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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莫非 page 1 作者:齐晏

  楔子

  高山。怪石嶙峋。黑夜。大雨。

  在这种下着急雨、不见一丝星光的严寒深夜,山中最不可能有的便是人气。飞禽走兽都躲在巢穴中避雨取暖,就连山精鬼怪也懒得活动了,整座山死寂得可怕,除了哗啦哗啦的雨声,嗅不到半点生气。

  暗黑的密林间忽地出现一抹雪白朦胧的光影,如烟似雾,在雨幕中跳跃前行,点缀在墨一般的漆黑中。

  很快地,又隐没到黑暗里去了。

  「我可以进来躲一躲雨吗?」那白影钻进了洞穴中,客气而有礼地问,嗓音温柔甜软,年少无邪。

  洞穴传来了她的回声,然后,一片静寂。

  姣美的脸蛋微微露出笑容。

  纤纤双肩轻轻一抖,无数大大小小的雨水自她身上弹出,轻盈如薄纱般的衣衫顷刻间滴水全无。

  「头一回下山就遇见这场大雨,喜天,妳的运气可真坏呀!」喜天打量着湿气甚重的洞穴,双手轻轻打理着长发。

  才往洞穴内走进两步,喜天突然愣住,看见了倒卧在寒冷地上的一个──人。

  没有错,是人。一个不知是生是死的人。

  喜天移步过去,慢慢跪下身,撩开那人盖在脸上的发。好俊秀的脸庞,还只是个孩子呢!见他双眸紧闭,面色潮红,嘴唇发青,鼻息微弱,倘若她再晚来一刻钟,说不定见到的就是一个死人了。

  「好可怜的孩子,怎么一个人在这儿?难道没人陪着你吗?」她轻轻碰了碰他的身子,发现他周身衣衫又冷又潮,肌肤却异常滚烫。「你等等,我给你弄些水来。」她起身来到洞口,摘了片大叶子盛接雨水回来喂他喝下,来来回回地喂了几回。

  焦渴的喉咙得到水的滋润,男孩的眉心似乎才略略舒展了些。

  喜天小心翼翼地扶起男孩,脱下他湿冷的上衣,让他倚靠着自己,一手取出腰间的帕子,沾着叶片上的水,轻轻擦拭他的脸、肩臂和胸前,好消减一些他身体的热气。

  「你年纪这般小,为何独自一人在此深山中,还病成这样呢?」她怜惜地低叹。

  男孩彷佛听见她的声音,眉心蹙了蹙,紧闭的双眼缓缓地睁开一道缝来,迷迷糊糊间,他看见一双充满温暖怜惜的目光。在父母亲死后,他已有许久不曾见过这般温柔爱怜的眼神了,胸中不禁一热,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

  「妳……」他渐渐看清对方的容貌,是个肤色莹白似雪的少女。「姊姊,我是活着……还是死了?」他的声音微弱得好似蚊蝇。他心想,自己一定是已经死了,所以才会有神仙般的姊姊前来接引,若是还活着,这神仙般的姊姊必然不会用如此和善温柔的目光看他。

  「放心,你还活着。」喜天柔声地对他说。

  「是吗?」他目光茫然,只感到身躯疲累至极,心口肚腹都空荡荡的,四肢提不起半分力气,倒像魂魄出了窍一般。

  「你病得挺重,可现在夜深,外头又下着大雨,一时也不好给你找草药,不如你先吃个梨子果腹吧?」喜天从腰间囊袋中取出一颗梨来,送到男孩嘴边。

  男孩勉强咬了几口,光只是咀嚼梨子就耗掉了他剩余的力气,眼前的视线渐渐模糊不清,他缓缓闭上眼,虚弱的身子终无力再支撑下去,便又昏睡过去了。

  「我不是妖狐……在我死前,姊姊陪着我……别走……」

  喜天听见男孩无意识地呢喃。

  「你当然不是妖狐,你明明是人哪!」她轻抚着男孩紧蹙的眉心。这孩子才多大呀,眉头竟锁得这般紧,不知受过了多少委屈?

  「我不是妖狐……我真的不是……」男孩昏睡中不断呓语着这一句。

  喜天不懂,为何被误认为狐会令这男孩如此痛苦?

  「我知道你不是狐,我知道。」她柔声拍抚着他,不管男孩能否听得见。

  「姨妈为什么不肯收留我……舅舅、舅舅……别把我赶上山……我怕……」他烧得昏昏沉沉,呓语声中尽是哀求。

  喜天看见一滴泪水自他眼角溢出,滑落面颊。她的心一紧,难受得也想落泪。

  「可怜的孩子,你到底受了什么苦?」她怜惜地拭去男孩颊畔的泪水,心想着,这男孩是她下山后第一个遇上的人,想来与他也算有缘,不如帮他一帮,救活他一条小命吧。

  「冷……好冷……」男孩忽然全身剧烈地发起抖来,牙关咯咯打颤。

  喜天忙将他搂抱入怀,双臂紧紧圈住他,让他偎依在自己柔软的胸前。男孩的肌肤一忽儿滚烫,一忽儿冰凉,心跳悠长而缓慢。喜天知道,这孩子的命怕已是危在旦夕了。

  看着男孩俊秀的脸蛋和颊畔未干的泪痕,她的心又是一阵不忍。

  「虽然你是『人』,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死在我面前。」她幽幽叹了口气。

  昏迷中的男孩听不见她温柔的话语了,他感觉灵魂慢慢被抽走,身躯像渐渐沈入了沙池里,整个人被冰冷的黑暗一点一点往下拖,但是却有一股温暖的光亮柔和地环绕在他身边,似乎极力护着他,不让他堕入黑暗深处。

  喜天轻轻托起男孩的脸,俯首,以口就他的唇,舌尖用力撬开他的牙关,将体内修炼了六百年的灵丹运气吐出,渡入他口中,呼口气,将灵丹送进他的咽喉,径至丹田。

  男孩在昏睡中只感到一股融融暖意从丹田直透上来,周身百骸的血液急速窜流,五脏六腑却觉得无比清凉,像浸泡在沁冷的井水中一样,一阵阵舒畅难言的感觉走遍全身。他轻轻吁一口气,紧锁的眉头缓缓地、缓缓地松开来。

  喜天的唇角漾起淡淡的笑,此刻的他,终于像个天真无邪的孩子,像块干净纯洁的白玉了。

  「孩子,我的灵丹暂且借给你,这灵丹能保你性命无虞,也能令你百病不侵,但我只是借给你,日后等你长大了仍要还给我的,明白吗?」她柔柔轻抚他沉沉的睡容。

  男孩酣睡着,无法回答她。

  远方传来一声声狼嚎,喜天心一凛,抬头望向洞口。漆黑的雨夜已过,天就要亮了。

  此刻的她已没有了灵丹,也就等于没了保护自己的能力,若不尽快回到族里,一旦途中遭遇危难,必有性命之忧。

  她将男孩轻轻靠墙放下,正待要走,忽而想起就这么走了不妥,她连男孩的姓名来历都不知道,将来若想取回灵丹,如何在渺渺人海中寻他?况且,日后这男孩长大了,容貌身形都会改变,她又如何能识得?

  「总得给他留下印记,以免将来难寻。」她作好了决定,来到男孩面前,欲在他的眉心间点上印记,心想印记点在一眼便能见的地方,将来也较好认出来,但一转念,想起了爹爹时常对她说起山下人世中的颇多规矩和忌讳。他是个白白净净的小男孩,万一在他的眉心点上印记,会不会害他下了山之后反而惹来祸灾?

  不管是狼族、虎族还是狐族,凡异于族类者,皆会采取放逐或遗弃的态度,人类社会多半也是如此。

  喜天对人世的诸多规矩和忌讳一无所知,并不想害了他,一时间犹豫不决。

  那灵丹是她苦修六百年的成果,若不取回来,将来想下山为人的希望便成泡影,不取回来肯定是不行的,因此这个印记一定要点,就是不知该点在何处才好?

  思索了半天,她瞧上了男孩的右耳垂,心中一喜。若点在耳垂上,既不太显露,有心细瞧也还能瞧得见。

  主意打定,她咬破指尖,将一滴血珠滴落在男孩的右耳垂上,轻轻一压,施了咒,她的血便迅速渗入他的肌肤中,再也洗之不去,乍看下,像在男孩的耳垂上镶了一颗血色珠玉般。

  「孩子,我得走了,山上的狼群凶得很,没了灵丹我便难以护住自己,我若被狼给吃了,我爹可要伤心死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来日你还得把灵丹还给我呢。」

  她轻轻抚了抚男孩的脸庞,回身急奔出洞,雪白的身影倏忽间消失在浓浓的雾气中。

  雾很浓,天蒙蒙亮了。

  男孩在洞穴中安详地沈睡着,洞穴内虽昏暗,却令熟睡的男孩感到安全,而且温暖。

  第一章

  山林中传出一声震天虎啸,一道白影惊慌地从狭窄的山缝中钻进去,躲过了猛虎的追赶。

  喜天从密密的花丛中气喘吁吁地穿出来,惊魂未定地轻拍着胸脯。

  没有了灵丹,她的骨骼、血肉都变重了,虽然惊险地躲过猛虎的追杀,但已经累得大汗淋漓,浑身骨节格格作响,差一点就要化回灵狐原形了。听见远方悠悠的歌声传来,她这才大大松了口气,确定自己已经回到了安全的地方。

  「喜天!」一道娇弱的惊呼声在她背后响起。

  喜天吓一跳,回过头来,看见自幼一起长大的好友同伴站在她身后,神情紧张地上下打量着她。

  「云霓,妳在这儿干么?」她不动声色地笑问,一边若无其事地拭汗。

  「妳溜到哪儿去了?怎么这会儿才回来?」云霓古怪地盯着她瞧。

  喜天笑而不语。

  「妳该不是真的溜下山去了吧?!」云霓瞪大眼睛。

  喜天抿着唇,没点头也没否认。

  「什么?妳果真去了!」云霓骇然大喊。「妳遇见人没有?有没有被人发现妳是灵狐?」

  「我是遇见一个人了。」喜天轻轻一笑。「不过那个人只是个孩子,而且他病得快死了,脑子不清不楚的,直喊我姊姊呢!他没认出我是灵狐,反倒一直对我说他不是妖狐,很奇怪吧?」

  「妳真是胡闹!我以为妳老吵着要下山只是随便说说的,没想到妳真的溜去了!明知道遇见人会很危险,妳真是不要命!」云霓扯着她的手骂道。

  「别大惊小怪了,我既然决意下山玩儿,遇见人自会谨慎小心应对的。」她深深吸口气,拭了拭鬓边的汗珠。

  「算了,妳没让人把皮剥了就好。」云霓拉着她的手,跨过清澈透明的溪水,直往前走。「妳知不知道妳爹已经找妳好久了?他一直追着我问妳人在哪儿,我都快抵挡不住了呢!」

  「什么?我爹已经回来了?!」喜天一惊,急急追问。「怎么会那么快就回来呢?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往常爹爹下山不是都要十天半个月才会回来的吗?」

  「是啊,妳失算了!」云霓白她一眼。「妳爹刚下山不久,许是见了天候不佳,有下大雨的可能,所以就决定半途折返了。他一回来没瞧见妳,就来问我要人。妳也真是的,溜下山也不先跟我招呼一声。」

  「完了!这下可惨了──」喜天懊恼地咬紧下唇,心里慌成一团。「云霓,妳是怎么跟我爹说的?妳没把我计划偷溜下山的事告诉我爹吧?」

  「我有那么傻吗?」云霓皱眉瞪她。

  「可万万不能让我爹知道了,否则我身上这层皮非给他剥下来不可!」喜天越想心里越不安。

  「放心吧,我编了个理由,说妳跟我吵了架,不知道一个人躲到哪儿生闷气去了。妳爹信了我的话,正等妳气消了回去呢。」唉,两人情如姊妹,能不狼狈为奸吗?

  「吵架?吵什么架?咱们两个能为了什么事情吵架?」喜天蹙了蹙眉。上一回跟云霓闹脾气,大概是两百年前的事了吧?

  「这个我就没多想了。」云霓耸肩笑笑。「反正妳自己回去跟妳爹解释去,自己闯的祸自己收拾。」

  「不行啦!」喜天急急顿足。「我爹他精明得很,咱们可得先套好招来,免得到时候在我爹面前露了馅。」

  「那妳准备怎么说?」

  「得想好咱们是为了什么事而吵呀!」喜天为难地叹口气。「咱们相处在一起都几百年了,日子平淡得教人要发疯,日复一日看的是同样的风景、做的是同样的事情,过这种平淡无味的日子,能有什么可以吵的?吵架这个理由得想周全些才能说服我爹。」

  「说得也是。」云霓低头思索着。「我说喜天呀,妳还记得咱们从前为了什么事情吵过架吗?」

  「咱们真的吵过吗?我甚至不记得咱们是不是曾经吵过架。」喜天好生困惑。「我记得……好像有一回我踩坏了妳养的花,妳好心疼,臭骂了我一顿,后来我也生气了,一天都不跟妳说话。」

  「那好,就用这个理由了,妳爹会信的。」

  「嗯,好吧。」喜天眨了眨晶亮大眼。眼前的麻烦还算简单,三言两语便可以暂时蒙混过去,可是失去灵丹的事就非同小可了,她只担心万一被爹爹发现了,绝不会轻易饶恕她。

  「喜天,妳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怎么了吗?」云霓注意到了她眉心间透出一层隐隐的灰气。

  「没什么。」喜天心一跳。昨夜吐出灵丹救那男孩性命时,她并未曾多想些什么,只一心一意想先救活他再说,但是此刻一回到山上来,她才惊觉自己可能已闯下无法被原谅的大祸。

  千年前,灵狐一族被人类视为修炼妖术的害人精,人们都说狐妖害人,所以一见灵狐便捕而杀之,灵狐一族躲无可躲,避无可避,只好逃到高高的山上来,远远避开猎妖的人。他们躲在这座幽静的山上修炼已有千年了,一直都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虽然都已修炼成人形,但是除了族长──也就是喜天的爹爹,偶尔会下山观察人世间的变化,并带回一些人类的用具以外,一律严格禁止族人下山,更禁止族人与任何一个人类接触。

  可是,现在她不只下了山,还把自己修炼了六百年的灵丹给了一个人。族长之女犯下大忌,不知道爹爹会如何惩处她?

  「这是什么?」云霓疑惑地伸手在她额前摸了一把。「汗?是汗吗?妳怎么会出那么多汗?」她惊疑地问。以她们修炼六百年的道行来说,是不容易出汗的,除非大病一场或者是元气大伤。

  「那不是汗,是露水。」喜天暗暗一惊,强自镇定地转移云霓的注意力。「云霓,妳为什么不想下山玩一玩?」

  「下山干什么?」云霓哼了一声。「山下的人都说我们是妖孽,见了我们就要杀,有什么好玩的?倒是妳奇怪得很,成天老想要下山去,妳就不怕被人一箭射死吗?」

  「怕什么?我们的模样已经修炼得与人无异了,我想就算走进人群中,也不一定会被人看出来呀!」喜天有自信得很。

  「万一不幸被人发现了呢?」云霓感伤地叹道。「妳没忘记我妹妹是怎么死的吧?」

  「当然没忘。」喜天眼眸一黯。

  云霓的妹妹云裳是死在猎妖人手里,她一身雪白丰厚的毛皮被猎妖人剥了,献给了皇帝。爹爹总是用云裳的可怕遭遇告诫族人,让族人知道人类有多么可怕。

  「我这一生绝不会下山。」云霓低着头往前走。「喜天,我知道妳觉得山上很闷,一直很想到山下的花花世界去,可是妳别忘了,就算我们修练得再像人,可骨子里始终还是灵狐,不会被世人接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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