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果如他们所言,她在不知不觉间把心中的喜怒哀乐全染进布里去了吗?
「情人草……被我躇蹋了。」宝雀喃喃自语,心情仿佛跌进更深的谷底。
「情人草做的染料已经用完了,我看就先用别的草药代替吧,否则哪能赶在今天把这面屏风完成——咦!黄姑娘你要去哪里?」小铁见宝雀提了篓子就要出门,连忙拉住她。「你该不会又要上山找情人草吧?现在时候已经不早了,你的身子又还没完全好,不要赶著上山吧?」
「要染出最漂亮的夕阳,一定要用情人草,是爹说的。」宝雀拨开小铁的手,迳自推开了染房的门。「我……想要赢得织染大会,重振万彩染坊,不再让人欺负……我必须染好每一面屏风,所以……我会采情人草回来,重染这块布的。」
「那……那你等乐爷回来再一起去吧,让他陪著你。」
「小铁,」站在门口的宝雀僵著身子,几番欲言又止後,哽咽的声音终於从垂著的脸底下传了出来。「你不要告诉他……我上山采情人草去了,因为从今以後,我都不要他陪了……再也、再也不要了……」
*** 凤鸣轩独家制作 *** bbs.fmx.cn ***
观云山中,宝雀背著篓子沿著山溪往源头爬去。之前采到情人草的地方已无情人草的踪迹,宝雀不愿放弃,继续往上找寻。
不知过了多久,宝雀溯溪而上,寻至一山壁旁,左边是竹林森森荫清源,右边则是一短崖,底下谷水潺潺,木落翩翩,是她一个时辰前走过的地方。山涧绕壁而出,宝雀弯身想沾取些沁凉溪水擦汗,却发现自己又忘了带手绢在身上。
「你这家伙怎么老是不带手绢在身上?到底是不是姑娘家啊?」
宝雀愣了半晌,直到发觉眼眶又酸了,才猛然甩甩头,要把他那张笑脸从脑海中甩掉。「可恶的家伙,不要再让我想起你……」抓起小石子用力扔进水中,溅起一阵水花,水珠纷飞之际,她看见了那藏在山壁边的芳草倩影——「情人草!」
宝雀立刻涉水奔了过去,但一踏上那湿软的泥土便脚底一滑、重心不稳的往前扑倒。虽然沾染了一身泥巴,但她的手也刚好构著了情人草。一把摘下情人草握在手里,再看看身旁就是断崖,她不禁要庆幸自己的幸运。「好险……」
「宝雀!宝雀!」呼唤的声音由远而近,令宝雀心中猛一大跳!不久後,果然见到那抹熟悉的身影朝她奔来。「终於找到你了!」白乐天气喘吁吁,仿佛一口气从山脚跑上来似的。「累死我了,你怎么跑这么高来……还搞得一身狼狈!」
「你——」宝雀目瞪口呆的看著就算累得跪倒在地也依然丰姿潇洒的白乐天,再看看自己一身泥巴杂草……「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你怎么每次都找得到我?」她刚刚可没遇到什么能指认她的樵夫猎户啊。
「笨——蛋。」白乐天坐在地上,露出得意笑容。「你看看你篓子里装了什么吧,我就怕你哪天又自己偷偷跑上山去,所以略施了点计谋,以防万一。」
宝雀将背上的篓子取下来看,赫然发现篓子里头装了一个破了个小洞的布包,许多细细的红色粉末从破洞里露了出来,穿过竹篓的细缝、洒在地上。
「你一边走,茜草粉便一路帮我铺了条红色的路,让我有迹可循,这样就不怕找不到你了。」白乐天笑道,但见宝雀眉头紧皱,看也不看他一眼,他便软了口气,轻声问道:「你怎么了呢?小铁说——」
「小铁?」宝雀恍然大悟,眼泪忽然夺眶而出。「小铁你这个叛徒!」
「你……你不用这么生气、气到哭了吧?」白乐天有些哭笑不得,过来要拉住宝雀,却被她执拗的挥开。「小铁只是怕你一个人上山不安全,才会跑来告诉我的,你不要怪他。瞧你,一身泥巴脏死了,还满脸鼻涕眼泪的。」
宝雀挥开他递过来的帕子,睁著一双泪眼瞪著他。「我生气、我伤心,关你什么事啊?你不要老是阴魂不散的跟在我後面好不好?!」
白乐天微愣,望著她不比往常的怒容,他忽然有点担心。
「小铁问我,是不是跟你吵架了?还是我做了什么让你不开心的事情……我说没有啊,而且你跟我说好了,如果你很伤心、很生我气的时候,你只要看看那个小鸟荷包,想想我的小狗荷包,然後就会不生气、不伤心了。」
「不准你再提小鸟荷包了!」宝雀哽咽喊道,忽地从脖子上一把扯下了那个金色小荷包,举到白乐天面前。「不如跟我说说这个荷包吧!这个金色荷包,你是不是也有一个?一模一样、成双成对的!」
白乐天一见到宝雀手里的金色荷包便愣住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只是他没料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这么突然——
「既然你都知道了,我就没有再隐瞒你的必要……」白乐天轻声道,缓缓从领子里拿出了自己的金色荷包来。「的确是一模一样,成双成对的。」
两个荷包并举著一看,果然是相同的金彩流云缎面、相同的富贵吉祥花。
「这对荷包,代表著白黄联亲,永结友好——代表著咱们俩本有的婚约……」
「所以,嬷嬷她们说的都是真的了……」仿佛是连最後一个能让她从恶梦中醒过来的机会都没有了,宝雀觉得恍惚,觉得失去力气,甚至当一阵忽然卷来的强风将她手里的金色荷包吹落山谷,她也像是完全没发觉般。
「宝雀……」白乐天见她那失魂落魄的模样,心中紧揪。「我们白家背信忘义,在万彩染坊遇难时不但不伸手援助,甚至因此毁弃婚约,这一切都是我们的错。我爹虽已过世,但我依然要代替他跟你们道歉——真的很对不起,请你原谅……」
「你要我原谅什么呢?你爹跟我爹之间的恩怨,本来就与我无关。我有我的日子要过嘛,我根本就不在意的。」泪垂两颊,宝雀难掩心中激动。「我在意的是你啊,白乐天!是你啊!你究竟是为了什么才说喜欢我的?为了什么……」
宝雀声嘶力竭的哭喊令白乐天感到震惊。除了隐瞒她这件过往,他还做了什么害得她这么伤心?他不明白,他到底做错了什么?「宝雀……」
宝雀哭得身子都在发抖了,白乐天想要拥抱住她,却被她用力推开!挣扎之际,宝雀脚底下泥土湿滑松软,她一个不稳,竞就随著崩落的土块滑落山崖!
「宝雀!」白乐天即时抓住了她的手腕,却被她一起拖下山崖,眼见崖顶就快消失在眼前,他情急之下只能猛抓住垂在崖壁上的藤蔓,一手拖住两人不往下坠。「宝雀、宝雀!你没事吧?你抓紧我不可以放手,抓紧我!」
宝雀感觉他紧抓著她的手腕抓得她都痛了,根本不容她松手的余地。但当她见到那个属於他的金色荷包从他手里掉落、坠入谷底,她的目光不禁追随而去……
「宝雀!别往下看!抬头看我、看我!」白乐天紧抓著藤蔓的手开始感到汗湿,逐渐开始层层剥落的藤皮也让他知道大事不妙了。他苦笑著,忽然低头朝底下的宝雀喊道:「喂!我喜欢你!就只是因为我喜欢你而已!答案就是这么简单!虽然不明白你为何要这么问,但是你不准不相信我,知道吗?」
宝雀紧抓著白乐天的手,感觉到藤蔓的晃动,和他紧握到颤抖的力道。他的话传进她耳里,像是一道忽然展露的曙光,正是她所期盼的。但是、但是……
「这藤蔓支撑不了两个人——」白乐天咬牙,作出决定。「宝雀,你听我说,你身子轻,我举得起,我待会儿用力把你抛回崖顶,你自己也要用力,想办法抓住上头任何能抓的东西,芒草也好、树枝也好、石块也好,用力抓住——」
「慢著!那你呢?你把我抛上去要使多大的劲,这藤蔓会断的!」宝雀感到惊恐,因为预见他随著断了的藤蔓而坠谷的情形而惊恐。「我不要!」
「不准不要!」白乐天厉声大喊,但当他看见她脸上那抹惊慌,知她是为了他而牵挂,他只能叹息。「宝雀,事态紧急,由不得你说不要,明白吗?我把你甩上去,藤蔓应该还撑得住我,这样至少咱们两个不会一起摔下去……喂!你不要小看我,我虽然是有钱公子爷,但是我平常有在锻链体魄,身手可是很矫捷的!所以……所以,你不要担心嘛……」
「无时无刻都要吹嘘自捧,你这人怎么会这么自大!」叫她怎么不担心?他根本是强人所难。「白乐天,我要你答应我,你不会让藤蔓断掉、你不会掉下去!你听到没有?你如果不答应我,我也不要松开你的手!」
「这……」见她明明担心得要命却还要逞强,白乐天心里满满的甜蜜喜悦,连勇气也倍增了。「好啊,我答应你就是了,真是凶婆娘一个……」
「什么!?我——」
「好了,别再跟我争论了,我数到三,就将你往上抛,你一定要用力抓住崖上的任何东西,然後奋力爬上去,知道吗?」
宝雀心里怦怦大跳!听著白乐天镇定的声音数著:一——二——三?——
一阵天旋地转!宝雀感觉到自己的身子腾空了,手腕痛得像是要断掉了般。当白乐天的手松开她时,她猛一睁眼,看见崖边的石头、大树——两手奋力一伸、猛然抓住地上的树根。虽然被碎石划得遍体鳞伤,但她终於安稳的落地了。
「成了、成功了!我上来了!」宝雀身子还在发抖,却忍不住兴奋的大喊:「白乐天!咱们成功了!原来你真的很有力气!白乐天……」
崖边没有白乐天的声音,没有任何回应,除了风的声音、水的声音,她什么也没听见——「不……白乐天!白乐天!」宝雀惊慌失措的奔到了崖边,颤抖著身子往下探看——
不见了,他不见了!只剩下断了一半的藤蔓随风摇晃,不停拍打著崖壁。
山崖之下只能看见整片苍郁的树林,虽听得到流水潺潺,却看不见溪流。她焦急的望著那整片的青绿,却什么也寻不到、什么也没有!
「不要……不要!拜托你,你答应过我不会掉下去的,你答应过我的……白乐天、白乐天!」宝雀喊著、唤著,却只能听见山谷间传来自己的回音。几番无助的嘶喊,极度的恐惧缠绕在她心头,让她终於再也承受不住,痛哭失声——
「不要、不要离开我!白乐天你答应过我的!你答应过的啊……」
*** 凤鸣轩独家制作 *** bbs.fmx.cn ***
白府之中,上下一片忙碌,不断有仆僮领著大夫进进出出。宝雀焦急的想要进去探望白乐天,却被挡在房门外。
「黄姑娘。」白夫人从白乐天房中走出来,一脸的忧愁。面对这昔日友人的女儿、本该是她媳妇的女子,她不知如何以对。「谢谢你……多亏有你跑下山来通知咱们,我才能即时派人上山搜寻,才能赶在天黑前找到乐儿。真不敢想像若是天黑了该怎么找,荒山野岭的,又是那么深的山谷……」
「他怎么样?!他伤得很重吗?!」宝雀一脸的惊恐还未褪去,满心急著只想见白乐天一面。「求求你白夫人,让我见他一面,亲眼看到他平安无事就好!」
「他伤得很重,不希望你进去看他。」推门而出的丁守竹转身对宝雀微笑道,跟著从房里走出来的,竟是金喜。
「为什么?」为什么丁守竹能见他,金喜能见他,就她不行?「不可能的……」
「是真的。」丁守竹微笑著,唤来小柴。「你少爷要你送金小姐回去,快去吧。」
金喜一言不发,经过宝雀面前时,只抬头看了她一眼,便默默离去了。
「黄姑娘,你身上的伤都还没处理呢,不如先回家去。」
「白乐天为什么不让我见他?」
「黄姑娘,他跌落那么深的山谷,身受重伤,几位大夫都束手无策。白兄他恐怕……不久於人世。」
白夫人在一旁听了,立刻掩面哭起来,就连家丁俾女们也都跟著呜呜咽咽。
宝雀震惊得不能自已,脑中一片空白,完全没注意到身旁众人的哭声听来不大自然,而且没有眼泪……
「白兄青年才俊,倘若真如此早逝,实在太可惜了。」
「他都是……为了救我才变成这样的……」宝雀伤心欲绝,身子一软,几乎要昏过去,幸好丁守竹一把扶住了她。
「黄姑娘,你知道他现在撑著最後一口气,为的是什么吗?」
「是什么……」
「是织染大会。」丁守竹轻声说出来的话语,却在宝雀心头狠狠一撞!「眼见织染大会的期限将至,十二面屏风却只完成了一半,你知道他有多看重这场织染大会的。即使在他浑身痛楚,心神涣散的时候,他心里也还记挂著这件事,口中不断呢喃:宝雀,你一定要为我赢得织染大会,一定要为我染出最漂亮的夕阳——这就是为什么他不愿意让你见他,他知道你若见了他那副痛苦的模样会伤心难过,你就染不出漂亮的布了。」
丁守竹的话像是把她打入了地狱底层般,让她万念俱灰——原来他最在意的,果然还是织染大会。他舍身救她,并不是真为她啊……
「我喜欢你,就只是因为我喜欢你而已!答案就是这么简单!你不准不相信我,知道吗?」
她真的——好想就这么信了他,如果他说的都是真话,该有多好呢……
而事到如今,即使被一遍又一遍的欺骗、被伤了心,为何她还是不知觉醒呢?难道被他利用,她也无所谓了吗?
「唉,白兄这么做实在是太自私了,完全不顾黄姑娘对他的一番心意。本来他还要求我替他瞒住你,让你以为他没有大碍,就能好好完成屏风,但是如今他都快死了,我怎么忍心不告诉你?白兄他……也不知道还能活几日……」
「我明白了……」泪眼朦胧之际,宝雀觉得心冷,冷得发疼,却仍勉强自己说出更冰冷的话来刺痛自己。「不论如何,他对我有救命之恩,请你转告他,请他为了织染大会撑下去……我会替他完成心愿的,我会让白云布庄在织染大会上夺冠,如他所愿。」宝雀说完,便独自往染房走去了。丁守竹望著她那抹瘦小的背影,极为忧伤落寞,却也极为坚定。他满意的微笑了,推门进入白乐天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