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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瓢饮 page 14 作者:谢璃

  他托起她的脸,再次吻她,一加重力道,她就倏地睁开了眼晴,不掩饰惊骇之情,推开他道:“你干什么?”

  他啼笑皆非。“我吻自己的妻子也有罪吗?”

  她防备地瞅著他,突然又笑。“你当你负荆请罪我就会心软吗?”

  “请罪?”他抹了把脸,极力盖住正在冒烟的心头火。“弱水,可以了吧?快五天了,你不让我进来过夜,我还得向妈解释个半天,你就不能替我想想?我也不好过!”

  “解释?”她狐疑地扫他一眼。“你到姐姐那儿过夜,妈不是该高兴吗?为何还要解释?”

  他缩起长眼,一语不发,厉瞪著浑不知他甘苦的女人。

  她缩了缩肩,“你这几天——睡哪儿?”她大著胆子问。

  “你以为还有哪?书房那张硬得不得了的卧榻!你要不要试试?你以为我可以把婉茵当作枕头抱在怀里也没关系?你以为碰一个女人跟吃碗米饭一样简单,颜色、味道都没两样?你以为你喜欢的男人这么不济?我虽然不像那些新派诗人成天把情啊爱的挂嘴上,但也不会蠢到分不清自己的感受!”

  她举臂挡住他的来势汹汹,讨饶道:“知道了,知道了,你说话别喷我,今晚就回这儿来吧!”

  没听见回音,她从指缝中偷觑著似笑非笑的他,噘起唇办道:“不过,你到现在还没保证不再踏进酒楼,所以今晚只能打地铺,这点可不能蒙过去。”

  他笑而不答,起身走到桌边倒了杯茶,没让她看见他流露得意的神色。

  只要进得了这间房,半夜爬上床还会是难事吗?

  “弱水,我知道你心里在意我,才会做那些傻事,我不怪你,有些事你现在不明白,以后自会了解。”他回头直视满脸不以为然的她,重新坐到她身畔。“我比你大上一截,你好歹也服我一点吧!”

  她直勾勾看著他,不置可否。

  他两掌裹住她的脸,拉近距离。“过几日我要到长沙去探奶娘,她病了,你和我一道去吧!”

  她目现惊喜,接著敛起笑容,“就我们两个?”

  “就我们两个,如果你嫌小鹃碍事的话。”他笑。

  “多久?”

  “十天半个月吧!奶娘好些再走。”

  她咬著唇,眉眼禁不住绽出喜悦,发了一会呆后,猛然投进他胸怀。

  “雪生,我爱你,我爱你……”

  那纯挚的宣示,让他的心霎时柔软起来,把她放到远远的天边,会是一项万无一失的决定吗?

  他揉弄著她的发,像待个大孩子。

  孩子?孩子?

  他从未特别祈愿这件事,但并非不可,他们是该有个孩子了。

  某方面来说,虽然她也像个孩子,但有了下一代,她就不会有空净想些匪夷所思的名目令他火冒三丈,不得安宁了,这倒会是件皆大欢喜的好事。

  只是——世事常与愿违,到时他会不会更累,更疲于奔命去解决一大一小捅出来的搂子?

  他突然有些不寒而栗。

  第九章

  余晖斜映,檀香袅绕,屋内并不大,陈设并不简陋,但那股清冷到寂寥的气味却萦绕在每一寸角落。

  是她太敏感了吗?也许和她当下幸福的温热感比较起来,这里是太孤清了一点,连盆花儿也没有,怎会有生气?

  她挪回视线,继续看著床上的陈芳进食,心里起了怜惜。

  “奶娘,这粥是我熬的,如果不好吃,可得告诉我。”

  厨子临时请假回乡下,小鹃得清扫屋内,她久已荒废的手艺不得已抬出来应急,看陈芳没有迟疑的入腹,大概尚可。

  “烦劳你动手,我很过意不去,再挑三捡四,就太折福了,你做得很好。老天再让你看见,是它开了眼,你肯来看我,我真的很高兴。”温厚粗糙的掌心摩挲著她的手背,她笑逐颜开,这么点事就让对方开心,可见心肠有多软了。

  初见这位替她挽髻的妇人,莫名的熟悉感便油然而生,名为奶娘实则才四十七岁左右,长年守著寥无人气的大宅子,再衣食无缺,也不过像是守著金碧辉煌寺庙的住持,无人称羡吧?

  “奶娘,可真怪,我老觉得见过你似的。”她笑,不厌其烦的打量著。

  “我长得普通,觉得见过也不稀奇。”

  “不普通,奶娘打扮起来比老太太还要美。”她说的是由衷之言,她平日并不特意注重外观,但这位中年美妇似乎刻意隐藏自己的存在感,连衣裳颜色都暗沉到死气沉沉,连家中厨娘也穿得亮眼多了。

  话一落,陈芳原有的笑意顿时隐去,她察觉失言,忙道:“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不打紧。”陈芳再次浮起笑颜,看著她道:“那支玉簪子掉了?”

  “不,是断了。”她摸摸发髻,面露惋惜。“奶娘的簪子救了我,我当时手无寸铁,只想到它,刺进那入骨肉里时,断了一截,事后在路上找到另一截,可惜补不起来了。”

  “我昨晚听雪生说过那件事,其实东西都是身外之物,也没什么好可惜的,帮了你的忙,东西才有存在的意义。”

  是这样的吗?那几颗雨花石也没什么作用,她还是视若珍宝的放在木盒里,不时拿出来看看。

  “奶娘休息吧!雪生快回来了,我去热热菜。”她捧起托盘,有些心不在焉,近日与他形影不离,分开片刻竟感到不习惯了。

  这就是爱一个人所要承受的吧!苦与甜总相连,爱与恨也分不清,一旦选择后,都得一一担负。

  这是当年母亲生前没有告诉她的,即使能遇见彼此相爱的人,也不代表前路平坦,她要克服的,还有这个变动的时代带来的冲击,让她得小心翼翼的护持自己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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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进这家新式旅馆,大厅往来各式各样的商旅人士,热闹非凡,还掺杂不少金发碧眼的外国旅客,他脚步不歇,直接上了楼,按著李兴给他的纸条上的号码寻到房间,敲了两下门,报了名号。

  门立刻开启,里头穿著中山装的男人握住他的手,将他拉了进去。

  他喜形于色。“怀南,什么时候到苏州的?”

  曾怀南请他入座后,倒了杯茶递给他道:“前天到的。听帐房说你到了长沙,想想真不巧,在各处名胜逛了两天后,帐房给我消息,你突然提早回来了,我来的真是时候。夫人还好吧?听说也跟你去了长沙。”

  知道他指的是秦弱水,他略显不自在。“她还留在长沙老宅照顾我生病的奶娘,商行有事,我不能久待,所以提早回来了。”

  前几天他找了个借口先行回苏州,秦弱水那双眨巴眨巴的哀怨水眸差点让他出不了门,但有太多事等著他处理,不得不忍心离开。男人间情谊再深厚,也不好把算计自己妻子的小小诡计和盘托出吧?

  他成天眼皮跳个不停,就怕他那聪颖的小妻子识破早已痊愈的奶娘为了留下她再度装病,而一气之下打道回府,那他的完美计画可就破功了。

  “你准备让她待多久?”曾怀南似不经意问。

  “个把月吧!”

  老宅内没有报纸可看,她成天跟著吃斋念佛的奶娘或许会淡下紧盯著他行踪的心,也不会起意投书报社,更不会直捣娼门拆他的台。后天齐春生回来了,他有更多事要著手,无暇分心顾及她的感受,让她在长沙待著眼不见为净也许才是好事。

  “雪生,不瞒你说,再不久,两派军阀就要打起来了,倒时候这里混乱不可免,为免波及,你或许得考虑到外地避一避。”曾怀南沉声道。

  “你确定?”他惊异。

  这是件大工程,但不得不为,事先防范,或可减少损失,曾怀南是特地要他及早作准备才来的吧!

  “我跟了这个老土帅这么久,他想什么我很清楚,一山不容二虎,我的立场是,非看到刘司令垮台不可,我姊姊那条命,他终究得还。”曾怀南眼露厉色,缩紧拳头。

  “你不会有事吧?”他按住老友的手。

  乱世里,什么事都会发生,曾怀南貌美的长姊为了刘司令逼婚一事自尽,连累了朴实的双亲,赖以维生的店铺被捣毁后,双亲相继病殁,曾怀南中断了学业回乡,就是替一夕残败的家收拾善后。

  “家破人亡后,生死已不足惜,我总得和地下的父母交待。”曾怀南缓了缓,神情有异地凝视他。“这次来,是有件事要拜托你,那是我唯一放心下下的,如果你能答应,我就无后顾之忧了,将来有机会,定当报答。”

  曾怀南忽然起身,拱手向他行礼,他连忙托住他。“你这是干什么?我们之间还用得著这番客套吗?”

  “那好,我就不拐弯抹角了。”曾怀南走到后方一扇门前,敲了敲,“出来吧!”

  他正觉疑惑,门一掀,一名齐肩鬈发、著洋装的年轻女人大方的走出来,鹅蛋脸上是淡抹脂粉的秀丽五宫,她两手交叠在前,朝他鞠个躬。

  “齐先生,我是曾怀梅,他的小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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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手托两腮,视线焦距落在院子里,前方挥动的指掌没有构成干扰,她凝成了一块石像,心思飞到百哩外的城镇里。

  “小姐,我知道我做的菜不及厨子,可是这时您总得将就点,您吃了一口就没碰过筷子,剩下的菜我得自己收拾,到时候回苏州,我胖你瘦,舅爷会怎么想?”

  她眼珠子慢慢移到圆脸上,怔仲了一会儿,才回过神。“喔!”拿起筷子,夹了口东坡肉,放在嘴里,下到三秒,原封不动吐回碗里。

  “有这么糟吗?”圆脸垮下。

  “我没胃口。”她黯下脸。“以后别煮肉食了,奶娘吃素,这样很浪费,我们简单一点吃就行了。”

  小鹃看著那菜相十分勉强的两菜一汤,如果再更简单一点,她们直接成仙算了,何必还吃东西?“舅爷不知在做什么?说好这几天要接我们回去,又食言了,我们不会一辈子都待在这儿吧?”

  她不置可否,她不是不喜欢陈芳,但不习惯这冷清的大宅子;而且,没有报纸,她也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她仿彿与这世界隔绝了,而心心念念的男人,却迟迟下来接她。一个月不见他了,宛如一生一世,她终于明白了何谓“思念成疾”,再这样吃不下东西,她会成为家中第二个病人。

  “我去看一下奶娘。”她推开椅子,有了打算,步伐踏实多了。

  如果陈芳无大碍,她可以暂时先行回苏州,否则光是电报上的寥寥数语,无法一解她的忧思。

  人未到,“锵”一声脆响震耳,她急奔进屋,遍地是磁盘碎片,和歪坐在地的陈芳。

  “奶娘!”她费力地将陈芳扶起,安置在床上,瞥见清醒的脸庞,她吁出一口气。

  “我刚想把盘子端到厨房,不知怎么晕了一下,人就在地上了。”陈芳面色泛白,长发垂肩。

  “这些事我来做就行了,您得好好躺著。”她顺手替陈芳将发丝拨在耳后,未几,目光突地锁在对方耳垂上。

  “奶娘,您耳上有一颗痣。”她轻声道。

  “是啊!”不以为意的应道。“一出生就有。”

  痣红而周圆,位在耳垂正中央,和她悬念在心的人一模一样。

  “雪生也有这么一颗。”她禁不住接腔。

  语毕,对方原本不经意的神情划过一抹暗青,僵住。

  她视线回到陈方脸上,慢慢的,那张脸和她的丈夫重叠,初始的熟悉感有了答案,多么相像的两个人,她却现在才察觉。

  齐雪生半年一次的探望,真的只是为了附近的田产吗?

  “雪生说,他的痣和他的母亲一模一样。”她笑,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也许老太太也有这么一颗。”

  如果这之间有她不能知道的难言之隐,她何必追问?况且,她并不在乎这个,这和她爱恋齐雪生没有关系。

  沉寂中,没有任何话语,她颓然想,她走不了了,她怎能为了私心离开有可能是丈夫的至亲?

  “小姐,小姐——”圆脸在门口突兀地出现,使劲地眨眼歪嘴。

  她会意地起身,“奶娘,我出去一下,待会我再来收拾。”

  小鹃一等她出现,一把将她拽到十步远的走廊。“小姐,方才前头来了一个男人,说是齐家这里的商铺承租户,他说,他要搬到别个城镇去,不续租了,舅爷近日应该来不了,他该找谁谈这事?”

  “他如何确定舅爷不来了?”她皱眉。

  “我也是这么说的,可他说,前几天苏州附近军阀打混仗,躲的躲、逃的逃,电报打去也没回音,看来是不可能来了。小姐,你连写了两封信,舅爷都没回,你看齐家会不会有事?”

  她呆怔地望著小鹃,指尖逐渐冰凉,蔓延到下身,她扶著墙,弯下腰,从空泛的胃里吐出酸水。

  “小姐,别这样,奶娘会听见。”

  她慌忙捂住嘴,直起腰杆,深吸了一口气,抹干泪痕。

  “小鹃,你留下,陪著奶娘,我回苏州去。”

  她攀著白墙,不断地呕吐,一路上为了避免晕车的后遗症,除了水,她全无进食,浑身乏力到已难站稳,她终于能体会到从前齐雪生一路护持她的辛苦了。

  城里原本热闹的市井空荡不少,路人行色匆匆,有些商家被劫掠一空,许多避难的人家在停战后又回头收拾凌乱的家园,街上偶有战赢一方的士兵在行走,她怕引人注目,专挑小巷走,绕了几圈之后,终于摸进了齐家后院。

  如她所料,举宅净空,连只猫也没有,但里头陈设出奇的完好无缺,仿彿家人只是出一趟远门,随时会回来。

  人呢?大大小小二十几口人,连卧病在床的老人也不在了。

  她梦游似地绕了又绕,看能不能寻到人迹,确定无人后,颓丧地停在自己的院落前。

  手一推,门没有锁上,她急忙奔进屋内,跪在地上,拉出一个大型木制行李箱,掀开后,将所有衣物随意扔在一旁,抓起底下的小木盒,打开盒盖,里头的六颗雨花石安然无恙。

  她松了一口气,靠在椅脚上,平静后,瞬间所有的疑问如泉涌上。

  他们都去了何处?为什么齐雪生不带她离开长沙?她难道不能共患难吗?她思念成疾,他呢?人去楼空,她该去哪里寻他?

  她撑著椅座站直,蓦地,外头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和交谈的人声,她精神一振,跟踉脍脍冲出去,在外头的梧桐树下,见到了一男一女,她讶异地睁大眼,说不出一个字。

  “秦弱水,你怎么回来了”.”严婉茵冷勾柳眉,挂著蔑笑,她一身整齐的黄底碎花旗袍、摩登女鞋,撑把阳伞,后头跟著搬运工模样的壮汉。

  “我回来看看。姐姐知不知道大伙儿都到哪儿了?”无视于对方的敌意,她急切地向前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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