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葡萄成熟的时候 page 7 作者:亦舒

  “出来坐一会,我点了蚊香。” 

  小山陪他坐下。 

  她不觉轻轻发牢骚:“看,把所有从前生下的孩子都像鸡鸭鹅那样赶到一起,他们又结婚去了。” 

  “他们有权寻求快乐。” 

  “我们的快乐呢?” 

  “我们已经长大,大可寻求自己的幸福。” 

  “你比我豁达。” 

  老三笑:“女孩子能做到你这样,已不容易。” 

  “乡下人才看不起女子。” 

  “因为在地里,女子力气的确不及男丁。” 

  “在你学校里呢。” 

  “哟可怕,女生连理科成绩都胜我们多多,十指灵敏,心思缜密,把男同学挤出局。” 

  “嘿!” 

  他们抬起头,山坡那边,全是暗红一片。 

  小山说:“真诡异可是,仿佛地狱之门开启,诸魔蠢蠢欲动。” 

  “小山,你口齿伶俐,没有人会比你形容得更好。” 

  “谁在这里说话?” 

  纱窗推开,老大出来。 

  “大哥坐这里。” 

  松开也没穿上衣。 

  男性就是这点占便宜,坦荡荡,赤裸裸。 

  “天气极热。” 

  “你看,万里无云。” 

  “这些日子吸收了的水蒸气,一下子都释放出来,又会大雨成灾:冲坏桥梁公路,交通中断。” 

  老二的声音传过来:“大哥说得似天灾人祸,民不聊生。” 

  碰巧他也只围着一条大毛巾。 

  大家都睡不着,索性围着吃水果聊天。 

  小山轻轻说:“大哥快结婚了吧,走近你俩,都觉得你们深深相爱。” 

  松开不讲话。 

  松远鼓励他:“勇敢争取。” 

  松开说:“我与你俩不同,你们的父亲就在眼前,有商有量,我老觉得在此寄居,需加倍懂事。” 

  小山意外,“那我呢?” 

  松开说:“小妹,你父母天天追着嘘寒问暖,大不一样。” 

  小山取笑他,“但凡一个人,没有什么就想要什么,廿多岁还希望妈妈唱安眠曲?不止是大哥,我也这样:十岁八岁还自称宝宝:‘宝宝肚子饿了’,‘宝宝不会做功课’,美好的童年的确叫人恋恋不舍。” 

  松开也笑。 

  他说:“哀已在咖啡店工作,生活正常,体质较前进步。” 

  小山扫一扫手臂,夜深,有点凉意。 

  “去睡吧。” 

  第二天一早,小山看到三兄弟准备到地里工作。 

  她梳洗完毕扑着跟出去,只见收成车上大木箱载满一串串葡萄。 

  外公说:“这些全用来酿汽酒,即统称香槟,在瓶中发酵的葡萄酒,少量制作,用人手转瓶,酿成后供亲友享用。 

  小山看着丰富的收获,不禁心花怒放。 

  外公说下去:“余下的留着做冰酒,过了初冬再摘。“ 

  这时老二走过来,忽然抱起小山,把她扔到葡萄箱里。 

  小山呵呵大笑,乐不可支。 

  触鼻全是水果香,她取起一串葡萄往嘴里送,自觉像葡萄仙子。 

  外公说:“这里没你事,小山,你帮金送糕点到消防站去吧。” 

  金驶着车子过来,见小山白衬衫上印满淡紫葡萄汁,像一种扎染花纹,煞是好看。 

  车厢载着好些鸡肉饼蛋糕面食,天天运,日日清。 

  小山说:“乡镇居民仿佛一家人,在城市中,邻居互不瞅睬。” 

  金说:“所以我不愿意住城市。” 

  小山看到工人在葡萄园范围外挖防火沟。 

  金说:“工程已差不多了。” 

  小山看到沟道有三尺宽。 

  她不敢出声。 

  金这时说:“这场火非比寻常,火舌足高十尺八尺,真要卷过来,恐怕挡不住。” 

  小山连忙说:“不,不会烧过来,山顶石岩是天然屏障。” 

  “你听谁说的?” 

  “众消防员。” 

  “呵,这可叫人略为放心。” 

  “他们也说半个世纪未见过这种火灾。” 

  一路只见疲倦憔悴疏散居民重返家园,看到她们,自车窗探头出来。 

  “可有食物?孩子们肚饿。” 

  小山连忙下车,用篮子载满糕点及果汁清水递过去,暂时把小货车变作食物站。 

  “花玛酒庄,多谢你们。” 

  车子一部部停下来,交换消息。 

  “布朗家失窃,电器全被人偷去,趁火打劫,尤其可恶。” 

  “警报暂时解除,总算可以回家洗澡,小女不见了一只花猫,晚晚哭泣。” 

  “我家的狗也在忙乱中走失,希望它会回来。” 

  各人不胜唏嘘。 

  有人忽然说:“喂,遭遇这场世纪大火,我们却性命无恙,你说是否大幸?” 

  大家又振作起来,“快回家通知亲友,家母八十多岁住在阿省,担心得睡不着吃不下。” 

  一班人散了,另一伙又停下车来。 

  他们拿来一只玻璃瓶,吃了食物,随意付款,放入瓶中。 

  忙了整个上午,食物派完,她们回家。 

  瓶中款项,捐到消防站。 

  顺路经过,金建议去探访哀绿绮思。 

  一推开咖啡店门便看见她。 

  美女即美女,叫人眼前一亮,她秀发如云,穿白布杉黑裙,宛如吉卜赛女郎,正忙着写单子,客人与她搭讪,她低头不理。 

  金与小山坐下。 

  她开心地迎上来。 

  “两位喝什么,算我帐上。” 

  小山忽然伸出手,替她扣好胸口纽扣。 

  金说:“我特地来请你到花玛家帮忙,我巴不得有四只手,工夫来不及做。” 

  哀只是笑笑不出声。 

  “一杯香草奶昔,一杯咖啡。” 

  她一走开,金就说:“抛头露面,有什么好。” 

  小山诧异,“你应当鼓励她呀。” 

  金付了帐,给丰富小费。 

  哀绿绮思追上来。 

  她握住金的手,“在这里我是自由身,有上下班时候,劳力换取薪酬,没有恩,也没有怨,在花玛家,我仿佛是个戴罪立功的人:婆婆给我一个机会,我得做足两百分,小心翼翼,步步为营,再也不能行差踏错……” 

  小山不住点头,她完全明白。 

  金也不禁动容。 

  “那是多么辛苦,连带约伯也失去自尊,我有过失吗,当然有,我已承担后果,我不想向任何人解释交待,你们放心,我会振作,但,我不会寄人篱下。” 

  小山泪盈于睫。 

  没想到这标致女子吃了那么多苦头仍然坚持一副硬骨头。 

  “我会好好过日子。” 

  金点头,“我们去看约伯。” 

  哀绿绮思回到咖啡店去工作。 

  金看着她的背影,“她有道理。”叹口气。 

  小山忽然问:“我呢,我是否软脚蟹?” 

  金拍拍她肩膀,“小山,读完书再论英雄。” 

  小小约伯在托儿所幼儿班学绘画。他认得小山,走过来招呼。 

  老师有点犹疑:“是约伯的朋友?”她不放心。 

  金说:“我们只逗留三分钟。” 

  她们与约伯紧紧拥抱。 

  一会她们就走了。 

  车子驶回酒庄,她俩看到一辆陌生出租汽车。 

  金也警惕,“咦,谁?” 

  有人走出来,“金,连我你都不认得了。” 

  小山定睛一看,只见一个金发中年女子站门口,穿着过窄套装,尖下巴,大眼睛,笑起来许多鱼尾纹,可是仍有一分俏丽。 

  金叫出来:“依斯帖,是你。” 

  女子哈哈笑着与金握手。 

  这可是个大熟人,谁? 

  女子转过头来看着小山,“我是花玛的女儿,三个男孩子的母亲。” 

  小山呆住。 

  呵,花玛家大小姐回来了,好不凑巧。 

  “家里真舒服。” 

  女子赤足,手上拿着一瓶葡萄酒。又问:“你是松开他们的朋友?” 

  小山向金使一个眼色。 

  金连忙说:“这是沈小山,是松开他们的妹妹。” 

  女子一楞,“妹妹?我有生过你吗?”她大笑起来。 

  小山这时更加明白为什么哀绿绮思不愿到花玛家生活:实在太不方便。该刹那,小山也决意回家去。沈小山,应当住在沈家,在别人家里,始终是外人。她竟到今日才明白这个浅易道理,难为父亲多次警告她。 

  女子忽然醒悟:“呵,我明白了,你是我前夫现任妻子的女儿。” 

  小山不知说什么才好。 

  这时,面色铁青的花玛婆婆在门口出现。老人一开口便说:“这里不欢迎你。” 

  小山意外。 

  那依斯帖也怔住,半晌她说:“我累了,我想回家休息,看看孩子。” 

  老人仍然只有一句话:“这里不欢迎你,孩子们也不需要你。” 

  “我是你们的女儿。” 

  “你并没有把这里当一个家。” 

  “我姓花玛,是花玛家唯一女儿。” 

  老人固执地瞪着女儿,握紧拳头,“花玛家每一个人都为这个家出一分力:我们两老、三个男孩、金、小山、田地里伙计们……都是家中一份子。” 

  女子瞪着老母亲:“你想赶我走?” 

  花玛婆对金说:“招呼她吃过午饭送她走。” 

  女子跳起来,“喂。” 

  花玛婆头也不回走出门去。 

  女子颓然,“她一直那样对我,自十六岁起,我回不了家。” 

  金与小山都尴尬得说不出话。 

  女子用手托着头,“每次我走投无路回家来,她都拒绝我。” 

  金只得说:“今日有新鲜烤羊肉。” 

  小山刚想走开,被依斯贴叫住:“你也一起吃吧。”小山只得坐下。 

  她又开了一瓶葡萄酒。 

  小山想说:你还要开车,酒后不便驾驶。但,沈小山是谁呢,人家好歹是长辈,哪由她多管闲事。 

  小山如坐针毡。 

  依斯帖边吃边诉苦:“其实我做错了什么?我是个专一的人,从不脚踏两船,每次诚心诚意结婚生子,可是事与愿违,渐渐产生分歧导致分手,我母亲却不原谅我,她是清教徒,她毕生至大成就是‘我只结一次婚’。” 

  小山不由得微笑。 

  “他们没把我写在遗嘱上,我知道。” 

  小山忽然轻轻说:“好子不论爷田地,好女不论嫁衣裳。” 

  “你说什么?” 

  小山婉转把中文解释给她听。 

  那外国女子忽然明白了。她又微笑起来,“小女孩,你很聪明。” 

  “这是我们古人的箴言。” 

  “我不应抱怨,我已经四十,应当比你智慧。” 

  她喝尽杯子里葡萄酒。 

  “花玛产品越来越精。” 

  “你淋浴休息一下吧。” 

  她用双手抹脸,“我一定又脏又油又累。” 

  “你自东岸来,舟车劳顿。” 

  “公司裁员,我又丢了工作,男友怂恿我回来酒庄求助……”她忽然伸一个懒腰,“你爸好吗,三个男孩子好吗?” 

  小山立刻轻声否认:“他不是我父亲。” 

  “呵,那么,你叫他什么。” 

  “余先生。” 

  “你们还没见过面吧,他不会接受这种称呼。” 

  小山轻轻笑一声。 

  “你很倔强。” 

  金这时走过来,“依斯帖,你休息一下吧。” 

  她赤着脚走上楼去。 

  小山看着她婀娜背影喃喃说:“又一朵流浪玫瑰。” 

  “早年真是美女,一把金发闪闪生光,如今,叫生活糟蹋得憔悴。” 

  金停一停,叹息:“谁不是呢。” 

  伊人脚底脚跟上已长满老茧。将来,沈小山也会那样吗?小山打了一个冷颤。 

  第七章

  这时老三一边抹汗一边进来,“小溪镇已化为灰烬。” 

  金一震,“你说什么?” 

  “我带你们去看,昨夜风向一转,火势扑向镇上,幸亏居民已经疏散。” 

  小山说:“松培,你母亲回来了。” 

  金说:“小溪镇有我的朋友,我得去看看。”她奔出门去。 

  松培问小山:“谁回来了?” 

  “你妈妈依斯帖。” 

  老三像无动于衷,“我们先去小溪镇。” 

  小山意外。她以为他会奔上楼去急急与生母拥抱,甚至痛哭失声,一诉怀念之情。 

  小山记得她每天放学都要与母亲依偎一番:午餐在饭堂吃了什么,体育堂摔痛了膝头,同学张小明邀她去生日会……当然,那是天天见面的母亲。 

  余松培可能已经忘记生母容貌。 

  他驾驶吉普车往公路。 

  一路上满目苍痍,金只能发出类似“呵”,“呀”的声音,瞠目结舌。 

  小山瞪大眼睛,刺激性焦烟充满空气,她落下酸泪。 

  居民回来了,他们站在灾场,震惊过度,只会发呆,手足无措。 

  小山从未见过这种场面,更不知如何形容。 

  她一直以为火灾之后,房屋会剩下烧焦支架,可是此刻她只看见遍地瓦砾,小镇像被炸弹炸过,金属被熔成扭曲一堆。她一步一步向灾场走去。 

  这时,她看到更诡异的景象。在焦土瓦砾堆中,忽然有一间完整房屋,连外墙都没有熏黑,一面国旗,完好地在微风中飘动。那户房屋的主人呆住了,站在门前动也不动。 

  半晌,她问小山:“你可看到我面前的屋子?” 

  小山点点头。 

  她又问:“几号?” 

  “三八四。” 

  “我的天,真是我的家,她还在,我的家还在!” 

  她连忙掏出锁匙,开门进屋。她没有发出欢呼声,相反,她大声哭泣。 

  小山走到另一边去。 

  有几个壮汉在瓦砾堆中寻找失物:半只洋娃娃、几页书、照相架子。。。。。。那样大个子也忍不住流泪。 

  一只狗走近,可是找不到主人。呵丧家之犬。 

  小山惘然蹲下,在地上拾起一只毛毛熊玩具。 

  她用手擦脸,该刹那感觉如尖锥刺心。 

  人类的建设竟如此不堪一击。 

  金找到她朋友的屋子,可是只看到一只烧焦了的洗衣机。她大惑不解:“家俱呢,楼梯呢?” 

  这时,有记者及摄制队前来采访,他们也呆若木鸡。 

  松培唏嘘说:“我们走吧。” 

  回到家中,看到老大与老二坐在他们母亲面前。 

  只听见依斯帖说:“你们三个打算承继酒庄?” 

  老二笑笑,“酒庄未必交给我们。” 

  依斯帖诧异,“那给谁哦,无人可活到一百岁。” 

  “日本人极有兴趣。” 

  “售予他们?” 

  老大咳嗽一声,“那得问外公外婆。” 

  依斯帖微笑,“对,我是外人,不便与我说。” 

  一眼看到老三,“唷,”意外惊喜,“松培你长这么高了,三兄弟数你最像华人。” 

  老大尴尬,他生母像是忘记他根本不姓余,他没有华裔血统。 

  看到儿子她还是很高兴。 

  她叹口气,“都是大人了。” 

  她有三分醉,话相当多。孩子们的喜怒哀乐,她却完全不知晓。 

  然后,她坚持要走。松开他们也不留她,任她把车驶走,来去就似一阵风。 

  小山轻轻问:“为什么不请她多住几天?” 

  松开答:“她不惯,我们也不惯。” 

  松培忽然问:“上次见她是什么时候?” 

  “前年感恩节。” 

  “一年多两年了。” 

  大家搁下话题,各管各去做事。 

  这样好客的一家人,对至亲却如此冷淡。 

  回到楼上,小山发觉她的手提电话响个不停。她去接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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