义尽。”
“妈妈只去一天,立刻回来。”
“小山,我不是十八岁无知少女,我清楚自己意愿。”
“这不是说我吗,指桑骂槐。”
“我一个人也可以玩得很高兴。”
“余先生呢?”
“余先生有他自己想法。”连她也叫他余先生。
“你们结婚有多久?”
“明知故问。”常允珊啪一声挂断电话。
没多久,沉宏子这样问小山:“要不要回来陪爸爸过节?”
“你有时间?”
“思丽陪父母到英国探亲,我落了单。”
“你为什么不一起去帮忙担担抬抬?”
“我就是不想一路帮他们看行李找车子改飞机票转酒店房间。”
沈小山笑得呛咳。
“你来还是不来?”
“妈妈也叫我陪她,我忽然成了香饽饽。”
“她也为难,那余某一大堆孩子,连现成孙子都有啦,三代同堂,甚难应付,她事前没看清楚。”
小山不出声。她也不得不承认,老妈选对象,眼光一向欠准。
“你不愿做跟班,郭家放过你?”
“他们有佣人跟着去。”
“郭思丽没有不高兴?”
“岂能尽如人意。”都说出真话来了。
小山说:“我隔日给你回复。”
第二天,她走向图书馆,忽然看到眼前白点飞舞,在亚热带长大的她以为是昆虫,本能伸手去拂,电光石火间她明白了。
是雪花。初雪,轻俏优美,落到一半,又随风往上扬,小山仰起头,欣赏良久,心中赞叹。但是她随即又觉得凄清,低头不语,静静走进图书馆,在那里蹲了一个下午,一直看着窗外若隐若现的雪花。
晚上,沉宏子又找她。
“小山,不好意思,计划改变,思丽不跟父母,她陪我去大溪地,原来我在她心目中,仍占地位,哈哈哈。”
“不相干,你俩玩得高兴点。”
“你呢,小山。”
小山没好气,“老爸,你就别理我了。”她用力挂上电话。
她一个人踏雪出去买晚餐。
天早黑,途人都心急想快点回家,路上人碰人,肩轧肩,平时礼貌不知丢往何处。
小山气馁,半途折回,算了,吃个泡面也一样饱肚,路边小贩却叫她:“热狗,香辣热狗”,小山忍不住买了两只,“可可?”小山又要了一杯热饮。
她站在路边大口咬下,忽觉凄凉,落泪。一边吃一边伤心,吃完一只,另一只放进口袋,走回公寓。
她比什么时候都想念他们三兄弟,尤其是松远。下雪的阴暗黄昏,真叫寂寞的人慌张。
回到家,看到松培的电邮,破涕为笑。
“小山,每个人都应该在北国生活一段日子,没有季节的城市,不能启发思维,你说可是?外公叫我们返酒庄过节,老二已经婉拒,他说酒庄已经易主,他会在春假去探访老人,他现在一间电讯公司做策划工作,薪酬不错,你们最近见过面?他特地去酒庄与你说好,没惊动老人。。。。。。”
小山发呆,忽然她发觉已经坐烂了口袋中的热狗,啼笑皆非。
松远不去酒庄,她也只好留待春季再与他见面。
老三又说:“我真不耐烦做功课,要求烦苛,题目众多,虐待学生,我擅冰曲棍球,欲投考美某间大学体育系,日后必与父亲商量。”
小山吁出一口气。
她终于陪母亲到夏威夷大岛去住了几天,穿嬷嬷裙,戴花环,学徒手潜水。
常允珊的经济情况似乎大好,故此独自度假,毫不介怀,一路与合伙人及同事联络,头头是道。
小山客观衡量母亲。
身穿黑色浴衣坐在泳池旁的她尚能吸引不少眼光,年轻的小山却不知那是因为她就躺在老妈身边。
说穿了,常允珊不过是一个辛苦经营的单身母亲,可是今日社会盛行奖励式教育,政治正确,用词谨慎,像黑人叫美籍非裔人士,迟钝儿叫学习障碍儿童等。故此,常允珊是一名能干独立的时代女性。渐渐她自己也相信了,长袖善舞,建立了小世界,再不伤春悲秋。
小山的潜水师傅,是一个土著年轻人,体内混着四种血液,一个人就是联合国。他长得有一点像余松远,主要是大家都喜欢赤膊。
他说:“最美的潜水地是澳洲北部的大堡礁,百余种珊瑚,千多类鱼。”
大岛风光已经叫小山满意。
假使余松远也在就好了。
师傅带小山去看海底火山熔岩,一团一团,形状活脱像灰黑色枕头。
“看到没有,炽热熔岩自火山口喷出,流入海中,被海水冷却,一块块沉落海底,形成今日模样。”蔚为奇观。
真没想到,如此庸俗乏味的度假地也有可取之处。
常允珊一边听手提电话,一边学土风舞。说得起劲,索性走到棕榈树底絮絮不已。
小山头上戴鸡蛋花环,跟一个中年太太学习款摆。
舞蹈老师有感慨:“土风舞太过商业化了。”
那边常允珊忽然被黄丝蚂蚁咬了一串水泡,尖叫起来。
小山陪她去医生处敷药。
常允珊说:“回去吧,玩腻了。”心急与不耐烦一如少年人。
反而小山说:“我喜欢这里,悠闲清净,只赚一点点钱也可以过得很舒服,孩子们咚咚跳舞,肚子饿了捕鱼烤香饱餐一顿,口干采椰子饮汁解渴。”
常允珊噗一声笑,“孩子,这是夏威夷群岛,不是世外桃源,全美五十州之中以她生活指数最高。”
小山颓然。
“这是你喜欢花玛酒庄的原因吧,你崇尚假自然,放心,那一半股份我会抓得牢牢,将来我骑鹤西去,那份子就是你的。”
“假自然。”
“当然,把你扔到无水电的阿玛逊流域去,你吃得消吗,你是那种窝在沙发里边喝香草奶昔边阅国家地理杂志边叹大自然美妙的人。”
母亲揶揄女儿。
老妈说得对,她们是不折不扣的城市人,一场山火已叫母女目瞪口呆。
过一日她们收拾行李回家。
潜水师傅一直送到小型飞机场。“明年会不会再来?”
“倘若来,一定与你联络。”
飞机前往火奴鲁鲁,常允珊问:“他叫什么名字?”
“基阿奴:一阵轻风吹过山谷的意思。”
“土语很有文化呀。”
回到家门,小山用她的锁匙开门,才发觉门锁已经换过了。这不是好现象。
常允珊若无其事把一条新门匙交给女儿。
“妈妈——”小山担心。
“不关你事,无论发生什么,妈妈是你的妈妈。”
小山不出声。母亲已经把她带得那么远,她还能抱怨什么。
隆冬中她晒得一脸金棕度假回来,手边从来不缺零用钱,见识、阅历、享受,都比一般同龄女子好,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换一个标准普通家庭妇女妈妈给她,沈小山能学到这么多吗。她低下头。
第十一章
第二天一早她在雪中考驾驶执照。
晒黑了的她双眼更加明亮,笑容可掬,印象分十足,虽犯些少瑕疵,考官还是给她及格。
那天老三给她传来许多照片:“你没来,大家都想念你,金尤其垂头丧气,她最爱看你的吃相:像五六岁孩子般,全神贯注,低头刷刷刷苦吃,浑忘世事。。。。。。松远也没来,与你一般怪脾气。哀绿绮思怀孕,松开将为人父,我爸高兴之极,他将赴加州一间建筑公司工作,你与母亲也会跟随吗。”
小山并不知道该宗新闻。她特地去探访母亲。“常女士,余先生将到美国任新职,你可知此事?”常允珊不语。
“你们已届相敬如冰的地步了?”
“他持有美国建筑师执照,处处去得,人随工走,也稀疏平常。”
“你可有打算随行?”
“小山,我俩已经分居。”
小山一听,不禁痛斥:“儿戏!”
常允珊不出声,过一会她轻轻说:“我已厌倦一年搬一次家。我决定不再跟着他四处跑。”
“请再给你们两人一个机会。”小山恳求。
“太费时了。”
“你们怎么像小孩一般草率任性?”
“也许因为我们那一代年轻时无太多自由,所以到今日才放肆起来。”
“胡说,你在六十年代出生,八十年代成长,是都会里最幸运一代。”
常允珊叹口气,“最迷失的也是我们,好日子宠坏人。”
“你要与余先生分手?”
“我俩意见分歧,彼此无法迁就。”
“妈妈,你会叫人笑话。”
常允珊丝毫不在乎:“每日靠我自身捱过,每张帐单我自己付清,我无暇理会人家说些什么笑些什么。”
“余先生是好人。”
常允珊答:“他是好人,我也是好人,沉宏子更加好得不得了。”
“你不可理喻。”
常允珊忽然笑,“家母当年也那样批评我,你外婆倘若在生,你们婆孙一定谈得来。”小山气结。
“小山,你长大了。”
“是,我不再赌气,我改为生气。”
“你放心,我不会再结婚。”
“这算是承诺?”小山惊喜。
“绝对是。”
“这是我最好的生日礼物。”
常允珊猛然想起,这孩子已经十八岁了。她发呆,看着小山好一会,女儿长得与她年轻时相似,一般手长腿长,天生吃什么都不胖,直到三十五岁过后,看着她等于看到自己般。 不知不觉,已经十八岁,算是成年了。
她忽然哽咽,“小山,我知道这两年你过得不顺心。”
小山立刻说:“我很好,任何由父母缴付大学学费而仍抱怨不开心的人都应罚打。”
长大了。
常允珊却不知想起些什么,流泪不止。是她自己的少年期吧。
小山把母亲拥抱在怀中,此刻小山比她高大壮健,体质胜老妈多。
常允珊缓缓说:“原先我不知道,原来余氏心中有一个自私想法:他想结婚后把三个儿子领回,叫我当后母。”小山一呆。
“他与前妻,即是男孩的生母,在一起之际,反而没有这种念头,意图把责任推我头上,其心可诛。”
“妈妈,他们全部成年,松开且结婚。”
“所以更加没有理由把他们拉在一起,他因过去扔下他们内疚,今日叫我来填恨弥补。”
“你有跟他谈过吗?”
常允珊叹口气,“吵过许多次,不愿退让。”
“成年人各有各毛病。”
“忽然明白,我原来嫁了他们一家四名余氏,同一阵线,一人一句,就骂死了我。”
“他们不是那样的人。”
“以免双方说出更难听的话来,我知难而退。”
小山忽然揶揄母亲:“原先,你以为他每个周末都会陪你跳舞到天明吧。”
谁知常允珊坦白答:“每个女人都有此梦想。”
小山却说:“我倒没有。”
“你是一个小女孩。”
“不太小了,已是名老少女。”
“你对伴侣有什么憧憬?”
小山感慨地说出心中话:“能在一起就很好。”
常允珊轻轻问:“有什么理由不能见面吗?”
小山笑起来,“他是一个魁梧的黑人。”
常允珊啼笑皆非,“小心,这不是笑话,不可乱讲。”
小山低头说:“可惜。”
“算了,我曾经失去更多。”
半晌,小山说:“我还有功课要做。”
“不留你了。”
小山出门时发觉四肢僵麻,心里有说不出的酸痛。
母亲又要离婚。这样来回,来回,大半生心血付之流水,真不幸。
她在车里接了通电话。
“小山,我是余先生,允珊说你刚从她家出来,有时间喝杯咖啡吗?”
“我在十三街转角金山咖啡店等你。”
余先生推开玻璃门进来,大衣肩膀上粘着雪,有点苍桑,他的大半生也已经过去了,快要做祖父。
他亲切地与小山握手,“松开快做父亲,你是姑姑了。”
年纪轻轻,两子之父,担子不少。
小山微笑,“我成为姑奶奶啦。”
“小山,但愿你妈妈与你一样亲切近人。”
“家母不是坏人。”
“当然,小山,我不应在你面前说她长短。”
“谢谢你。”
“小山,我将到旧金山工作一年。”
“我听松培讲过。”
“这是我全部通讯号码及地址,有什么事不必犹疑,立刻通知我回来。”
小山相信这承诺是认真的。
“我与你母亲——”
小山微笑,“各人打三十大板。”
他忽然笑了,笑得挤出眼泪,在灯光下,小山看到他发边星星白发。
“小山,很高兴认识你这个可爱懂事的少女。”
“多谢赞美。”
余氏亲自向沈小山交待来龙去脉,安心道别。
他们都是好人,只是,他们都不是好伴侣。
自咖啡室出来,小山更加感慨。
那天晚上,她没睡好,醒了又醒,怕上课迟到,每次都看看闹钟:一点半,三点四十五分,五点一刻,终于,六点廿分,她一跃而起。
梳洗之前,掩着脸一会儿。
小山更衣出门。
父亲电话追上来。“小山,怎么样?”
“我不是每天都有电邮报平安吗?”
“小山,那则电邮用过三十次了,其中一个字‘问候’拼错,你一直也不改正。”
呵,拆穿西洋镜。
“大溪地好玩吗?”
“能丢下电话十天八天真是天大福气。”
关键在十天八天,倘若是一年半载,可能又闷个半死。
沉宏子像是要打听什么:“好吗?”
“很好。”小山不想透露母亲的事。
“小山,我听说他俩已经分居。”
“谁?”小山还是不想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