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小山问:“这个湖,叫什么名字?”
“浣熊湖,那边还有一个鹿湖。”
“你们都担心山火吧。”
“每年都有雷击引起火头焚烧森林事故,今年特别干旱,五月已达红色四级警告。”
花玛家两只寻回犬忽然奔向他们。
“外公叫我们。”
“那回去吧,改天再来野餐。”
他们骑着车子回去,松培挑小路走,忽然看到一片德格拉斯杉林,这种杉树有浅灰绿色针叶,非常美观。
他们两人看到树林下有一对拥抱的情侣。
小山好奇张望。
松培却立刻说:“别看。”他也看到了。
他拉着小山的自行车调头。
小山眼尖,已经发觉那高大的年轻男子正是花玛家的老大松开。
“那是你大哥。”
“嘘。”
他们另绕路回酒庄。
那明明是他大哥,女方肯定是他女友。为什么这样神秘?有这个必要吗。
只听得松培说:“收成后最好下几场滂沱大雨。”
外公在等他们。
“小培,我们去远处看看山火。”他开出一辆吉普车。
小山鼓起勇气问:“我可以一起去吗?”
老花玛答:“你是客人,不可历险。”
又问松培:“见过大哥吗?”
小山没想到松培会这样回答:“没见过,他大抵在写字楼吧。”随即跳上吉普车走了。
小山好不诧异,老三为何推搪?
她回到屋里去,同金说:“分派些工作给我做可好。”
金说:“你是客人。”
“客人也怕无聊。”
“看书读报好了。”
“看得眼困。”
“那么,随我出去晾衣服。”
她们自洗衣机取出大堆湿衣物,到后院去晾在绳索上晒干。
金说:“这样明丽太阳,一小时就可收回衣物。”
晾衣也讲技巧,四个男人的工作服工人裤又大又重,加上被单台布,晾满了后院。
金说:“劳驾你了小客人。”她给小山一大杯冰冻柠檬茶作慰劳。
小山坐在阳光下,有点乐不思蜀的感觉。
在都市里,唯一可走的路便是出人头地,咬紧牙关往上爬,并无选择。
可是在这里,与大地打成一片,即可其乐融融,清风明月镜湖阳光,均免费享用,何用太过辛苦。
小山到了才三天,价值观已经转变。
金说:“我初到此地,年纪也与你差不多,一直帮人做管家保母,主人家善待我,跟着花玛,已有三十年。”
“你看着他们三兄弟出世?”
“老大除外。”
“老大也不过廿岁出头呀。”
金笑,“当时我不在场。”
“老大的女友是谁,长发披肩,身段苗条,一定是个美人,也是酿酒师吗?”
金诧异,“你见过她了。”
“是呀。”小山还想说下去,忽然想起,闲谈莫说是非,立刻禁声。
“屋里还有事要做,我们自己做冰淇淋吃,来。”
金带着小山进厨房,取出奶油细沙糖及一大包粗盐,抬出古老的搅拌机器,先把冰与盐座好,再把材料容器放在冰上,关好盖,开始摇机器的把手。
小山说:“嗯,十分科学化,盐可降温,把冰的温度降到零下,这是低温物理呢,据说冰淇淋由蒙古人发明:他们有的是冰,又有许多乳酪,后来,由东游记作者马可波罗带回意大利,所以意大利的奇拉多也十分美味。“
金微笑,“你不说,我还以为冰淇淋是日本人发明的呢。”
金是韩裔,自然也吃过日人苦头。
小山答:“他们只想霸占丝绸及造纸发明权,倒是没想到冰淇淋。”
正在笑,后门一开,花玛祖孙回来了。
小山吓一跳,只见老三一脸煤灰,老人也好不了多少,混身汗湿,颓然坐下。
金急问:“怎么了,你们去过什么地方?”
老人洗一把脸。
“我们到山那边巴利埃区观察。”
“火烧成怎样?”
老三答:“比想象中坏十倍。”
“啊,控制住几成?”
“控制?火势一日以数平方公里那样蔓延,这几日吹东风,已逼近巴里埃百年老木厂。”
“什么?”金吸进一口气。
“小培略走近一点,即被消防人员赶走,你看他头发眉毛都险些被热气烤焦,灾场中心温度高达摄氏千余度。”
小山张大了嘴。
“我在甘禄住了五十年,从未见过这种场面。”
金说:“天气真的反常。”
“老大同老二回来,说我想见他们。”
“什么事,外公,记得我也有份。”
老农答:“他俩是受过训练后备消防员,此刻是出一分力气的机会了。”
沈小山肃然起敬。
这才叫是一个社区。
松培说:“柏树与杉树等闲三十尺高,可是火头鼠到树梢,喷上半空争取氧气燃烧,像通红一座山似压向消防员,几百人看去像蚂蚁,一般彷徨无助。”
金不出声,跌坐在椅子上。
“西边是一列百来户高级住宅区,居民大感惶恐,已利用泳池水淋湿屋顶以防万一。”
“不至于吧。”
老花玛叹口气,“只得走着瞧。”
金吁出一口气。
小山想问:那么,葡萄园呢?她硬生生把问题吞回肚中,兆头欠佳,不问也罢。
金说:“冰淇淋做好了。”
另外有两把声音说:“我要一大碗。”原来是松开及松远回来了。
自制冰淇淋甜滑轻软,与街上现卖的不大相同。
松开忽然轻轻说:“小山,央你做一件事。”
“没问题。”小山觉得荣幸。
“尚有半桶冰淇淋,请你帮我送到路尽头小屋去。”
“给谁?”小山好奇。
这时,他外公叫:“三兄弟过来,我有话说。”
老大露出略为逼切的眼神,小山连忙点点头,他放心了。
小山挽起冰淇淋桶往路尽头走去。
林子边有一条小溪,已经干到看见石卵底,溪畔有一间小木屋。
谁,谁住这里?
她走近已经有狗吠叫起来。
小山看到两只孔雀朝她走近,一只雄的忽然开屏,像是与客人比美。
小山笑了,太有趣啦,孔雀当鸡鸭鹅那般饲养。
大门打开。
呵,是她。
小山见过她,她是老大的女朋友,在林子里亲热那个,近距离看,更深觉是个美人:高挑身段,丰胸细腰,大大褐色眼睛,欧裔雪白肌肤。
小山笑着把桶子给她,“叫我送来呢。”
她笑脸像花朵般绽开,伸手接过,转过身子去叫:“约伯,约伯。”
谁是约伯?
只见一个小小男孩咚咚咚跑出来。
小孩只得两三岁,尚未及入学年龄,可是十分精灵,一见就知道是好吃的来了,雀跃拍手。
美少妇说:“我儿子约伯,我叫哀绿绮思。”
小山吃一惊。
她已婚,有一子。
少妇轻轻解释:“我丈夫工伤辞世已有三年,他没见过约伯,我是寡妇。”短短几句话,已是一个女子不幸的半生。
小山不知说什么话才好。
“松开叫你来?”小山点点头。
“你是松开的妹妹吧。”小山又点点头。
“劳驾你了。”
她把冰淇淋勺出,把冰桶还给小山。
小约伯已在大快朵颐,吃得一脸一身,非常快活。
“我告辞了。”
小山不便多话,她缓缓走回花玛家。
经过后园,看到晾出衣物已干,她取来藤蓝把衣服收起折好,捧回屋内放妥。
金赞道:“真是生力军。”
小山想开口,却有点踌躇。
“怎么了?”金一眼看出女孩有话想说。
“这个城镇,似世外桃源。”
“多谢赞美。”
小山回房看书。
稍迟她与父亲通了电话。
——“看到许多从前未见过的人与事,大增见闻,余氏三兄弟友善礼貌,十分有教养,与外公外婆亲厚,我与老三谈得来。”
她又与母亲联络上。
“可是已经注册?”
“需轮候一个星期。”
小山问:“紧张吗?”
没想到常允珊会叹口气,“被你猜中。”
小山笑出来。
“小山你心情比从前好。”
“是,小城空气水质食物都对人有益。”
“三兄弟可客气?”
“他们肯定是好孩子。”
“既然已经认识他们,我不妨对你说,老二与老三才真正是余家孩子。”
小山一时听不明白,“什么?”
“老大不是余君所生。”
小山好不讶异,“他是谁,他是领养儿?”
常允珊苦笑:“是这样的:花玛女士在嫁余君之前,已经有一个孩子,他就是老大。”
小山呵地一声。她心中忽然无比同情余松开。
“花玛女士后来添多两个孩子,为着方便,把老大也改姓余,你懂了吧。”
“明白,松开与弟弟们同母异父。”
“你知道他们名字?你真好记性,亏你了,他们名字古怪难记。”怎么会呢,怕是她对现任丈夫前妻子女有潜意识抗拒。
常允珊又说:“花玛女士又再次结婚。”
小山忽然这样说:“那也很好,一次归一次,绝非烂帐。”
“喂,你懂什么?”
“有些女子一辈子称小姐,也不见得没有男伴。”
“你喜欢他们,也是一种缘分。”
“我自己没有外公,叫花玛先生外公,份外亲切。”
“那你是去对了,电传照片中你晒得一脸通红,当心皮肤损伤。”
“我不怕。”
常允珊叹口气,“‘我不怕’这三个字是少年人最爱用句子,阻止不了,你自己小心。”
“明白。”
母女停止对话。
这时老三过来叫小山:“外公请你也来。”
小山好奇,跟着他出去。
只见老花玛在后园草地上摆了一张长桌,铺上雪白台布,桌子上放着三瓶葡萄酒。
“小山,过来试花玛酒庄的新酒,请多赐教。”
小山受宠若惊,十分欢喜。“不敢当,不敢当。”
只见三瓶酒颜色完全不同,在阳光下煞是好看。
花玛指着粉红色瓶子说:“这是白色禅芬黛,我们试一试,松开,开瓶。”
老大手法熟练,开了瓶塞,把酒斟进杯子里,那酒色像宝石般闪烁。
大家轻轻嘬一口,荡漾杯子,嗅嗅酒香,又再喝一口。
“小山,请给点意见。”
小山一本正经,像品酒专家似说:“新鲜、活泼,有橡木味,含杏子香,及梨子清新,最适合配奶油汁鸡类主食,感恩节喝它最好。”
老花玛听了乐得大笑,立刻说,“听听,这孩子多么识货。”
老三朝小山夹夹眼。
他们的外婆也出来了。
“喝口水,清清口腔,再试花玛酒庄的镇山之宝。”
小山见那是一瓶琥珀色的梅洛。
“我们每年只产一万箱梅洛,得过卑诗省比赛第一名奖,远近弛名。”
“用何种葡萄?”
“园内种植十种葡萄,包括阿基利亚——那是一种大颗匈牙利级葡萄。”
老三笑,“小山问与答均头头是道。”
外婆说:“你们要加油啊。”
老大斟出梅洛酒。
小山嘬一口,“惊为天人,”她语气夸张:“充满活力的樱桃及覆盘子香气,兼备黑加仑子芬芳,优雅如丝绒般质感最适合配肉享用,这瓶酒售价如在二十元以下是真正优待顾客。”
老花玛大乐,“嘿,它售价才十六元九角九分。”
这次连老二都说:“小山真会说话。”
“最后一瓶,是花玛的莎维翁。”
小山说:“我爱喝这个。”
“你小小年纪怎么懂得品酒?”
“家父嗜酒,我耳濡目染。”
小山尝一口莎维翁,又有话说:“美丽的金色葡萄酒,带香草及橡木味感,具欧陆风味,配海鲜夫复何求。”
花玛非常高兴,呵呵大笑。
小山问:“没有夏当妮吗,没有宝珠莉吗?”
酒名真正美丽动听。
“我们有苹果西打。”
小山叫出来:“西打伴芝士面包已经足够。”
谁知金捧着一壶苹果酒走近,“来了来了。”
一家人兴高采烈。看得出他们真为这几只本地葡萄酒骄傲。
小山有喝过品质更好的酒吗?
她侧着头想一想,没有,管它是法国波多或勃根地,甚至意大利利塔斯肯尼,名牌如罗斯齐,或者还不及花玛园子的土酒。
她举起杯子,“健康、快乐。”
老花玛拥抱小山一下,“多谢你的祝愿。”
这时,老大取过两瓶葡萄酒想从后门出去。
冲突开始。
他外婆问:“去那里?”
老大只说:“散步。”
“别又走到那寡妇家去吧。”
老二与老三连忙精灵地避开。
老三朝小山使一个眼色,小山跟在他身后。
只听得老大分辩,“外婆,她有个名字,叫哀绿绮思。”
“我知道,她还有个遗腹子叫约伯。”
“为什么慈祥和善的外婆不能容忍她们母子?”
老二轻轻走出前门。
小山问:“你呢,你又去何处?”
“同学家。”
“早些回来。”
老二取笑小山:“什么地方来的小外婆。”他开着吉普车出去了。
小山坐在山坡看风景。
老三用手一指,“新月左上方是木星。”
小山答:“今年木星与金星都明亮。”
“我们外公来自白俄罗斯,本姓史特拉文斯基。”
“呵,与著名音乐家同名。”
“移民后外公应主流文化更改姓氏,我母亲不以为然。”
“他们只得一个女儿?”
“是,但母亲也不想承继酒庄。”
“人各有志。”
老三看着小山,“你仿佛事事处之泰然。”
“不不,我不是顺民,我曾经愤怒、失望、悲痛、彷徨、怨对,我甚至想采取报复行动,叫父母痛心,可是,都熬过去了。”
“你很成熟智慧。”
小山摊开手,“我们能做什么?生活必需继续。”
老三忽然问:“你还相信婚姻吗?”
“我还没想到那么远。”
老三抱怨:“看他们,一塌糊涂。”
小山拔刀相助:“老大松开并没有错。”
“外公外婆不喜欢那女子,他应另选一个。”
小山没好气,“你以为选购电视机?三十七寸投射型不好就另挑外浆超薄型,要不,看六寸液晶小银幕。”
“外公外婆难道有错?”
“他们也没错。”
“那么,是社会的错。”
小山说:“全中。”
“你真滑稽。”
“不能哭,只能笑。”小山长长叹口气。
“我不明白这个说法。”
“你想想,哀绿绮思岂不是一个值得同情的女子。”
“她是寡妇,靠政府援助金生活,没有职业,时时有陌生男人上门为她修茸屋顶沟渠之类,年纪又比松开大许多,婆婆说她再也想不到有更坏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