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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瓢饮 page 7 作者:谢璃

  “姨太她,落水了……”家仆囫图喝完一大杯水。

  “你说什么?”齐雪生赫然起立,家仆吓了老大一跳。

  “那个……那个……”家仆张口结舌。“小鹃陪姨太到水池边逛逛,姨太差她请太太出来一块聊聊,小鹃没找到太太,回来就见到姨太掉进池子里了。池子水不深本来不是问题,可姨太掉下去时大概撞了头,没法自己起来,小鹃找工人救起来时,人已经昏了过去……”一连串“太太”、

  “姨太”的,听得齐雪生脸色铁青。

  他愤愤咒骂著,没听完,快步冲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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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眉攒得厉害,额角汗湿不停,仿彿置身在炎夏里。棉帕拂过她敞开的颈项数回,已经湿透,掌心摸摸她前额,并没有发烧,为何如此盗汗?

  她喘了几口气,小脸左右辗转,终于微微掀开眼皮,蓦地,她整个人猛然坐直,让一旁静候的人惊诧不已。

  “失火了——”她左右急急张望著,在空中挥动的手臂被有力的握住,她攫住那只手臂,紧紧攀上宽阔的肩,头埋在对方胸怀里。

  “火太大,我进不去……”她打著哆嗦,喃喃念著。“爹他——”

  “不是火,是水,你掉进了水里了,这可是第二次了。”齐雪生任她揽抱,怏怏不乐地提醒怀中神智昏昧不清的女人。

  她楞住,好一会儿不动,围绕著她的是男人熟悉干爽的气味,贴住她的是男人坚硬的胸膛,梦境中那场大火慢慢在四周消退,她感受到的只有暖意和安全,炽热与恐惧已渐远。

  “舅爷,对不起。”她缩回挂在他肩上的双臂,挫败和枯槁疲累袭上透白的脸。“小鹃呢?”

  “顾了你一夜,我让她回去休息了。”他摆脸道:“秦弱水,我不明白,你还有何怨言?大白天跳水,是向我示威,还是存心寻短?你若说不出个理由,我就天天带你上商行寸步不离看著你,省得我三不五时还得担心你给我捅楼子!”

  她抬起脸,忙道:“没有,我没有寻死,我站著好好的,一转身就绊了一跤,跌下池子里,我发誓,真的没有……”

  她在池边站得好好的,等著严婉茵到来,想告诉她可行的法子留住齐雪生过夜,不过转身移步罢了,却有不知名之物突地在脚边横生,她重心不稳,往旁一栽,便落入了池子里。倒下那一刻,她凭空乱抓,指尖依稀拂过了绸缎的裙角,她张嘴喊了两个字:“救命——”,脑袋撞及硬物,便再也出不了声,沉进池底里。

  他斜睨著她,不再和她争辩。“这次就算了,最好不是存心的,以后你别再走出院子了,出了事,齐家如何对外交待?过几日我得出远门,管不著你了,你要是对我有点感激之情,就安份点,别再出纰漏了!”

  她倾著头听著,忽然想起了什么,抓住他的手,“您要远行?到哪儿?”

  “南京。”

  她神色透著紧张,摸到他的手腕,“那——能不能带我去?”

  “唔?”这可奇了!他的暂离不但没有令她松口气,反而莫名地恐慌起来。她有何难言之隐?落水只是一场意外,她为何不能安心待在齐家?

  他瞥了眼手心里冰凉的十指,不动声色道:“对你而言,到哪儿观光可没差别,我此次并非游山玩水,你只能待在旅馆,闷得很。”

  “不要紧的,我可以带些书去,我不会打扰您做事的,您说什么我都答应。”她殷切过望,仰起的脸蛋几乎就要碰著了他的鼻尖。

  他一阵静默,抑制著被挑乱的无名心绪,稍长的空白,让她感受到了他的迟疑,她低下头,“你若不愿带我同行,可否暂时送我回何家,我在何家也有个伴。”

  他闻言,思及她和那对兄妹沆瀣一气,以及沉醉唱戏的模样,无端起了烦躁。“你三天两头回门可不成,你说个好理由,我琢磨看看为何要带你去南京?”

  她偏头思索著,她该说什么好?她能说她落水前听见有人悄声走近她,不吭气半天?她跌落前一刻触手的衣裙并不假——有人存心要她落水!

  然而入门不久的她,能随口挑起事端让宅内大乱吗?她未来的路恐会更形艰难。

  但有一就有二,齐雪生一走十天半月的,少了这个护身符,她要面对的险阻难以想像,无论如何,得先度过这阵子再说,日子一久,众人看她安份,她自然不会是眼中钉了,届时,她的平安可保。

  “您不是喜欢我吗?带我去有何不可?”她咬咬牙,红著脸坦然道。“老夫人等著抱孙子,我若求她让我跟随您未尝不能如愿。”

  他睁大了眼,料不到文秀的她会口出狂言,不由一股暗火升起。“你从哪一点看出我喜欢你了?要不是你做出那件事,我才提不起兴趣多收个女人!你知道外头人怎么说我的?齐雪生念过洋书,却不忘旧时代好处,享齐人之福!他们可不知道,我们至今是有名无实。”

  她浅扬嘴角,倔著脸。“我没胡说,您亲过我,每次过夜都抱著我入眠,有名无实不过是您怕对我食言。我不怪您轻薄我,男人君子者寥寥无几,再说,您对我有恩,就算是献身也不为过,只怕您嫌弃罢了。”

  他哑口无言,耳根一热,难掩尴尬。原以为每次比她早起,她无从察觉他下意识的拥眠之举,没想到她早已心里有数,甚至暗指他占便宜,他果真把她看得太简单!

  他承认是自己造次,同床共枕,他已尽力抑制进一步亲近她的渴望,他毕竟是三十岁的盛年男人,近色不乱需要相当的毅力。他当初是轻瞧了她,以为她行事再特别,终究是足不出户的女人,日久言语也会索然无味,很快会令他绝了进闺房的想头:然而沉默寡言的她,从不为了得到好处讨他欢喜,一出口总是出人意表,和往日他接触过的女子大异奇趣。从前在学堂里,他不是没见过家境优沃可上大学堂的新派女子发表高论,但秦弱水没有世家女子的那股娇悍之气,平日总是恬静地读书习帖,没料到犀利起来和外头争锋的女子不遑多让。

  他平抑著恼意,不欲再争辩,反显得自己小鼻子小眼的,干脆坦言道:“女人伶牙俐齿,可讨不到好处,我若真想要你,也不怕你怎么想,不过是看在你是何家远亲的面子上,尊重你的意思罢了。”

  他不等她回答,推开椅子走开。

  她忽然黯下语调,小声道:“我知道我人微言轻,不怪您嫌我累赘不想带我同行,但未来,如果时局平静了,袁森的事也解决了,您可不可以——放我自由?”

  他再度回头,凛声道:“秦弱水,你再得寸进尺,就别怪我做出让你悔不当初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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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偌大的珠宝行里,店员将一盒齐雪生特意选购的首饰包裹好,恭敬地递给他,一旁的李兴顺手接过,和他一同步下珠宝行前的石阶。李兴凑耳道:“老板,下午若没事,可否回家一趟?”

  “家里有事?”他瞥了李兴一眼。

  “呃——”李兴陪小心道:“是老太太的意思,让您陪大太太到医院一趟,太太她——”

  “她想做什么就让她去吧,我没空奉陪。到书店去吧!”他不耐地在大街上急步走著,李兴在后追赶,不敢再进言。

  “对了,替我跟诊治眼睛的医生约个时间,就明天吧!”

  李兴古怪地瞟了他背脊一眼,忙应:“是。”

  “这不是齐老板?真巧!”

  路边刚停妥的一辆黑头车上,步下一名著西服的男子,身旁照例跟著随从,背著手昂然阔步,慢条斯理地走近他。

  “袁老板,近日可好?”他停步迎向袁森,泰然自若,面不改色。

  袁森拱拱手,阴笑道:“您说笑了,袁某不像您左拥右抱,享尽艳福,连替人家向个盲女说个亲都会锻羽而归,怎么个好法?齐老板婚后无子多年也不纳侧室,三番两次替秦小姐解围,若不是真心喜爱她,断不会为了个女人和他人抢亲,袁某是做大事的人,不会为这等小事和您交恶。不过,我倒想知道,目不能视的秦小姐,能带给您多少乐趣?秦小姐虽然娴雅秀气,要说风情,恐怕不能如您的意吧?”

  齐雪生眉峰微蹙,干笑道:“展老板,这件事我已亲自向刘司令致歉了,我看上秦弱水在先,并不算抢亲;至于夫妻之间,您管得未免太多了。坊间出色女子甚多,以刘司令条件要什样的大家闺秀还不是轻而易举,何必单恋不识人面目的盲女?您太抬举她了!”

  “没错!”袁森冷抽眉角,俏声狎近他道:“大家闺秀何其多,但知书达礼、聪颖清秀的盲女可不多见,这样的女子,我真想知道,在床上是任人摆布,还是义正辞言的拒绝求欢?看不见男人的目光,她怕是不怕?齐老板尝过她的耳刮子没——”

  “袁老板!”齐雪生厉声阻断袁森有意的猥言挑衅。“再说下去,就有失您的身分了,请适可而止,别让人瞧了笑话!”

  袁森暧昧地点点头,退开一步。“得罪了!您别恼,开个玩笑罢了!我相信齐老板和秦小姐必然琴瑟和鸣,秦小姐不方便,您还让她出门听戏,您如此疼爱女人,实属难得!”

  齐雪生目光一凛,冷言道:“这话打哪儿听来的?”

  袁森怪异地撇撇嘴,摩挲著下巴道:“咦?齐老板问得真妙,方才我在车上亲眼看见秦小姐和何家大小姐带两个下人一道进戏院去了,我还以为您也赶著陪看戏呢,怎么看起来好像一无所知?看来您把女人宠上天了,进出齐家大门自如呢!”他得意地仰头纵笑。

  齐雪生愀然变色,眼光往前一扫,见到十步远外的戏院,门前看板明明白白写著头牌名角的大名——“柳彦”,袁森大概也是去凑热闹的!

  他心里乍然有数,回视袁森道:“这是她唯一的雅兴,有何不可?先走一步了!”

  他回首虎虎而行,寒著脸对身后穷追的李兴道:“找个人到戏院看看,别让她们有事!”

  一团隐隐然的蕴结怒意,在胸口迅速扩大,他打消了到书店的念头,决定回到商行。

  晚春和暖,夜风吹入室内,心旷神恰,她放下针线,轻移莲步,素手比个兰花指,敛眉清唱:“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小鹃笑著赞叹道:“柳先生这出《惊梦》唱得真好,不愧是传人,还好大小姐今天邀我们去,否则错过了真可惜!”

  “可惜什么?”

  一声冰寒的问话随房门霍然敞开,震惊了谈笑中的两个女人,小鹃福工顺身,应道:“舅爷!”

  齐雪生鹰目扫视一遍不知所措的两人,对小鹃道:“晚了,回房去吧!”

  他浑身带著兴师问罪的气味,秦弱水茫然伫立,待小鹃掩门离去,她挤出安抚的笑意,“唔,您好像在恼什么?”

  他徐徐走近她,不带情绪道:“今天小帆找你看戏了?”

  她谨慎地点头道:“是啊!柳先生的戏不看可惜,小帆和老太太禀报过了,我们并非私自而行。”

  齐雪生在气这个吗?他知道她一向喜欢听戏的啊!她已不再私下向柳彦学戏,小帆又是他外甥女,家仆也一道跟随,大庭广众的,她不明白有何可议之处。

  “听得高兴吧?”

  她笑著点头,仿彿忆及了什么,轻快地道:“是啊,柳先生唱功真厉害,为人也挺好,他还邀我们到后台去,和其他名角打了照面,小帆开心极了!柳先生说,有所学校将邀他教授昆曲,如果方便,我可以去听他——”

  “不许去!”他声色俱厉断言道。

  她蓦地一怵,却步起来,不能理解他的愠意所为何来。

  “我再说一次,今后没有我的允许,不准再抛头露面去看戏!小帆耳聪目明,吃不了亏;你可不同,外头处处是陷阱,看一次戏没有壮丁跟著怎行?至于听柳彦说课,那就不必了,你再通晓戏曲,未来也不会登台演唱,我不想听到任何闲言闲语,嫁了人的女人还如此不安份!”

  那带著寒意的字字句句,震碎了她自家变以后难得的欢乐,她颓然转身,青白的面上净是挫辱。她是否想得太天真了,齐雪生不会是她生命的出口?他待她的目光也许和别人没什么不同,她甚且是个累赘,连打杂都嫌碍事,除了安居守份,她怎能有任何妄想,在他羽翼下重生?

  她按捺著奔腾的情绪,木然道:“我明白了,今后我不会再踏进戏院一步,丢人现眼,舅爷的话我会记住,夜了,您请回吧!”

  她不顾他在屋内,解开襟扣,褪去短袄长裙,静默地下逐客令。

  他怒火上升,揪起她手腕,“我想待在哪儿,由不得你打发,你忘了你的身分了!”

  她昂首漠然以对,握紧拳头。“我没忘,可舅爷当我是什么?您忘了,我不是您的女人,侍候不了您,您请回吧!”

  她毫无惧意,与他抗衡著。他缩起眼打量了她一遍,一团火盘在胸口,视线落在她曲线分明的身段上,忽然,他低声一笑,趋前抵住她,下盘与她密密相靠著。她微讶,水眸圆睁,往后一退,跌坐在床沿,手腕仍被他擎住。

  “既然如此,我们就名副其实,让你以后可以名正言顺的侍候我吧!”

  他猛然俯下头,牢牢封住她紧抿的唇,热舌有力地撬开她牙关,伸入她的檀口,她又惊又慌,下意识退缩,他顺势随她倒卧床褥,压在她身上,持续著热而重的吻。出乎意料的亲密使她六神无主,她转开脸逃开他的亲狎,慌乱地问著:“你干什么?”

  “你之前不是说过,想委身于我,我这就遂了你的意,今后我再留下过夜,你没话说了吧?”他气息渐乱,脸埋在她肩窝里,属于她肌肤特有的冷香渗进他鼻翼,血液中的躁怒渐被萌发的欲念取代。

  “那是因为……我以为你……”她短促地惊叫一声,他的手伸进她掀开的单衣领口,向下探寻,陌生的抚触使她周身疙瘩泛起。“我以为你绝不会瞧得上我,随口说说罢了……”

  他闻言暂停片刻,唇尖贴著她的耳垂,耳语道:“我还以为你多么与众不同,口口声声要自由,一遇事便怕了,依你这性子,放你到外头去能做什么?你对人的了解有多少?这次食言的可是你,如果你肯求饶,我便放过你,以后不许再任性胡为,这次的事也就算了。”

  她聆听著,不发一言,急促的呼吸让两人的胸怀紧密贴靠,她快速地思量著,睫毛频频颤动,良久,僵硬的身躯柔软了,她出了声,声音有些低哑:“您先让我起来,您压疼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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