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替皇帝拖延时间?”
“是争取时间。”个性直来直往的石中玉,也大刺刺地向他承认,“倘若能杀了你的话,那会更好。”
“很可惜你不能。”北海将袖一扬,转眼间就来到他的面前,狠狠朝他撂下一拳。
天生就不怕皮肉痛的石中玉,也有来有往地扬起左手,使劲以一拳迎向它,可就在两拳相击之后,石中玉的面色微微变了,他忙不迭地扬剑划向北海,逼得北海不得不退开,而后他甩甩左掌,却发现整只左臂,在那一拳后,已麻痹得什么都感觉不到。
不妙了……该不会整只手臂都断了吧?
在北海又欺上前.打算再赏他个几拳时,石中玉突然抬起另一掌大声喊停。
“停停停……停!”
“你有遗言?”对他的性格很感兴趣的北海,心情很好地配合他。
“是有疑问。”才不想死的石中玉,字正腔圆地替他更正,“告诉我,百年前你为何不参战?”要是当年的海道有这个海皇为他们出头,相信人子断不可能有机会将海道的神子们给赶到迷海上。
“我不搅和不关我的事。”也不管会不会惹恼了一旁的观澜,北海一脸无所谓地耸耸肩。
石中玉听了忙数落起他,“那你现在为何又跑回来凑热闹?你这神是怎么当的?做神应该从一而终的嘛。”这就是他的不对了。
“我只是来还个人情罢了。”把话说了一半的北海,表情显得欲言止,“只不过……”
“只不过?”在场充满好奇心的另两人,异口同声地问。
他抬首看向北方的天际,“只不过我的友情是有限的。”丽泽要拖他下水,他是奉陪下水了,只是,就算有了他的参与,恐怕丽泽仍是改变不了那些就将成真的事实。
顺着他目光的方向看去后,半晌,石中玉心里有数地问。
“你……欠人情的对象,正是西凉王?”
“你不笨。”北海说着说着,又闪身来到他的面前轰下一拳。
这回只能用神剑去挡的石中玉,一手紧握着剑身抵住这一击重击,在他掌心因此而麻痹时,北海随即在他腹上再补上一拳,当下石中玉喷出一口鲜血,脚步跟跄地颠退了几步,最终还是站不住地坐倒在地。
“我再问你一回,人,胜得了神吗?”北海走至他的面前,居高临下地俯看着他。
瘫坐在地上的石中玉,慢条斯理地以袖拭去嘴角的血渍。
“单就我而言的话,不能。”他抬首望着没进一步行动的北海,“怎么,神不杀人?”
北海很不屑地问:“杀你对我有何乐趣可言?”
“你说什么?”一旁听不下去的观澜,忍不住大声朝北海喝嚷。
石中玉不慌不忙地赏她一记白眼。
“局外人,不要吵。”要不是他刻意放她一马,她老早就去跟那个沧海躺平作伴了,还这么不知感恩?
“他杀了沧海!”观澜忿忿不平地提醒那个看似老毛病又犯了的北海。
北海微睨她一眼,“他事前已警告过沧海了,同时他也给过沧海机会,不是吗?”
“但——”
“喂,局外人,你别太不讲道义罗。”用力再瞪她一眼后,石中玉回过头来,表情一换,对北海笑得非常狗腿,“我说海皇大人,容我这凡人再问个问题成不成?”
“说。”
他涎着笑,“百年前的天孙,是遭何人所杀?”这个问题已经困扰他很久了,偏偏当年的当事人又全都死光了,害他无人可问,难得逮到机会,不问问就太蚀本了。
“你的皇帝没告诉你吗?”
石中玉两掌往旁一摊,“若有,我又何须问你?”全帝国的人都只知道,女娲战死于百胜将军手中、海皇沉睡,独独那个天孙是怎么死的,没人知晓。
“杀天孙之人,正是百年前的皇帝。”当年那率领人子打下天宫的皇帝,武艺之高,恐怕唯有百胜将军才是他的对手。
他略皱着眉,“那个百年前的皇帝,与我家主子可有关系?”
“半点也无。”除了血缘外,还能有什么?
“那丽泽为何执着于要杀我家主子?”喷,既然没有关系,那丽泽到底是在记哪门子的恨?
“因他是个很固执的神。”
死在一个凡人的手中,这教丽泽怎能容忍?再加上那个凡人的手下还亲手砍下了女娲的人头,丽泽又怎可能原谅?
可惜的是,丽泽所恨的皇帝,并没有长生不老的寿命,但,现下的这个皇帝浩瀚,不但是皇家子孙,而且在某方面,浩瀚更是与百年前的皇帝像得如出一辙
虽说他俩并不是同一人。但在丽泽心里,八成是认为,百年前一回,他就定要赢回来。
听得两眼呆滞的石中玉,默默地为自己合上垂落的下巴后,再有礼地朝他深深一鞠首。
“感谢你的详解,我没别的问题了。”
扔下瘫坐在原地不动的石中玉后,北海踱至观澜的面前,难得善心大发地一手拉起她。
“你还能活下去吧?”
“当然!”她用力抽回自己的手臂。
“那好,海道就留给你了。”他说着说着转身就要走。
“慢着,留给我?”脸色大变的观澜,赶紧追上前拦下他的脚步。
“我说过,我的友情是有限的。”他不介意再重复一回说过的话。
她听得一头雾水。“这与海道何关?”
“我得走了,再不走,就真得被你们给拖下水了。”也不想多做解释的北海,屈指算了算,更加确定自己所下的这个决定没错。
“你不能就这样一走了之!”他这一走,海道怎么办?他是要她将海道拱手让给帝国吗?
他冷不防地问:“你希望涟漪活着吗?”他生,涟漪即生,若他死,涟漪亦然,因此为了涟漪,他说什么都得赶在那一刻来临前先行离开。
“我当然希望!”观澜虽是不明所以,还是毫不考虑地应道。
“那就别拦我。”他无情地说明来意,“我之所以会来这,是因为我答应过天孙我会陪他一块赌,若是天孙有机会胜出,我就为海道击退人子。”
“天孙胜不了吗?”
他语带保留。“就我看,难。”
“你要带着涟漪上哪?”观澜愈问愈觉得心慌,因为。她隐隐约约地觉得,这回他可能不似上回那般,只是又沉入海中入睡那么简单,相反的,他的语气、他的神态,给她的感觉就是在与她道别,且,就将一去不回。
他仰首看向湛蓝的天际,“离开众神在人间所设下的禁锢范围,我要带她到人间的角落。再也不回来这人间。”为了涟漪,他断不能失去神力,因此顾得了涟漪,他就顾不了丽泽了。
“那海道怎么办?”心中的猜测当下成真,观澜不禁刷自了一张脸。
“你是海道的岛主。”北海狡狡朝她一笑,把所有责任都推至她的身上,“既然你能解散神宫,那,这种小事,用不着问我吧?”
她忍不住怒声喝问:“你说什么?”
“我相信你已听得很清楚了。”
把话说完后,北海即飞快的下山,动作之快,令观澜就连拦他的机会也没有。
“北海——”
“一走了之啊。”凉凉的嘲讽,很刺耳地自观澜的身后传来,“啧啧,顶上有这种不负责任的神人,你也真辛苦。”
悲愤交织的观澜,握紧了拳心看向远处的海面,石中玉拍拍衣袖自地上站起,走至她的身旁看了看那座逐渐飘走的狼城后,大声地在她耳边唤醒她。
“甭看了,都看不见啦!”
银光一闪,观澜立即抽剑出手,早料到她有这招的石中玉,单手握住剑身,朝她微微一笑后,稍一使劲,即将她的长剑抽走扔至身后远处。
“你想踏上那家伙的后尘让海道无主吗?”在她仍不死心朝他探来一掌时,石中玉懒洋洋地向她提醒。“你要知道,海皇那家伙已经不在了哟。”
“你想如何?”硬生生止住掌势的观澜,怀疑地问。
“不如何,把正事、小事办妥后就退兵回家。”他抚了抚饿扁的肚皮,“至于海道,你想怎么办,那就怎么办。”
“什……什么?”有点反应不过来的观澜,差点以为是她听错了。
“你以为……”石中玉爱笑不笑地睨着她错愕的睑,“我是专程跑来这毁灭海道,或是铲除所有神子的?”啧,他又不是什么杀人汪。
“不然你来这做什么?”不是这样吗?
“赶神和拖拖时间罗。”他朝天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从头至尾,我的正事就只是海皇一人而已,而我的小事,则是你的子民们。”好险好险,幸亏祖宗有保佑,也幸好这个海皇不屑杀他。不然他这回就真的得去和他家的列祖列宗们作伴了。
“拖什么时间?”她开始觉得她再也弄不清他来海道的目的是什么。
“我家主子要的时间。”也不知日月二相东西到手了没有,还有那个破浪,到底有没有把丽泽给拦在天宫……为了安全起见,他还是能尽快回京就尽快。
只是,这里的事情还是得先解决再说。
他蹲在地上吃痛地抚着已断的左臂,“你听好了,我之所以杀那个叫沧海的,是因他的固执不通,不给我留情的余地。其实我大可再杀一个岛主的,只是,那有违我家陛下的期望。”
“他想拿海道如何?”
“不如何。”他源源本本地转达浩瀚的心愿,“陛下希望海道的人们在没有了海皇之后,和人子一般,继续好好过日子,别再想着什么神人罢了。”
“皇帝不想一统三道?”
他有些受不了地皱着眉,“什么三道不三道?不都是人而已?”
“但……”她仍是有所迟疑。
“你可曾想过,这世上若是无神,海道该何去何从?”石中玉朝她招招手,要她一块蹲下。“你们是该永远想着那个不会再回来的神?还是就从此过着无神的日子,与人子一般,不靠神,也不靠什么,就只是靠自己的力量好好活在人问?”
也曾想过这问题的观澜,怔怔地低首看着他,过了许久,她朝后退了一步,面上写满了质疑也学他蹲下。
“我知道你的资质驽钝,可能还是不太明白我在说什么,所以,我的建议是……”天性就长舌的石中玉,一手撑着下颔对她笑笑,“在我打道回府之前,咱们可以从现在开始快快聊。”
第四章
清凉的甘泉,在久违多时后再次入喉,其中甘美甜润的滋味,令地藏所有军员就像草木般即将枯萎的身子,又再次活了过来。只是低首啜饮着甘泉的马秋堂,至今仍是不知,那个命人自隘口内载来一车又一车泉水,大方送抵敌营的孔雀,他究竟是在想些什么。
他还记得,那一日,孔雀在发现他身上受了伤,而又据报地藏之军就快被阿尔泰渴死时,孔雀面上那诡异的笑容与他嘴边完全不合理的命令。就在纺月在他令下派人去取水时,孔雀还当着他的面,与他订下决战的日期,并大剌刺地向他撂下一句。
“你可别又让我赢得太容易啊!”
帝国究竟是想还是不想征服地藏?而帝国的那位皇帝,他到底想不想收服地藏,将地藏纳入帝国的版图内?
养伤的这两日来,马秋堂不断地回想着那个起先一心一意要渴死地藏军的阿尔泰,以及另一个才抵玉门隘口,就二话不说地命人灌饱他们的孔雀。
这两人是在打着什么算盘?若阿尔泰打算渴死他们的举动,就只是要逼他亲手杀了最后一名女娲,那,孔雀呢?他是有着别的阴谋,还是就只因为对武艺有某种狂热的他,又犯了寻找棋鼓相当对手的老毛病?
无论他如何猜测,他总觉得都对也都不对,他就是想不出个所以然,同时,他亦找不到原谅自己的借口。
倘若对不起一个人,还可以设法弥补过错,那,对不起的是所有的子民呢?那些碎了一地的心,是该如何拾掇,才能抚平那些已是支离破碎的梦?
那日在箭袭过后,是他一掌震碎了阿尔泰所有的胸骨,亲手杀了阿尔泰的,倘若真如封诰所说,地藏若是女娲的,那么地藏已不再存在。阿尔泰逼他杀了自己,也逼他亲手毁了地藏神子的希望。
在阿尔泰死后,一直都远游在迷陀域里从不肯回地藏的段天都。昨日突然来到大军的大营要求见他一面。在行辕里,已知阿尔泰已死的她,坐在他面前默看了他许久,然后侧过螓首看着他放在架上的两柄冥斧。
“你希望三道如何?战胜帝国吗?”她出声打破行辕内的沉默,平静的语气,就像是个局外人似的。
“当然。”
“战胜了后呢?”她回过头来,凝睇着身心都是伤的他。
“夺下中土。”在被别人杀了之前杀了别人,在被别人吃了之前吃了别人……
一直以来,战争不就是这样吗?
然而她却冷不防地问:“地藏哪儿不好?”
“什么?”他一时怔住。
始终都想不清楚这点的天都,站起身,来来日回地在行辕里踱着步子。
“由你一手创建打理的地藏,究竟是哪里不好?为何你要拿下中土那块我们从未曾在那生活过的土地?难道就只是因为,长老们要求你这么做?还是因为百年前祖先们想要统一天下的野心?若是这样的话,那请你告诉我!这么多年来你在地藏的辛勤耕耘,为的又是什么?“
生在这个时代的她,是不知道百年前他们的神子先祖们,是如何视人子为奴、并一统天下傲视大地的,在她仅有的认知里,有的,只是神子们如何在地藏生活的点点滴滴,还有雨师那至死也不肯放弃神思与过往的荣耀。
她烦躁地边说边挥着手,“就算咱们曾是神的子民好了,既然就连女娲都已抛弃地藏了,你说,你们到底是继续在坚持些什么?这一场战争的目的又是什么?”
“……我们是为了保己。”满脑思绪泥泞一片,马秋堂哑着声,努力回想起段重楼在出兵欲攻向帝国对他说过的话。
天都两手叉着腰,“据我所知,这次先行掀战的,可是地藏而不是帝国,若要说保己,那也是帝国而不是地藏!”
“天都……”他抬起一掌向她示意别再说下去,可她却不断摇首,甚至还用一种怜悯的目光看着他。
“你知不知道,在这场仗中,受伤最深的人是谁?”明明就不是女娲,却被他人当成女娲继承人看待;努力想为那些期待着他能找回女娲的人实现心愿,却又亲手杀了女娲……这人,不就是他吗?
马秋堂用力别过头去,“不要说了!”
“为何你总是那么认真?”天都上前拉住他的衣袖问:“为何,你总认为人生就只有一个选择而已?是谁告诉你,只要是责任,那就得永远都由你来扛的?你只有一双肩膀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