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罂觉得很抱歉,又觉得并不完全都是在跟师父虚情假意的。她追上师父,拿眼角瞅他。不,不全是这样的,也许有七分真的只为去西域才讨好他,但有三分是真心乐於亲近并崇拜他。
她要讲清楚才行!阮罂心跳如鼓,很小心地,把手,伸向师父。在芒草间,这一大一小的手,交握一起。
手被阮罂握住,司徒剑沧停步,望著她,看见一双红眼睛,泪汪汪地。
「师父没说错,我常是这样想的……我真坏……」
「没必要哭,这世上多得是为目的才维持的关系。」
「可是跟师父在一起时,我常觉得开心。就算师父有时讲话刻薄,惹我生气,但我只气一下,真的……你相信我。我觉得你对我很重要,比谁都重要!」
他迈开脚步,往前行。不喜欢被打动的感觉,有一瞬,他软弱了,差点冲动地想将她搂进怀里安慰,要她别哭。他忍住,还生气,气这种无意义的感情拉扯,像被什麽东西缠住。但那小手,仍紧紧握住他。
这就好像,他在牵著她的手走路。
此刻,天空白色的,苍飞翔,遍野芒草白茫茫,像白色波浪,随风荡。阮罂觉得自己,像被淹没在这白色天地里,她微笑,心尖冒出甜。师父的手很暖,她觉得,自己变成温暖的粉红色。而白色属於师父,她很乐意,在这白蒙蒙中融化,陶醉地,晕头转向。
第一次喔,阮罂觉得去西域没什麽重要啊,那千奇百怪的大荒漠,懒得去看了。神奇的死亡之虫,通体的红身体,怪异模样,不再吸引她。刹那,她像饱满的圆。跟师父手牵手,好满足,忘了理想,忘记需要,差点连自己都忘掉。
这浑沌甜美的感受,是什麽呢?巨大,无边无垠地包围住她身心,是什麽无形的东西呢?神魂颠倒,又为什麽呢?
这次她没有别的目的,就是单纯眷恋著跟师父手牵手的滋味,她很喜欢呢,懒洋洋,很有安全感,好陶醉哩!太喜悦,於是,忘记了言语,只傻傻地缄默著,感受著,彷佛一张口,美好感觉就会烟消云散。
两人沈默地走了一会儿。
司徒剑沧主动地,抽回被她握住的手。
她怔住了,停下脚步。而他若无其事的往前走,那麽无所谓地,撇开她的手,就像撇去衣上的尘埃。
阮罂没跟上去,呆在芒草间,眼眶潮湿。
刚才有多喜悦,现在就有多痛。方才意识到多满足,这刹的感受就有多空洞。方才,她不知道是什麽神秘的东西盈满心房。这刹,那神秘的好东西陡然消失。自尊,被那个冷漠的一抽手,抽痛了。原本晕红的脸色,瞬间覆上寒霜。
师父是谁也不需要吧,枉费她还惭愧自己利用他,担心他感觉很受伤,真傻啊!他哪会伤心呢?认识到现在,师父就那冷冰冰的表情。
她来,他不曾笑著说欢迎;她走,也不曾目送她。她讲话时他会听,但他自己从不主动提起关於自己的事。有时一起用膳,个把时辰他可以任性沈默,令她如坐针毡,非要叽哩呱啦找话题引他说话。他这样冷血,哪懂伤心?
泪水模糊视线,阮罂暗暗起誓,以後再不许自己有这感受,就照他说的,以後明著利用他算了,再不自取其辱,也不讲真话。打定主意,她振作精神,追上师父,她故意哼哼唱唱,好像压根儿不在意师父的冷漠已伤害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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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家布行生意越做越大,不只卖布,还开始卖美丽丝绸。渐渐地阮家布行遍地开花。这儿开一间那儿开一间,南方开三间,北方开五间,都归功於阮夫人的慧眼独具,她给阮大爷很多好主意,布行生意蒸蒸日上。还要感谢高夫人帮忙,高夫人是阮家布行长久来的大股东,高夫人还是阮夫人的好朋友。阮夫人真贤慧,为夫君鞠躬尽瘁啊,没有阮夫人,阮大爷哪有今天。
现在,阮家帮佣的人口较之前多了一倍馀,在城内的宅邸共多了三间。十七岁的阮罂甚至添了贴身女婢,名唤勤儿的胖女孩。好棒,阮氏晋升全城首富之八。
这天,是阮大爷从外地批货返家的日子。
阮府上下,忙得天翻地覆。阮夫人喜孜孜地吆喝佣人把府宅打扫得晶晶亮,亮晶晶「。
「你爹不喜欢你披头散发。」阮夫人命勤儿将阮罂的发全扎齐。「你爹喜欢红色,穿红的。」阮夫人命勤儿换下小姐身上的绿衣裳。「见到你爹,要说什麽?嗯?」阮夫人问女儿。
「爹回来了,女儿见到您好开心啊,女儿跟娘都好想您——」阮罂倒背如流,唱作俱佳。
「讲得好,讲得好。」阮夫人感动得哭了。
勤儿打嗝,差点吐了。
阮罂讲得脸不红,气不喘,反正每次爹爹回家,都要这样讲它一讲。
打理完女儿,换阮夫人表现,她连换三套衣裳,不停重复问以下的话——
「你看,你爹会喜欢这件衣裳吗?」
「你猜你爹会喜欢娘梳的这个发式吗?」
「你爹会喜欢这香粉的味道吗?」
「玉戒漂亮吗?发钗美吗?你爹看了会高兴吗?」
问问问,问不停。爹爹爹,都是爹。瞧娘多爱爹,每次爹回来的日子,阮罂烦不胜烦。
终於,阮大爷回来了,所有的婢儿都跑去迎接。
而那个走在仆人前,穿红锦袍,肥嘟嘟,笑呵呵,油头粉面,穿金戴银的,就是阮罂的亲爹,常常不见的亲爹哪!
「相公——」阮夫人拉著罂罂奔上去,娇滴滴滴滴娇地,欲扑进夫君怀里。
等一下!
阮夫人突然打住脚步,阮罂煞不住,差点扑倒,她听见娘惊惧地问著——
「您……您带朋友来啊?」
阮罂看见爹身後—冒出个浓妆艳抹,大胸纤腰丰臀的女人。
阮大爷呵呵笑。「夫人,以後你多了个好姊妹,柳姚姚是我在洛阳的相好,我把她接来住,咱们家里大,空房多,人要更多才显得热闹是不?你不是老怪我往外跑?以後我保证常待家里,对了,你们要和平相处喔。」
「可是……」
「姊姊好。」柳姚姚笑咪咪跟阮夫人打招呼,然後回头嚷:「快跟大娘问好。」
什麽?!阮夫人倒抽口气,差点一命呜呼。这……这怎麽可能?这是在考验她的包容力吗?阮大爷身後,冒出三个男孩,柳姚姚好骄傲地介绍——
「大的是阮明德,今年八岁。」
阮罂嘀咕。哼,长得尖嘴猴腮,一点都不明德。抢我爹,给我记住!
「这是七岁的阮震天。」
阮罂暗笑。哼,个头那麽矮,一点都不震天,抢我爹,给我记住!
「这是六岁的阮威武。」
阮罂冷哼。马的咧咧,瘦巴巴,一点都不威武。抢我爹,通通给我记住!
阮夫人脸上笑容僵住,指著夫君,颤声问:「这……这……这几个都是……」
柳姚姚揽住柳大爷的腰,偎他身旁,笑得金光闪闪,瑞气千条,阮夫人瞬间黯然失色,惨澹无光,变得很渺小。
柳姚姚说:[姊姊,这三个都是我跟大爷的孩子,姊姊,以後咱就是一家人。妹子有好的就跟姊姊分享,姊姊有的就算妹子一份,我跟姊姊相亲相爱,当然,我会把姊姊的女儿当自己的女儿,姊姊就一个女儿阮罂嘛,当然要好好疼爱啊。也希望姊姊把姚姚的三——个儿子当自己的儿子疼,好吗?」
阮夫人心痛!这骚包故意强调她只生个女儿。心寒,这骚包刻意强调她一年生一个,连生了三个男孩。呜……输到惨兮兮。阮夫人头晕,往後倒,旁人赶紧上前扶住夫人。
输人不输阵!阮罂一马当先奔上去,紧抱住爹,马上学柳姚姚,也娇滴滴地跟爹撒娇。「爹,您回来了,真回来了。女儿见到您好开心,女儿跟娘都好想您啊,女儿爱您啊爹——」看吧,主动加上几句,比噁心,她会输吗?阮罂卯起来帮娘霸占住爹。
可恨,情势对她不利。柳姚姚立刻朝儿子们使个眼色,三个死小孩,一拥而上,挤开阮罂,全抱住他们的爹,予以反击。
明德说:「我也是,我也爱爹!」
震天说:「我更爱,我最爱爹!」
威武说:「我最最爱,我最爱我的爹爹爹!」
「呵呵呵,好好好,爹都爱,爹每个都爱……」阮大爷右手环住两个小孩,左手环住另一个,怀里还窝著美丽的妾。只有一个揽不到,被挤出爱的圈圈的女儿;还有一个太远揽不到,让婢女扶著双腿发软,大受打击站不住的阮夫人。
这三个死小孩得意没一会儿,忽然一个个啊啊啊地中剑、中刀、中匕首,通通倒下来,躺在血泊中。而伤得最重的是柳姚姚,她头上插了匕首,背後中了一刀,屁股还插了一把长剑。
当然,这惨烈画面,不过是阮罂脑子里的想像。唉……
阮夫人从早上哭到中午。
婢女送来午膳,劝著:「夫人,别哭,吃点东西吧,哭坏身体多划不来。」
阮夫人赶婢女出去。
阮罂坐床上,看著娘哭。
托盘上放了膳食,香喷喷,夫人没食欲,只顾著趴在桌上哭。
「娘,你要哭到什麽时候?」
「你爹被人抢走了,我还不哭吗?还问,你还不哭啊?你忽然多了三个弟弟啊,呜呜呜呜……」
窗口,冒出三个小坏蛋,从左至右,是明德、震天、威武。他们看好戏似地趴在窗口笑。
阮罂下床,站在窗前,双手环胸,也对他们笑。「好弟弟,有事吗?」
明德说:「大娘在哭啊?哈哈哈。」
「大娘大娘不要哭,哭病以後没药医。哈哈哈——」震天笑。
「大娘大娘还在哭,哭得家里淹大水,哇哈——哈——」威武笑。
阮罂也笑。「吃过午饭没?嗯?」抓了鸡腿,眼睛盯著三个臭小子,问:「要不要吃鸡腿啊?」
他们笑。「阮罂阮罂是姊姊……」又笑:「阮罂的娘很爱哭……」又大笑:「阮罂的爹不爱她……」又更大声笑:「阮罂的爹也不爱她娘,嘻嘻嘻。」
阮罂也笑嘻嘻。「别顾著笑嘛,来,吃鸡腿。」
接下来的事,是怎麽发生的?当时,阮夫人正趴桌上痛哭,没注意到事情发生经过。阮罂笑咪咪地,那三张坏脸也笑咪咪地。他们看阮罂掰鸡腿,後来,什麽都没看见就——
「哇啊——」一根鸡骨头插在明德眉心。
「唉呀——」另一根鸡骨头在震天脸庞划出血痕。
「……」
威武没出声,他没办法出声,因为一根鸡骨插在他嘴里,他愣住,大声咳嗽,三个死小孩吓得奔去告状。
「吵死了!」阮夫人抬头,骂道:「都住进来了,还来示威吗?呜呜呜呜……」
「不气,都走了。」阮罂坐下,安慰娘说:「有什么好哭嘛?反正爹常常不在,有爹没爹都一样。」
「你不懂,娘很爱爹,可是爹不爱娘,娘才伤心哪!」
「那不要爱他嘛。」
「怎麽可能不爱?娘有血有肉哪,是人都需要爱,尤其女人,你懂吗?」
阮罂不懂。
第三章
这天午後,阮罂上山找师父。听见林间回荡著琴声,知道是师父在奏琴!阮罂摸出师父给的悦音匕首,抽掉短鞘,拔出利刃,短匕对著布满凹痕的刀鞘敲了几下。鞘身震出白光,迸出脆响,呼应琴声的方向。
於此同时,远处,槐树下,正在奏琴的司徒剑沧,听见回音,嘴角浮现淡淡笑意。知道是谁找来了,他拨乱琴弦,转瞬空灵的琴音转变得激越复杂。
循著琴声,阮罂找到师父。
他不悦地瞥她一眼。「你听音辨物的能力还不够好,这麽久才找来。」
「师父故意将旋律奏那麽乱,扰乱了我的耳朵。」她懒洋洋地说著,坐下。
「能力不好,怪别人。」司徒剑沧搁下琴,转头,看见阮罂垂头丧气著。
「我可以去西域了吧?」她问。「这个……劳烦师父帮我看看。」她从怀里抽出帐册,交给师父。
司徒剑沧翻开帐本,数算了一会儿,说:「再半年,你去西域的盘缠就够了。」
帐本是阮罂托总管福伯帮她保管的,里面记载著阮罂请总管出面投资的几间商家纪录,还有累计的报酬。当然意见都是师父给的。
阮罂没架子,跟下人们交情好,阮府的仆人有麻烦不是找夫人,都找阮罂处理,几乎有求必应。久而久之,大家感情像朋友,什麽话都能说,连阮罂要去西域的大计,下人也帮著保守秘密。
「还要半年啊?真久。」阮罂叹气,以後家里多个骚包的二娘和三个讨厌鬼,更待不住了,光想就问。
「师父有东西给你。」
司徒剑沧从袖内抽出卷轴,交给阮罂。
阮罂摊开,是往西域的地图,钜细靡遗地描绘路线。师父亲手绘制的?瞧那笔触细腻,是师父的风格。
司徒剑沧说:「放地上,我解释给你听。」
她将地图放在草地上展开,司徒剑沧指著地图指导阮罂。「从长安要经过河西这一带才能到西域……」他修长的指划过行经的路径。「你从京城出发,由这儿走到西域,大约要三个月的路程。」
图上标明著沿途的旅店,标记每一乡镇该注意的事项,要回避的险处,哪儿可以添置马匹乾粮、哪儿治安特坏……阮罂望著地图,看师父这儿指指,那儿指指,解释路上切记的事,她听著,心烦意乱。
这麽大张地图?师父花多少时间绘制的?这麽用心?还标明每一处地名?难道……师父是疼她的?师父并不是像外表那麽无情?
阮罂好感动。她忽然觉得半年後去西域,似乎太快了。慢点去吧,能这样跟师父相处,很好啊。这一想,蓦地记起娘说的话——
女人,都需要爱。
阮罂惶恐了,这心头热呼呼的感受,莫非是爱上师父的徵兆吗?又想起娘的眼泪,还有爹的薄幸。内心抗拒了,不,不可以爱……男女情爱有什麽好?瞧瞧娘的下场,想跟娘一样吗?太可怕了,她竟为了想跟师父相处,忘记去西域对她有多重要。
阮罂转头,看著师父。从树稍筛落的光影,在师父脸庞闪动。师父专注地陈述往西域的路径,阮罂却贪看他英俊的侧脸。看著看著,忽然她说:「我爱你。」
他震住,回过头,看见阮罂漆黑的眼瞳,正骨碌碌地打量著自己。那模样,让他想到饥饿的猫,正磨牙张爪,准备热情地扑向什麽,他心跳漏了半拍。
「师父,我爱你。」她又说了一次。
「胡说什麽?」他往後挪,挪出距离,瞪著她。
她手撑在地,趴著,竟大胆欺近过来,盯著他的眼睛。还说:「我爱你。」